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夜色重重,靖安侯府中,人人都已經陷入夢鄉,有一道黑影順着牆根,極其迅速地溜進了年明晟的院子中。
靖安侯一大早便從小妾床上醒來,他今日要送兩個兒子入宮給太子當伴讀,心緒不寧的很。老覺得今早有事會發生。那小妾是他近來新寵,見他醒了要起身,便軟軟地依上去,“爺,日頭還早,您何不多睡會兒。”
靖安侯對新寵向來有耐心,便依着她又在床上溫存片刻,正意亂情迷時,房門大震,似有人在急切地敲門,“侯爺,不好了,世子他出事了。”
靖安侯本想呵斥,一聽此言,忙推開身上嬌媚美人,大步走到門前,“出了何事?”
那傳話的嬷嬷着急忙慌道:“世子爺像是中了邪,口中胡言亂語說有鬼要害他。”
靖安侯略一整衣冠,急忙前往年明晟院中,還未進院門,便聽見裏頭鬼哭狼嚎一片,有婦人撕心裂肺的哭泣聲,還有孩童高昂刺耳的尖叫聲。
“一大早,吵吵鬧鬧成何體統。”靖安侯心情煩躁,進屋便是呵責。
小何氏抱着兒子哭成了淚人,聽他這般說,忙叫屈,“侯爺,阿晟中了邪,你快來找人救救他。”
似乎是聽着了這句話,年明晟尖叫着從小何氏懷中掙紮出來,在床上又踢又打,“別過來,過來!”面容恐懼,就像此間有旁人瞧不見的恐怖存在。
靖安侯見狀,親手将年明晟壓下,可年明晟并不老實一直扭動,他無法只好又讓人将他手腳綁住,小何氏央求着,“侯爺,這是做什麽,他是您兒子啊。”
靖安侯一邊讓人去請大夫,一邊恨聲道:“無知婦人,昨日他才進了宮,今日便中邪,傳出去,我如何向聖人交待。”
何況聖人最恨鬼神之說,這話若傳到聖人耳中,他這侯爺就當到頭了。
小何氏壓低了聲音,卻還是哭:“我苦命的兒,昨日還好好的,今早就成了這副模樣。”
靖安侯看着面容猙獰的次子,沉下心,“昨夜是誰值夜?”
便有那侍女嬷嬷戰戰兢兢的跪地上前,抽抽嗒嗒道:“侯爺,昨夜奴婢們就守在外間,裏頭一直沒有動靜,今早天還未亮,奴婢等就聽見世子尖叫聲,急忙起身進裏間來看,世子爺已經是這副模樣。”
靖安侯被一屋子人哭的心煩不已,糟心事卻接二連三地傳來,大總管面有難色的走進屋中,附在他耳邊親語,“侯爺,進宮的時辰眼見就到了,大少爺也已經收拾好,在外院等候。您看這事如何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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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何氏耳尖,卻是哭鬧着:“侯爺,阿晟如今這樣,這宮裏如何去的?不如侯爺上奏,等阿晟好了再去不遲。”
靖安侯瞪了她一眼,心中卻是想起了昨日宮中情形,還有聖人特意派內侍前來傳口谕的事情,他思量再三,對着小何氏吩咐道:“你在家好生照顧他,我領着易安先去宮中。”
小何氏大驚,“侯爺。”怎麽會這樣?她的兒子生了病不能去宮中,怎麽能讓那小賤種一個人去。
靖安侯冷眼瞧她,“你有這哭的時間,不如趕緊讓人向娘娘那兒遞消息。”說完,他不再看小何氏,起身向外院走去。
那屋中又響起一陣高亢的尖叫聲,聲音傳的遠,靖安侯走到外院馬車處的時候,都還能隐隐約約聽見,他心情不好極了。
馬車前站着一個瘦小的身影,見他來了,聲音沙啞的對着他行禮:“父親。”
靖安侯擺擺手,“行了,上車再說。”
今日他在小妾那兒胡鬧了一會兒,又發生了年明晟的事情,時間已經不早,侯府離皇宮還有些距離,上了馬車,便疾馳而去。
因着路上還有些時間,他終于看向這個從出生開始就不得他喜歡的大兒子,見他膽怯地縮在馬車一角,終是露出了不喜,可昨日這個大兒子到底在宮中貴人處露了臉。
他耐着性子,“你弟弟今早有些不好,為父先送你進宮。到了宮中,要小心伺候太子念書,不可給家中招惹禍事,你可記住了。”
年易安低着頭,讓旁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他溫順的點點頭,極艱難地從喉嚨處答了一聲是。
靖安侯聽見他的嗓音,又皺起了眉頭。這兩個兒子,如今一個不知生了什麽癔症,另一個也有口疾,這樣将人送進宮中去,真的不會惹出禍事嗎?一時之間,他有些拿不準,特意求了貴妃娘娘,讓他的兒子能夠得臉前去讓太子挑選,還為了顯示他的誠心,将家中子侄都帶進了宮,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了。
靖安侯苦想了一回,見大兒子還是那副膽怯地樣子,心中便想,這副懦弱樣只怕是不會主動惹事,反而會被旁人欺負。不過這樣倒不錯,只要不給他惹是生非就行。
待到西宮門,二人下馬步行進宮,早已經有引路的小黃門在此等候,上前一步卻是問:“靖安侯,貴府不是兩位公子進宮伴讀?”
靖安侯苦笑一聲,卻是将年易安徑直交給他,自己說要去面聖請罪,便再也不看年易安一眼。
今日送孩子進宮當伴讀的可不止靖安侯府一位,年易安跟在小黃門身後朝宮中走去,他随意的朝旁邊看了一眼,卻見旁邊不知哪幾家父親正萬千叮囑自家孩子,好像只有他,靖安侯将他送到門口便離去了。
那小黃門是個人精,今日被分來接靖安侯府的兩位公子,這會兒只接到了一位,還知是那位不受寵的,就有些不得意,拿腔作勢道:“大公子,奴才接下來要講宮中規矩,您可得聽仔細了,這宮裏可不比你家,萬事皆有規矩,踏錯一步,您可要掂量掂量自己有幾個腦袋可以抵罪。”
他拿眼瞟着年易安,見他有些瑟縮,心中得意,又說了許多話,終于是到了外五巷,伴讀們住的地方。
進了巷門,見年易安還是沒動靜,小黃門指了一間角落處的房間,“大公子,您就住這間。”這間房是倒房,尋常照不見太陽,白日裏都要點蠟燭。
又有幾個少年郎被帶進來,站在院中選着房間時,又有一個小黃門急忙跑來。
“你們怎麽還在這兒,太子這會兒早就在上書房早讀了,還不快些去。”
衆人皆是一驚,放下手中行李,再不做別的,跟着小黃門身後朝上書房去了。
剛到上書房,便見一間四面竹簾拉起的屋子中,坐着兩位正在念書的人。正是阮夢芙同顧承禮。
阮夢芙打着哈欠,昨夜她一整晚都沒睡好,今日實在疲倦,可她母親向來嚴厲,既然好了,她又落下許多功課,早早地就被打發跟着顧承禮來早讀了,是以他們二人是最早來上書房的。
她跟着念了一頁書,終于沒忍住用書捂着打了個小小的哈欠,一擡頭,卻見門口站了五六個人,她眼角有些哈欠引來的眼淚,一時朦胧,卻還是瞧見了人群中,昨日所見的那個少年郎。
她正發怔,卻聽見衆人齊聲請安的聲音,還有她表兄有些無奈的嘆氣聲。
有個小黃門笑着上前回話:“殿下,這幾位皆是您的伴讀,聖人昨日傳旨,讓他們陪着您早讀。”
顧承禮點點頭,“先生還未來,你們随意坐着背書就是。”
他怕阮夢芙會覺着不舒服,轉過頭卻見她在看着一個地方發呆,他順着目光看去,恰巧見着昨日那個少年郎也正看着他們這邊。
“阿芙?”
阮夢芙這才回過神來,“二哥,怎麽了?”
“你是在瞧他?”顧承禮指了過去。
阮夢芙愣了愣,诶了一聲,便見少年郎已經走到他們跟前。
“殿下,您有何吩咐?”少年郎開了口,還是沙啞的很。
阮夢芙這才發覺,此刻人人都在瞧她們這邊。那幾個伴讀沒人敢到他們跟前來,皆是坐在最後排的幾張桌子去了,唯獨只有這個少年郎走到他們面前來。
顧承禮反應過來,“孤不是在喚你。罷了,你就坐孤身後這張桌子吧。”他方才指了人,怕是大家都誤會他是叫人過來了。
少年郎溫順的點點頭,坐下後便将文房四寶擺放在桌上,靖安侯還算有心,準備的都是新的。他身形一頓,卻是瞟向前頭,有些疲倦的小姑娘正邊念着書便打哈欠。他盯着看了一會兒,拿出那本書,翻到同一頁,同樣心不在焉的默讀了起來。
前頭倆人卻沒有專心念書,顧承禮拿着書目不轉睛,卻是小聲在說話。
“阿芙,你不專心溫書,當心傅先生抽背,你答不上,他又罰你抄書。”顧承禮無奈。
年易安只專注的看着眼前的小姑娘。
小姑娘晃了晃書,有氣無力的回着知道了,卻又小聲埋怨:“我娘前些日子還說再不罰我抄書,結果昨日讓我抄了小半本才放我睡覺。”
年易安勾起嘴角,便是只瞧見對方的後腦勺,他也知道那個小姑娘此刻定是皺着眉頭,帶着不自覺的撒嬌口味說着話。
前方坐着的小姑娘卻是猝不及防的轉過頭看他,他還來不及低下頭,便同對方四目相對。
阮夢芙這樣近看,方才發覺對方的眼睛不似她的瞳孔是琥珀色的那般,對方的瞳孔是黑色琉璃一般的,陽光這會兒正從東邊兒窗戶灑進來,那瞳孔之上終于染上了些金色,終于顯出了別樣的顏色。
過了好一會兒,阮夢芙終于想起來自己轉身是想要問何事的,她壓低了聲音,“那個,你弟弟為何沒來?”
說完這話,她想起對方的口疾來,她便推了推桌上擺着的宣紙,“我忘了你嗓子不好,你寫在紙上回答我就是。”
年易安低下頭,握筆寫下答案,然後輕輕吹幹這才将紙遞過去。
“好像是生病了,今日不能前來。”年易安只寫了這幾個字,但年明晟怕是今日不能來,日後也都不能來了。
阮夢芙昨日不光是抄書去了,剩下大半夜都在想今日要如何面對年明晟,想到早上起床時都沒想出個法子,沒曾想是這個結果。
“多謝你告訴我。”阮夢芙将紙推了回去,又低聲道了謝。
她還沒來得及轉過頭,便見對方又在紙上極快的寫了字,遞過來。
阮夢芙将紙拿在手上還沒來得及看,卻聽見了旁的小姑娘的咳嗽聲。
“太子哥哥,芙姐姐,你們怎麽這般早來。”
她只好将宣紙極快的拿着壓在書下,看着來人。
三公主今日穿着一身粉嫩的窄袖留仙裙,飄逸輕盈,襯得整個人更是靈動可愛。只是她公主脾氣太大,阮夢芙向來同她都不對付。
果不其然,三公主打了招呼,便嘟着嘴,“你生病這些日子,我都是同太子哥哥坐的,你怎麽能搶了我的位置?”
阮夢芙撐着下巴看三公主,她這才病好,三公主就來她面前找茬。她雖內裏是已經活過十六年之人,但她從前名聲可算不上好,長公主雖嚴厲待她,但宮中太後,皇帝都疼愛她,縱的她性子嬌蠻頑劣。便是宮中幾位公主表妹表姐,在皇帝面前,怕是都沒她得寵。她自是沉浸在這樣優渥的環境下長大,卻不曾想過她所做的事情帶來的後果。
但她今日卻不想同三公主相争,她輕輕看了一眼三公主,溫和道:“先生上課,坐哪兒聽不是一樣。“
三公主正要争辯幾句,卻見她快速将書本往後頭一放,起了身坐在後頭桌。
待将筆墨紙硯擺放好,阮夢芙擡手做了個請的姿勢,“三妹妹既喜歡這裏,我讓你便是。”
這書桌長五尺,坐倆人是綽綽有餘的,她再不看三公主的表情,只朝着同桌說道:“今日這堂課我便與你同桌,你可介意?”
對方自然是不介意的,她甚是滿意的點點頭,将書拿着仔細看了起來。
“阿芙。”顧承禮轉過頭頗無奈的喊了她一聲。
“二哥,我書還沒讀完,一會兒先生要是抽背,我肯定背不出來,你莫擾我讀書了。”阮夢芙眼睛只管盯着書,再不看別的。
她自然也就沒瞧見,從她坐下那一刻開始,她的‘同桌’耳朵紅到了耳朵尖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