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血歡
茶杯驟然飛出,砸在一男奴頭上,掉在地上,碎成數片。
一幹奴隸顫顫巍巍跪了幾排,伏首連聲乞求:“公主饒命,公主饒命。”
他端着托盤過來,見這場面,頓時了然。
“你們先退下。”
“是是是……”奴隸冷汗涔涔卻掩不住喜意,趕緊叩頭謝恩,膝行幾步退後,這才慌忙爬起來遠去。
他推開門,映入眼簾是一方新案,四個蒲團,以及盡頭處半空中一座高床。
床身以萬年松木制成,其上饕餮紋回旋環繞,點綴無數顆巨大龍睛。烏紅色帷帳從殿頂一路垂落下來,貼地而放,中開一裂縫,通數十層玉階,一直延伸至殿中央。
那才是屬于她的真正卧榻,只是她從不在那睡,往往在窗邊矮榻上休憩了事。
他在矮案上放下托盤,忽發現殿內一絲人影也無,安靜得不尋常。
“嗬……”有誰喉間滾出一道悶音,似氣被堵住,極是不暢。
聲音從高床帷帳後傳來,他眼神一凝,朝那望去。
裂縫處隐隐透出一小半背影,似乎還躺着什麽人。
不妙預感突至,他身形猝起,三兩步躍到玉階盡頭高床入口處,猛地一掀。
烏紅色錦帳在空中層層疊疊散開,她把齊妨壓制在床上,五指掐進女子纖弱的白頸,指甲已刺入肉中,流下五道血痕。
齊妨臉色青白,瞳孔如細針,已呈出氣多進氣少的死态。
他擡手就是一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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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把甩開齊妨,立即回身格擋。
他看到她的臉,灰白如石,眼睛沉着一半沒睜,唇色和臉色融為一體,一絲血色也無。黑發糾在身前打起了結。
兩人瞬間過起了招,床極大,兩人在裏頭打綽綽有餘,但他內心擔憂齊妨的狀況,不欲與她多纏鬥,尋了個空檔撈起齊妨就急躍下高床,往殿外奔去。
匆匆尋到在殿外侯着的女奴,命其好生照料齊妨,接着又返回殿內,把門拴死。
一步步踏上玉階,他悄無聲息地靠近,在帷帳外站了片刻,緩緩伸出手,撩開一線,“公主?”
一只手倏地抓住他,用力往裏扯去。
他被拉得站立不穩,床沿又抵住膝蓋,沒處借力,一下給她拽了進去。
眼看就要撲倒在床,立時翻身一滾,側開她的手。
她松開手,眼神一冷,傾身一掌拍了過來。
他再滾身,避開這一擊。
她怒氣上來,嗬嗬笑了會,一把朝他撲去。
他怕她摔着,沒躲,硬生生承了她撞過來的重量。磕在堅硬的木上,錦衾厚褥擋不住的疼痛。
胸口氣血翻湧,心跳鼓蕩不休,還沒能稍緩一下,就瞥見她五指成爪,迅疾如電向他脖頸抓來。
他猛地一翻身,把她掀開。她再聚力,不容他逃脫,又翻至他身上,兩人在床上滾了數圈不止,争鬥得難解難分。
她多日未眠,體力跟不上,但他有心讓她,念及她身體,諸多顧慮拖累之下,終是被她壓制。
他左手臂橫在身前,擋住她尖銳五指,右手扣住她手腕脈門。若真要細究,該是他更勝一籌。
兩雙眸子緊緊對峙,一陰冷如鬼,一沉黯莫測。
他的樣貌映入她眼中,投下深刻縮影。
眼中異光爆閃,她唇角斜斜一勾,笑得詭異。
他心中警鈴大作。
誰料她沒再攻擊,反而卸下所有氣力,軟軟低伏了下來,趴在他身上。
他雙手下意識松了一瞬。
她抓住時機,暴如閃電擡起半身,對着他心口就是一掌。
“撕拉”一聲刺耳脆響,擦着床面急速飛出,厚錦裂出一條猙獰大口,裹着人體在牆上悶聲一砸,又無情吞噬回去。
佝偻着癱趴在淩亂床被上,他蜷着身子連連嘔出幾大口血。
濃重的腥味溢散開來,詭異且肉眼可見的一點點包裹住身體,整個人漸漸化至透明,又變作實形,又虛實數個來回,最後被他堪堪壓住不再變動。
然而就在這一瞬間,全身肌膚盡成青白之色,黑發散亂在面上,透出一條條青灰色的臉皮。
她似看得愣了,怔怔挪上前,手伸出又倏地縮回,一張唇開開合合說着莫名的話:“你別再撐了,再這樣下去你會死的,你服個軟,我立馬放你出夢。”
他緩緩擡起頭,靜靜看着她。
她似是被觸怒,當即閉了口,臉上顯出煩躁來。手在床上搓了搓,揪下一截破布來。竟是一時不知該做些什麽。
而他仍是注視着她。
手“啪”的一聲蓋住他雙眼,她這才滿意地譏笑了起來。看着他僅露在外頭的高鼻寡色唇,喉間忽然微動,灰白的唇抿了抿。
不耐地幾下撥開他面上的發,眉目頓時清晰起來,是記憶中一直渴望着的模樣。
心底緩緩搖曳出一條麻繩,扭曲而妖嬈。裹挾着內裏深處隐匿多年的異樣羨欲,一絲一絲溢散開來,仿佛毒氣蝕身,滿是斑駁與殘缺。
如果接近他,能不能……
不切實際的想法愈脹愈大,愈膨愈裂,眼中暗色缭繞,交織成厚重霧氣,漸漸看不清面前的人。
她俯身吻住他。
他渾身僵硬,再動不得絲毫。
她越來越放肆,舌尖如蛇,手指若妖,仿佛爛在骨子深處的記憶被她生拉硬拽出來,□□裸地放在他面前供他蔑視。
嫌不嫌棄,笑不笑話,同不同情?
可能接受?
他伸手環住她腰,按向自己。
她嬌笑一聲,半邊唇貼着他,微微離了些去看他。
他不許,他不願,他疼憐,他接受。
一手摁住她後腦勺,重新吻回她。
滿床血腥味中,黑發墨發交纏,打出難解的結。
她反應太過大膽,毫不生怯,雙手在他胸膛滑移,落在他腰間,細細捏擰。
他氣喘一聲,微微側開去,去吻她肩頸。
血色唇印氤染在她膚上,開出蠱惑的花。
她閉上眼,摟住他脖子。
他翻身在上,傾身繼續吻她。
吻到她胸口,卻突然停住,埋首在她肩窩,不言不語。
他的聲音澀啞沉痛,“對不起。”
她臉歪了歪,貼在他發上,唇對着他的耳,“沒事。”
他緊緊抱住她,聲色虛弱無力,卻堅定地喚她的名字:“瀛。”
烏國夜息長公主,單名瀛。
瀛洲的瀛,又怎會是他們口中的隐,夢中人皆忘卻這名字,唯他一人記得,永不肯忘。
她亦回抱他,聲音仿佛糯進他心裏,“告訴我你是誰。”
他微微側首,在她唇間撚磨輾轉,終了溢出一句:“我是汀。”
她輕嘆一息,“我就知道。”
他慢慢擡起頭,沉黯的眸子黑如夜色,映着眉間滿腔孤意,格外讓人動心,“瀛,我……”
她卻不容他說,手悄聲滑至他頸後,猛然一擊。
他眼中盡是驚痛絕望之色,卻撐不住意識陡消,身子一晃,悉數壓在了她身上。
她接住他,從他身下艱難爬出,把他撥弄躺平,又給他蓋上被子,然後坐在一旁沉默地看着他。
無意識的睡顏分外清晰,眉眼鼻唇,無一不是小心翼翼長成,生怕毀了一分俊好。
她看了很久很久,緩緩伏在他胸口,聽着沉悶的心跳,“當年之事,總該有個了結,除卻我死,沒有更好的辦法。”
笑了笑,“但是我已很滿足,我羨慕你這麽多年,總想着都是天寵幸兒,偏我受那許多痛楚,而你盛名在外,衣袖不染塵……着實讓人嫉妒,可如今也算是有了結果。”
眼皮緩緩沉下一半,她驀地站起身,一步步邁下玉階。
雙手拉開沉重的殿門,刺眼陽光耀目而來,她閉上眼,片刻後又睜開眼,就瞥見一身影匆匆行來,至得近前,跪拜在地,口中大呼:“公主殿下!”
她微微眯起眼,“何事。”
來人是蘇禾殿裏專司護衛的武奴之首,烏甲加身,頭帶翎帽,臉上一片惶恐不安之色。“殿下,蘇小姐與教習嬷嬷起了争執,還教人打了嬷嬷們幾大棍,扔出了宮。”
陽光灑在她臉上,暖至深處化為暗,明暗交雜間,彎起了唇角一抹莫名的弧。“既是如此,便照着樣打上蘇禾幾大棍,扔出宮去。”
武奴細一思,已明白了她意,臉上露出喜色,“是。”
說罷,匆忙起身,領命而去。
她立在陽光極盛處,全身上下暈着黃蒙蒙的光,像極了暗夜裏昏色的燭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