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阮夢芙拉了把椅子,坐在緊閉的房門前。

她在床上躺了十日,這兩日終于有了力氣能夠起身,太醫也松了一口氣,讓她也多活動活動,只是不能出房門,便只好在屋子裏頭随意走走。今日林女使在外替她熬藥,她有些想曬太陽,可是屋子裏頭關的嚴嚴實實的,她只好坐在門邊,看能不能感受到太陽的溫度。

她一坐下,便用軟布将兩只手包住,免得一會兒就去撓臉上的痘疹。屋中沒有鏡子,但她知曉,她臉上一定慘不忍睹。說來,她有幾分不自在,并不想讓旁人瞧見這副慘樣。·

身上那股癢意一陣一陣傳來,連喉嚨裏頭都在發癢,她清醒過來之後才發覺,自個兒喉嚨裏頭也長了痘疹,怪不得吞咽都困難。

今早太醫和林女使寬慰她,能有力氣走路了,這病大概就要好了。可她也知道,背過身去,太醫那一聲聲嘆息,還有林女使紅了的眼眶,還有她身上的痘疹越來越多,一直不曾消下去,一切都提醒着她,她這病并沒有絲毫好轉。

門外有人走動,像是要推門進來,門被她抵着又上了門闩,如何推都推不動。

“郡主?”說話的人聲音帶着一絲沙啞,還有幾分難掩的緊張。

“同桌,是你嗎?”阮夢芙正抵抗着渾身的癢意,說話都帶着幾分懶洋洋。這些日子,年易安日日進來給她念書,她心中感激,可是這會兒卻不想再連累旁人。

“嗯,是我。”年易安并沒有問她為何關着門,只耐心站在原處,等他回答,屋子裏頭又安安靜靜的,沒了聲響。他靠着門坐下,過了一會兒,屋子裏頭方才又傳出聲音,“同桌,你還在嗎?”

“嗯,我在。”年易安語氣平靜。

阮夢芙心情實在低落,她完全沒想到這回會在将軍府惹出這麽一檔子事,“我好像真是個惹禍精,吳老夫人好好的壽宴,被我給攪了。”

那日早上她就有些發熱,長公主心中擔憂,本不想讓她出宮,是她自己堅持,她知她名聲在那群閑來無事便嚼舌根的婦人口中并不好,子不教母之過,這些人議論她,難免就會議論上她母親對她的管教問題,甚至還會議論些別的。她不想讓旁人議論母親,便做那規矩之人,這些天下來,卻敗在一場天花上頭,着實可笑又可嘆。

“早知道我就不出宮了。”她嘟囔了一句,這天花早不來晚不來,為何這樣的時候發作,莫不是老天爺不喜歡她,故意刁難?這下好了,攪了吳老夫人壽宴不說,她得的這是傳染疫病,沒好之前,連這屋子都出不得。

更別提旁人避她如蛇蠍,這院子裏頭除了太醫和林女使,還有時常來探望的年易安,她再也見不到別的活人。大概是生病的人,總是內心脆弱許多,此刻她仿佛就被全世界抛棄了一般,她鼻子一酸,眼淚就順着眼角往下流。她雖知道這并不是旁人的錯,可她就是心中難過。

說着話間,她又發起了肺熱,渾身的力氣開始散去,但是她卻沒動,“我娘肯定很擔心我,女使告訴我了,我娘日日都在院門口守着我。”

“不過我不想她進來,這是傳染疫病,有我一個人生病就夠了。我娘身子不好,免得被我傳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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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桌,我怕我這回撐不過去了。”

“我明明還有好多事情沒有做。”

“我還沒找出當年真相,我娘為何一定要嫁到阮家,嫁給那個男人。”

“我從記事起就喜歡問別人,我爹在哪兒,為什麽從來不來看我和我娘。可旁人哄我,我爹是大将軍,要守在邊城,為國守着邊疆,是個大英雄,顧不上後宅之事。”

“我又不是真傻,他顧不上後宅,卻顧得上親兒子,将他帶往邊城,親自教養,這樣的慈父心腸,怕是連我的生辰都不知道。”

“他既然有喜歡的女子,娶了她也生了兒子,為何還要答應娶我娘,還要生下我。”

“我想,大概是因為我,我娘才不肯同那個男人和離。”

她越來越沒有力氣,說話聲音也越來越小,眼前不知道是淚水糊了眼還是真的就要死了,一片模糊,仿佛回光返照。

“同桌,謝謝你。”

“你在外頭遇見我娘,告訴她一聲,是我不孝順不能侍奉她左右,還要累的她整日牽挂我,日子還有這麽長,讓她好好活下去,忘了我這個不孝女吧。”

阮夢芙閉上了眼睛,這場疫病她怕是熬不過去了,就讓她抱着這些遺憾,再次離開這世界吧。門被抵着,旁人進不來,也就不知道她死的有多慘了。

年易安破窗而入,将人扶起來,眼中難掩焦急之色,“阿芙,醒醒。”

小姑娘已經是燒糊塗了,渾身滾燙,口中還在不停的喊着娘。

“長公主當年之事,我已經尋着人問清楚,你若還想聽,你醒過來我就告訴你。”

話音落了,懷中的小姑娘終于是生了幾分求生之意,神色從渾沌中清醒,看着他帶着幾分渴求。

院門之外,禁衛戒備之處,長公主站在那兒,神情哀傷,太醫遞了消息出來,她的阿芙病情不見緩解,只怕就是這兩日的光景了。青雀站在她身後,輕聲請求:“長公主,您回屋歇歇吧,您在此處站了多少日子,您不為自個兒身子想想,也要替郡主想想,如今謀害郡主的兇手還未找出來,您若倒下,還有誰會替郡主尋一個公道。聖人還沒回來,您一定要撐住。”

長公主終是沒忍住,撕心裂肺的喚了一聲,“阿芙。”

又過了幾日,她再次醒來時,一雙溫暖的大手正落在她額間。

她鼻子一酸,“娘。”聲音也啞的不像話。

長公主俯下身來,卻是喜極而泣。

“別哭了。”阮夢芙擡起手輕輕給她擦着眼淚。

病了整整月餘,她終于從鬼門關闖了回來。長公主摟住她,如何都不肯撒手。她安安靜靜地待在母親懷中,終于發現,她此刻待在的是自己房間。

難不成,她熬過了這天花之災,好了?

她伸出手,上頭那些痘疹都已經消了下去,剩下了淡淡的痂。

過了好一會兒,長公主才将她放開。

“娘,女兒聽說熬過了天花,此生都不會發病了。這是好事,您別心疼我。”

“嗯,你好好養病,娘去告訴你外祖母一聲,你醒了。”

阮夢芙覺着有些奇怪,她娘離開的時候,面上帶着肅殺之色。

“我娘這是怎麽了?”阮夢芙靠坐在床邊,頗為好奇,她醒來是好事,怎麽瞧着她母親這是要去尋仇的神色啊?

林女使待在一旁,走過來給她喂藥,嘆了一口氣,“郡主,害你染上天花的兇手找到了。”

“是何貴妃,長公主一直守着等你醒來,郡主既然醒了,長公主定會給你找回公道,這會兒怕是去了延華宮。”

林女使看着她,“此事長公主本不讓人告訴你,但臣覺得,郡主能熬過天花之毒,也應該知道是誰在背後下毒手,免得自己一個人內疚,擾了吳老夫人壽宴并不是郡主的錯。”

阮夢芙一驚,“女使為何知道。”

“是律少爺告訴臣的。他說,郡主心善,認為是自己的錯便會一直內疚于心。郡主不該為了旁人的錯,而內心受煎熬。在将軍府中,律少爺一直陪着郡主,郡主忘記了嗎?咱們如今回了宮中,他不便前來。”

“我記得。”阮夢芙點點頭,包括那些話,她都記得。

“他在哪兒?”

“這個時辰,他該是在演武場。”

阮夢芙點點頭,又見林女使從旁邊矮幾上取了一物,“這是律少爺今早送來的,郡主你瞧。”

她轉過頭看去,那矮幾上頭擺了不少青草編織的小動物,林女使手上拿着的那只,顏色還新,應該是清晨所編織的。

“他沒事吧,可有被我傳染?”她猛然想起。

“并未,律少爺五歲時便得過天花,所以才敢進院照顧郡主,郡主放心。”

“得過天花才知道,這世上好像什麽事情都可以咬着牙忍過去了。”

說了好一會兒話,林女使忽然問她,“郡主為何不問何貴妃之事?”

阮夢芙神情一默,“問了有什麽用呢?她如今是後宮之首,還懷着舅舅的孩子。”

“郡主這是不信聖人會為郡主作主?”

“不是我不信,何貴妃她父親乃滇西将領之首,手握四十萬大軍兵權,舅舅若要真罰她,也要看在何将軍的面子上。上回城西之事,便是如此。”剩下的話,她不說,林女使也已經明了。

她舅舅這個皇帝并不好做,原因就是在這兵權一事上頭。鎮守四方的兵權有一半不在她舅舅手上頭,另一半緊緊握在一兵将領手上,只聽将領的發號施令。而滇西軍,便是如此。自來手握重兵之人,保不齊心藏禍心,何将軍同她舅舅如今還有姻親在身,能維持表面的平和,若是撕破了臉,到底會如何,誰也不知道。

“你別告訴我娘,這些事情是我自個兒想的,我只同女使您講了。”

“我娘去延華宮,此事也不會有一個結果。”

林女使放下藥碗,看着面前這個多災多病的小姑娘,忽然覺着短短的幾月光景,她已然是拼命的成長,再也不是錦繡堆裏頭長大的天真無邪的小姑娘了。

長公主果真是去了延華宮,結果走到一半,被人給攔了下來。

“明珠。”皇帝面容消瘦,顯然這些日子他也不好過。

“皇兄還要護着她?阿芙的命在你眼中算什麽?”長公主險些落下淚來,她忍了這麽多年,唯獨忍不了一事,便是有人要害她女兒。

“不,你聽我說。”皇帝壓下心中怒火,将長公主帶回禦書房。他們商談了何事,外人并不知。

只是等了兩日,果真宮中沒了動靜,全城森嚴戒備的禁衛也一一撤走,謀害郡主一事被安在了胡三郎頭上,說他因孩子得了天花,心生怨恨,要拉人替孩子陪葬。既要選人,便要選宴席上身分最尊貴之人,這就選上了阮夢芙。皇帝震怒,下令施以胡家之人鞭屍之刑,将軍府也受了牽連,管教下人不嚴,罰一年俸祿。

阮夢芙聽了這事兒,嘆了一口氣,只好裝作不知此事真相。因為她還有別的事情,她手上放了一本冊子,上頭記載了她一直苦尋的當年舊事。

冊上字跡熟悉,一看便是她同桌的筆跡。她細細往下讀着,那些人人閉口不談之事,終于一一顯露在她眼前。

“先帝好修仙長生之術,受奸佞蒙蔽,好以人心煉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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