第42章 幼魔

夜色沉寂,山中人語盡數消弭,只留呼呼的風聲與細微的蟲鳴。

齊妨摒退房內女奴,熄了燈,閉上眼。

層層床帳掩住她略有幾分暗淡的臉,細致眉目,明明分外的年輕,卻染着過重的愁緒。

屋內無聲落下一道黑影,靜立了許久。

“齊姑娘。”

低低的男聲透過床帳傳進了齊妨耳中,她驀地睜眼,扭頭看了過去,眼中驚懼一閃而過。

“是誰!”

“莫怕,我不會傷害你。”男聲道,“只是有些要事相問,還請如實告知。”

齊妨揪緊被褥,“何事?”

隐隐約約望見帳外的身影颀長高瘦,透出幾似熟悉之感,不由心神稍定,“你坐。”

黑影沒坐,只徑自道:“中原京城齊湖王是你什麽人?”

齊妨愣住,“你問這個做什麽。”

“他是你什麽人?”

“放肆!”齊妨面色愠怒,“夜半三更闖入我房中,膽大妄為……但念事出有因,你現在走,我不會追究。”

黑影卻沒理她,又問了一遍,“你是齊湖王之女?”

齊妨陡然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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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發生了什麽,你怎會在烏國做奴?”黑影自顧自繼續說下去,“長公主剛滿七歲那年,被烏皇帶往中原造夢,回來後便昏睡不醒,那時你便開始在她身邊服侍,至今已有十三年。”

齊妨面色蒼白,仍是不語,指甲卻在手心掐出印痕。

黑影淡淡做出總結,“能讓京城皇族權貴之女遠離家土甘做異國之奴,我想當年之事你定是牽扯在其中,且起了負面作用,故而以奴身贖罪。”

淚水倏地滑落,齊妨閉上眼。

“所以,齊姑娘,你不惜與本家斷絕關系也要伏于長公主身下為婢,可是與當年長公主昏睡之因有關?”黑影語氣一轉,“或者說,是你參與導致了長公主昏睡?”

“我不知道為什麽……”齊妨抽噎一聲,話語突然中止,再開口時已是破碎的痛泣,“為什麽這麽多年了,還會有人在我面前指責我那件事。”

屋內靜了一瞬。

“抱歉。”黑影在桌邊坐下,“我本意不是為指責,而是找尋當年因果,以此來幫助公主殿下。”

齊妨情緒稍緩,聲音還是斷斷續續地,“幫……幫她什麽?”

黑影默了會,才道:“公主陷于當年之事泥潭不可自拔,近日已有尋死之舉,我無能,沒法助她解脫,只能來找齊姑娘問詢。”

齊妨怔了怔,半天沒開口。

黑影也不急,耐心地等着。

終于,“我十二歲那年,聽父親說京城會來一支異國的造夢隊伍,我問父親什麽是造夢,他便拿家中的古籍給我看,之後我對造夢一事尤為熱衷,日夜盼着那造夢隊伍來我家府上。等他們真來了,卻發現隊伍裏有個小女孩,他們說那是他們國家最尊貴的造夢者,我不信,女孩才幾歲,怎會被一衆大人奉為神明?後來卻不得不信,便有些心疼那女孩,想跟她做朋友……”

齊妨語聲輕了起來,“我接近她,她是真高興,不僅把造夢的一幹規則盡數講與我聽,還說要教我造夢,我也高興,因為我想造夢……但她太忙,被她父親拖着到處給人造夢,還專挑奇詭難造的夢,她都睡不夠,總被人叫醒。她每回造夢歸來,我都不懂她為何會那麽累,後來才知夢境數十年,現世最多不過幾天,她在夢境裏的年歲疊加起來,怕是已經長大了……”自嘲地笑笑,“我還拿她當小孩看。”

黑影聲音略起波動,“後來發生了什麽?”

“發生了什麽……”她喃喃重複了一遍,像是想不起來,“他們走的時候,我求父親讓我和她一起回去,我想陪她玩幾天,讓她開心一點。父王答應了,他父親也沒反對,于是我就跟他們一起回去了。快到烏國的時候,開始頻繁有人襲擊隊伍,後來知道那是烏國的低級造夢者,因級別太低,生存艱難,多年下來魔障頗深,總想搶奪高級造夢者回去繁衍後代,以此來改善血脈,讓後代繼承高級造夢者的能力。”

聲音漸漸染上恐懼,“明知道這麽危險,我還拉她出去玩,我沒想到他們連七歲的孩子也不放過……”

“你們被擄了?”黑影身姿有些僵。

她手緊抓着被子,卻怎麽也止不住顫意,“她太小,那些人對她不感興趣,本想扔了,可聽說她就是烏國長公主,就改了主意,把她圈禁起來,準備養大了再行事。”

“那你呢。”

“我?”齊妨慘笑一聲,“我雖沒及笄,好歹比她大,又不是造夢者,更是毫不留情準備往死裏折磨,她想阻止他們,卻被打個半死,和瘋子關在一起。那些瘋子全是血脈稀薄的低級造夢者,對烏國皇室本就恨怨得不行,她一入籠,雖不能碰最後一線,但又和完全糟蹋了她有什麽不同?”

黑影異常地沉默下來。

她直哭得眼淚結疤,一層又一層,“最後她硬生生造夢,把所有人拖進了夢裏,帶着我逃出來,被她父親找到。”呆呆地仰望着頭頂紗帳,“那時我就知道,我不可能回去了。她受創太大,回到皇宮就大病不起,終日昏沉不醒,高湯熱藥下了好幾副,卻完全沒起色……好不容易醒來,卻是叫我走,說對不起我,毀了我清白,她會叫父王來接我。”泣聲又起,“我怎麽能走,我怎麽能走?明明是我對不起她,她又昏睡過去,再也沒醒來,我找到她父皇,請求留下在她身邊為奴為婢侍候,不求原諒,只求心安,可她父皇卻念及我身份,給我女官做……”

她倉皇地爬下床,跌跌撞撞地在他面前跪下,“她好不容易醒來,性情喜怒無常,總給我難做,還告訴我她一直在遷怒……”

他思緒萬千,冷不防她有此舉,被她撞着了正面,立即轉過身去,給她一個黑沉的背影。

但顯然齊妨渾然不覺他是誰,只一徑淚流滿面,雙目紅瞪,嘶聲道:“我該怎麽辦……我該怎麽辦?每個人都該有一次被原諒的機會不是麽?為什麽……為什麽這麽多年了,她當年猶能不怪我,如今卻變成這樣?”

已經得到自己想要的,黑影只是默看她一會,旋即走向窗邊,準備離去。

“幫幫我!”齊妨神色凄惶地叫住他,膝蓋布料在地上磨出刺耳的擦聲,聲音如泣如懇,“幫幫我?”

他未轉身,只平靜道:“我會幫她。”

幫她,便是幫你。

齊妨像是聽懂了他的話中意,又哭又笑,狀若瘋癫。

——

“賤奴小漆見過公主。”年輕的女奴布衣粗衫,跪首下來,恭敬地拜道。

她盤膝坐在矮案後,臉色陰沉望着身前跪着的人。

他站在女奴身邊,淡淡道:“公主,這是新來的奴隸,叫小漆,手腳麻利,處事利落,故特派來此服侍您。”

她探身過去,抓那女奴的下巴,粗暴地轉來轉去打量,嗤嗤道:“這是第幾個了?”

他臉色不變,“記不清,約是十來個吧。”

她一把甩開女奴的臉,冷睨他一眼,“你有完沒完?”

他看着她,靜靜搖頭。

氣氛滞了一瞬。

她倏然出手,接連幾掌,不是對他,卻是對一旁巨大的鎏金書架。那書架上空空蕩蕩,所有的書早已被她燒得一幹二淨,且書架直通殿頂,卻沒固定,只腳下兩側堆重石以阻隔,她掌風所向,正是那數塊重石。

他面色陡變,忙慌要去阻止她。她卻笑得放縱,閃身躲了開去,又是幾掌掃出。

石塊暴碎飛濺,灰塵直蕩三丈高,嗆人的氣霧中,“轟隆隆”并刺耳的摩擦聲,巨大的鎏金書架緩緩倒下,朝三人直直壓逼而來。

女奴驚恐地瞪大雙眼,想逃卻無處逃。

她忽然停住,就站在書架下,笑望着他,不躲不閃。

他幾乎是驚駭失措,飛快掠身過去,一把抱住她就往旁邊地上一滾,最後幾乎是擦着書架被擠了出來,險險避開。

而那女奴……

他放開她,爬起身,朝身後看去。

滿殿屏風早已被她摔砸毀壞一通,被他命人清理了出去,僅剩幾個蒲團,若非這樣,數十座屏風略阻一二,那女奴或還有救,只是……

人世之事,人世之事!

他向前走了幾步,腳尖踢到書架頂。

豈能……一開始就算好?

她躺在地上,蜷起身子,掩面不語。

男奴來來回回走動,迅速清理着滿殿狼藉,他把她扶到耳殿坐下。

淡聲道出一句:“你放心,我不會再找人來。”

說完轉身就走,要往正殿去幫忙。

她趴在桌沿,尖削的下巴戳在臂彎裏,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背影。

“你放棄了?”

“不會。”他停下腳步,“我會留下來。”

緩緩回頭對上她的眼,“就我一人服侍你,你若想殺,便來。”

她眼睛突地厲睜,怒氣劇湧而上。

他毫不猶豫轉頭,再沒回看一眼。

……

終歸是你我二人的事,不該牽扯到他人。

你恨我無故拉人識得你,使你不得從世人記憶中解脫,既然如此,便讓我一人來記得你,只要我在,你就不能徹底離去,是苦苦相抗,還是互做維系,且看誰撐得過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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