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我醒來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阿強通紅的眼,憔悴而興奮的面容,還有咧着大白牙的傻笑。我也想沖他笑笑,可是像對肢體失去了控制權一樣一點力氣都沒有。
阿強說我昏睡了一個星期,貫穿傷差點傷到內髒,棍棒傷左小腿骨裂,摩擦傷左半邊身子都被蹭破了皮,還有凍了一夜引起的傷寒高熱轉成了肺炎,進了兩次ICU,才從重症監轉回特護病房。
我醒來的時間很短,一會兒的時間眼皮又沉沉地垂了下來……
我能聽到水滴滴落在水面上蕩起一圈圈漣漪的叮咚聲,也能聽到蜻蜓伫立在荷花尖上撲打着翅膀的聲音,還能聽到微風扶動青草的‘簌簌’的聲音……
我正奇怪為什麽自己能聽到這麽多聲音,原來我變成了一只小鳥,鳥的聽覺這麽好嗎?還是小鳥感知的世界和我們不一樣?
我從小溪上飛到了草地上,又從大樹上飛到了半空中,下面是一望無垠的海面,不時還會有魚兒在海面上自由的跳躍。
我很開心,就不停地飛呀飛呀,可是慢慢的,我累了,好累,我想休息,可是沒有能供我歇腳的地方,于是我又不停地飛呀飛呀,最終,我力氣耗盡,‘撲通’墜落進了大海……
迷迷糊糊中,耳邊是阿強說話的聲音,還有削蘋果的聲音,還有倒水的聲音,好紛雜……
我恍惚又變成了一條魚,躲開那些大魚,在海藻裏穿梭,一直游啊游啊,最後,我累得游不動了,就一直向下沉,“咚——”我變成了石頭,沉到了海底……
我又醒了,阿強在我醒來的時候。就不停地跟我說話,說那天其他人的情況。
蘇牧那個晚上崩潰了,警察到了以後兩個人都差點沒制住他,打鎮靜劑的時候都無法注射,到第二支才注射成功,睡了一天一夜,醒來以後就再也沒開口說過話,晚上一關燈就大喊着要開燈,不開燈就要抓狂。
心理醫生去看了以後說是受了極嚴重的刺激,要緩一段時間,現在不是治療的時候。“張琳天天來照顧他,有她在,蘇牧鎮靜多了,比安定還管用。”
他說有一個被打個半死的人傷到了頭,醫生說植物人的可能性很大,我猜測應該是被陳副總拖過來的那個,真是可憐,還那麽年輕就被人毀了。
“逃跑的人大部分都抓回來了,那幾個主謀裏,年輕的那個跑了,一個老不死的被我搗成了重傷,現在不知道在哪個病房呢!捅你的那個死老頭被蘇牧打斷了兩條胳膊還有幾根肋骨,我只恨警察來的太快了,不然我拼着進去我也弄死他。”
他沒有說他自己的傷,但是額頭,眼角,臉上,嘴角的淤紫也能看出來他皮外傷肯定不少,我記得他一直在前面護着我的。
我的呼吸機還沒有摘掉,也沒什麽力氣說話動彈,想摸摸他的手都做不到。
止疼針不能停,否則,身上的刀口傷口就開始天翻地覆的疼痛,即使痛昏了也會再痛醒。
我只有多休息,争取早點恢複體力。嗯,話說不想休息也沒辦法,醒來的時間短,全身也沒力氣。
醒來睡去不知道過了幾天,我的呼吸機撤掉了,轉到了普通的單人病房,可以吃些簡單的流食,但依舊不能下床。
意識已經完全清醒的我,最尴尬的不是阿強給我擦臉擦澡,而是大小便的問題,小便有尿袋到無妨,大便才是最尴尬要命的。
這些日子只吃些湯湯水水,但是也會有肚子不舒服的時候。
阿強卻還能面不改色地給我擦洗下身,還能再檢查一下污物裏有沒有血絲。難為他一只手得用還能做事這麽利落,事後還一本正經地說:“醫生說排便正常就說明傷口恢複得好。”
“我想吃芒果。”我開口說的第一句話,聲音嘶啞難聽。
他給我喂了兩勺溫開水:“現在還不能吃芒果,等好了的。”看我沒再說話,生怕我不高興似的趕忙又補充:“先吃個蘋果好不好?”
“好。”其實吃什麽無所謂,我就是想跟他說說話。
他去拿了個蘋果去洗,回來給我削蘋果。他的左手臂打着厚厚的繃帶挂在脖子上吊着,但依舊不影響。他削皮很快,而且蘋果皮又薄又細又長,整個削完以後還跟我吹噓:“你看我削得多好。”
“你的手怎麽樣了?”我吃着他喂給我的蘋果丁,細細地嚼着,我的兩邊嘴角上的皮被膠帶撕破,如今都結了痂,張不開嘴。
他低頭看看自己的左臂,不在意地笑笑:“沒事兒,看着吓人,就是劃了個口子。”
我垂了下眼睛,不好意思說那些肉麻關心的話,只有轉移話題:“蘇牧現在怎麽樣了?”
“冷靜了以後就好多了,他說那天他被人手腳都捆上動不了,嘴上還被封了膠帶關在一個黢黑的地方,第一次知道絕望是什麽滋味。”他啃着蘋果核上的肉,“現在能開玩笑了,說那天差點吓尿褲子了。”
那天他被關在了陰冷潮濕的地下某個房間裏,在黑暗中甚至連呼救和發洩都做不到,只能在絕望中等死。每個人的心理防線總有一個極限,難怪他那天會崩潰到發狂,肯定吓壞了。
“那天,你怎麽會過去?”我還是問了出來。
“我現在也沒什麽可忙活的,就想看看你。”他又給我喂了一塊蘋果,支支吾吾地說,“我沒別的意思,就想天天看着你能平安到家,我就放心了。”
“你又怎麽會知道我在什麽地方?”我腦海裏在搜索着一個個可能會被他買通的人,最有可能的人:“阿龍?”
“算是吧。”
對了,說起阿龍,從我住院一直到現在也沒有見到他:“阿龍怎麽樣了?”
“他沒事,你放心吧。”他又給我遞了一塊蘋果,我搖搖頭不吃了,他就自己吃了起來,“阿龍被鎖在一個工地的板房裏,找到的時候有點脫水,手腳被綁的時間太長了,醫生說需要恢複的時間會很久。”
“還保得住嗎?”我很擔心。
“你放心,醫生說要往好處想。”猶豫了一會兒,他接着說,“阿山,在照顧他。”
“阿山?”這個名字已經很久沒有出現在我的腦海裏了,甚至都快要忘卻了,我很奇怪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他後來經常去找我打架。”他這麽說,我卻不怎麽信,阿山可是退伍的特種兵,打架算不上,應該是阿山單方面的毆打吧。
他看我眼帶揶揄笑意地看向他,有點不好意思:“後來我惱了,就發了狠,對他說,有本事就殺了我,三天兩頭地過來煩不煩,也不知道怎麽回事,一來二去,經常喝喝酒說說話,就成了朋友,阿龍也偶爾會過來。”
“我也是偶然發現阿龍好像對阿山有,有那個意思。”他把碗放在一旁,“還要不要水?”
我搖了搖頭,想聽他繼續說。
“阿山知道,但是他假裝不知道,這一次阿龍失蹤,他才着急得不像樣,找到阿龍以後跟個二十四孝老公似的一直圍着轉。”阿強講到這裏的時候似乎是想起了他看到阿山照顧阿龍的場面,笑得又咧開了大白牙,“就跟我照顧你似的。”
我轉頭不看他,心裏卻在腹诽:就像你照顧我似的?意思就是你也是二十四孝老公呗!厚臉皮的家夥。
“又累了?”他時刻關注着我的動向,“還是傷口又疼了?”
止疼針停用的時候,我痛得直吸冷氣,有時睡到半夜也會醒過來把睡在我旁邊的阿強吵醒,他就只能輕聲安慰着我,然後去請醫生過來商量晚上的時候用一些止痛的藥。醫生同意給開一些止痛的藥片,但是也建議傷口恢複得狀況比較不錯,傷口疼痛是因為裏面在修複,所以術後的疼痛能忍一忍就忍一忍。
我搖搖頭,或許是已經疼習慣了,或許是恢複得快,現在傷口的疼痛可以忍受:“不疼。”
“那先別睡好不好?待會兒劉姨就送午飯過來了。”
在床上躺的時間越長,我的內心越是焦躁不安,感覺自己像是一個廢人,吃喝都讓人伺候,除了手,全身都不能動彈,可是看着阿強每天小心翼翼地照顧我,人以可見的速度消瘦,我也不忍心表現出來,只能看着窗外白蒙蒙的天……
阿強的手恢複得很不錯,現在只裹了一層紗布,就紗布的長度來猜測刀口應該不低于10寸,他換藥的時候都是在其他地方,躲着我也看不到。
我靠坐着床頭,看着不知道從哪天起阿強讓人每天送一束花到病房裏,每天送一種,現在病房裏五顏六色,植物的清新香氣和病房裏的消毒水作着鬥争,看到這些顏色,我的心又蠢蠢欲動起來,如今傷口刀口都已經恢複得七七八八了,只要輕輕慢慢的絕對不會有任何問題:“阿強,我還是想出去走一走,不是說動一動好得更快嗎?”
“你這一句倒是記得牢,醫生下面那句骨裂靜養你選擇性忽略啊!”阿強拿着一個小噴壺給花兒們噴水保持新鮮。
我看着自己打着厚重石膏的左腿,對着天花板翻白眼嘆氣。
“再說,這兩天雨夾雪的天氣不好,實在不想躺的話我推着你在走廊轉轉?”他走過來握着我的手,真是越來越得寸進尺了。
“下雪了?”我眼睛驀地亮了一下,對于南方人來說,下雪這個詞本身就是很值得期待的浪漫的事,不然我也不會特地選在冬天去東北旅游了。
“可能悄悄地在半夜下了又偷偷化了吧,我也沒見到。”
我就說嘛,多少年都沒下過雪了:“今天不會又是豬腳湯吧?我可不想再喝那個了!”我現在做夢都是滿腦子的豬腳在亂飛了!
“喲喲喲喲……”人還沒到聲音先傳過來了,一聽就知道是蘇牧那家夥,“大老遠就能聽到某人在撒嬌,真是沒想到呢!”
蘇牧拉着張琳的手走了進來,他剪掉了之前那偶像式的發型,換了一個陽剛硬氣的寸頭,精神面貌一改往日的風流潇灑轉身一變成了一個成熟穩重的男人。
把果籃遞給阿強,然後戲谑地跟張琳說:“你說剛才咱倆是不是幻聽了?”
張琳低頭笑着,用兩人交握的手推了他一把。
阿強招呼他們随意找地方坐,把果籃收拾好,給他倆拿了一人沖了一杯蜂蜜水:“你們嘗嘗,這是我托人從雲南帶來的蜂王漿,喝着不錯。”
“你是不是在想我怎麽又來了?”他挑挑眉看着我問。
我看着他,心說:就沖他這嘚瑟勁,就能看出來他算是完全恢複過來了。
他也不等我回話,就自顧自舉起來和張琳交握着的手,兩人的無名指上帶着一對樸實無華的鉑金戒指:“噠噠,我們結婚啦!”
張琳開心而羞澀地轉頭看向蘇牧,滿目的甜蜜和幸福。
我驚訝于他的行動力之強,但是恭喜是發自內心的真誠的:“恭喜。”
阿強也順着我說恭喜:“恭喜。”
蘇牧低頭對張琳說了什麽,張琳就點頭出去了,然後他看向了我,我知道他是有話要和我單獨說。
阿強也十分有眼色地說:“那你們先聊着,我去看看阿龍。”走之前還把藥放在蓋子裏提醒我別忘記吃藥。
病房裏就剩我和蘇牧兩個人,我們倆人對坐了許久,不知道是誰先笑了出來,可是我一笑就扯動了傷口,又不敢笑了。
他也不再逗我了,開始說正事:“公司裏一切都正常,你放心。”
“有你們在公司,我沒什麽不放心的。”
“我要謝謝你,那天……”他搓着手心,支吾着說道,“我知道那天你要簽的文件意味着什麽。”
“總歸是我連累了你。”我也不無愧疚地說,“他們要找的人是我。”
“你說的什麽話,防不住的是小人,我只恨那幾個黑心的。”說完以後他又追加了一句,“跟你沒關系。”
“這就,結婚了?”我看着他,經過了這次事情以後,他真的整個人散發出來的氣場都變得不一樣了。
“你可能無法感受。”他坐在沙發上,還有些不習慣地摸着自己的板寸,“那天我真的以為自己就那麽完了,等死的感覺太絕望了,一輩子走馬燈一樣就在我腦子裏刷刷地過了一遍。”
我認真地看着他,盡量在腦海裏想象出那種無助和絕望。
“你能想象嗎?就像是看電視一樣,從有記憶時候的事一直到我出事的前一秒,感覺就像是靈魂脫離了身體一樣,看着一個陌生的自己。”他端着蜂蜜水,兩手攥着杯子,“那時候我腦子裏的念頭很多,比如我要是沒了我媽怎麽辦,呵,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留她一個小老太太在這世上孤零零地。還有,我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和張琳結婚,所以,得救回來的第一個念頭就是結婚。”
“說實在的,我們斷斷續續分過幾次,但是經過這次事情以後我切實地感受到生命的精彩和脆弱,在醫院這些天見多了生離死別才明白人對生命的渴望和向往,所以,沒有什麽比珍惜眼前,珍惜當下更重要。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我,我現在是把每一天都當成生命的最後一天去珍惜,珍惜每一秒。”
蘇牧走了以後,我坐在床頭想了許久。
我在生命受到威脅的關頭激發出的頑強堅韌的求生意志,那時候對生命的的渴望和眷戀能夠讓我清醒地意識到好好活着,比任何事情都重要,人這世上一來一回,就是要好好活着。
曾經,我一直認為,人只有得到了功名利祿才算是圓滿,過上了富足便捷的生活,處處得到禮遇才是沒有白活一回。
可是,蘇牧說過他最大的願望就是做做業務經理,他喜歡和人交流,和人談生意,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其樂無窮,他不想去做一個管理者每天費盡心思地去權衡利弊,将自己的時間全部付諸于工作上不能享受生活。
我非常尊敬的一位老師的夢想就是做最好的老師,榮譽證書是對她的肯定和獎勵,學生的崇拜是她的動力,她享受在教書育人中的成就感,她不願意做年級主任,也不願意做校長,因為給不了她那種成就感。
沈強的父親曾經是一個環衛工人,如今沈強有了自己的公司,他依然願意做環衛工人,帶着其他的環衛工人一起在淩晨的大街上說說笑笑,只因為他喜歡。
也許,生活本來就是很簡單,健康,家庭,朋友,夢想,還有愛情,活着有這些做指引,為之奮鬥一生,在有限的生命裏,追我所求,愛我所愛,不辜負,不遺憾。
窗外烏沉沉的天格外壓抑,病房內盛開的花格外旺盛和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