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阮夢芙下了馬車,此時已經離京五日,路途颠簸,饒是她一路都是坐在馬車上,到底人還是有些疲憊。

她正在帶帽圍,便見林女使匆匆從前頭馬車走來。

“郡主,端王爺吩咐,今日雨大進不了城,就在驿站安頓,明早再啓程。”

端王還要去安頓糧草,倒是無暇顧及她,不過這也沒事,她并沒有那般多的講究,左右不過時安頓一晚的地方。

驿丞躬身請安連頭都不敢擡,“小的已經叫人将房間收拾好了,只是咱們這裏一年到頭住不了幾回人,難免有些破舊,還請貴人莫嫌棄。”

“出門在外,一切從簡,無妨的。”阮夢芙隔着帽圍,只能瞧見這一座驿站是個四方兩層小院,各處都有些破舊,卻不失整潔。

“貴人,樓上請。”驿丞聽她這般好說話,心下松了一口氣,忙迎着人往院中走。只有老天爺曉得,他這個小驿站好幾年才會有貴人入住,連着他過的也窮困潦倒,那點兒俸祿養活老婆孩子都不夠,更別提修繕房屋,叫那些過路的官員們能舍了城裏溫馨舒适的客棧而選擇他這破破舊舊的驿站了。

阮夢芙小心的扶着欄杆朝樓上去,四四方方的樓閣,中間空地上還挖了個小池塘,小小的一方,此時落雨擊着水面叮咚響,她不想進屋,便倚着欄杆賞雨。

對面的房間咯吱一聲開了,從裏頭走出兩個人來。隔着帽圍她便覺着這二人十分眼熟,待其中一人朝她走來時,她便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心跳也不由自主地加快,她站在原處,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對方朝她而來。

那人穿着一身玄黑衣袍,腰間別着一柄佩刀,身形單薄卻不顯消瘦,眉眼冷肅,卻在見到她的那一刻,冷肅盡消,滿目柔情。

阮夢芙只站在那兒,眼神一錯不錯的看着他走來。她好像又想起從前,倆人總是這般,安靜的等待着對方走到跟前來,但這一回不一樣。

那日顧承禮送她到城門處,問了她一個問題。

她當時沒有立馬回答,可她心裏頭是有答案的。而且這個答案就在這一刻,叫她覺着這個答案越發清晰。

“郡主。”他開了口,聲音還帶着幾分熟悉的啞意。

阮夢芙忙低下頭,略微有些不自在,幸好還有帽圍擋着,不然她的耳朵怕是會暴露她此刻有多緊張,她輕輕問道:“你怎麽會在這兒?”不是說已經前往滇西了,怎麽會在此處相遇?這可真是奇了。

林女使領着人悄無聲息地退到一旁,留下他們二人在此處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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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易安低頭看着她,見她似乎害羞,嘴角不由自主地往上翹了翹,“我要去一趟何家祖宅。”

阮夢芙點點頭,若是今日不下雨,她這會兒應該就入了平寧城,而不是待在城外的驿站。何家祖宅,她若是沒記錯,應該便是平寧城。

兩撥人分明就是一前一後隔了兩日分別出發,此刻卻能在這荒郊野外遇上,這大概真的是兩個人實在有緣分。兩個人十分有默契的看向外頭,這下雨天又不能做別的,只站在一處看着雨水順着屋檐往下連成了一條直線。

便是此刻不說話站在一處,倆人心中也都帶着欣喜。

“這雨可真大啊。”阮夢芙感慨了一回。

偏偏有人跳出來煞風景。

“你們二人若是站着無話可說,不如同我一起去喝杯茶,如何?”不知何時,他們身後有一道聲音想起。

“怎麽會是你?”阮夢芙吓了一跳,轉過頭一看,可巧,來人是何重。

“婧寧郡主,幾日不見,別來無恙。”何重随意的拱了拱手,又不着痕跡的看了他們二人一眼。

“我們好像沒見過幾回,談不上別來無恙,何大人。”阮夢芙冷淡回道。怎麽能在這裏也碰上何重,叫人心煩的很。

阮夢芙甚少用這般強硬的口吻同旁人說話,年易安不由得多看了何重一眼,上前一步微微側過身将阮夢芙擋在身後,阻斷了何重帶着探究的視線。

“何大人,您有何事吩咐?”年易安擡起頭,冷眼看着對方。

何重見他這般護着身後人,哂笑了兩聲,心下卻了然。

“既然你們不想喝茶,就算了。“

“罷了,我問過驿丞,再過一個時辰,雨便會小一些,到時候我們就進城。”說完這話,何重再不看他們二人一眼,直接下了樓前去大堂處坐着喝茶。

“你怎麽同他在一處?”阮夢芙不解,這兩個人八竿子打不着的,怎麽會在一處,而且那何重實在是個危險人物,她同桌和他待在一處肯定會受欺負。

“他是何家的人,何家祖宅他比較熟。”年易安簡單的回答了兩句,他并不想在這個時候提起何重來。

不等阮夢芙喘口氣,他又問,“聽他的口氣,你同他之前見過?”這話雖說着平靜,帶着幾分叫人難尋的酸意。

阮夢芙卻不知他話中起了酸意,她只是想起那回在城郊皇莊碰見何重的事情,大概是有了靠山在旁,就有了底氣,忍不住開始告狀。

“上回狩獵時,碰見過他,他還拿着刀尖指着我,我還以為是遇見了歹人。”

年易安神色一冽,看向大堂。何重不知是不是一直在看着他們二人,此刻見他目光轉來,舉起茶杯朝他示意。

“何家的人可真讨厭,我又沒得罪他。”阮夢芙嘟囔道,“不過後頭在宮裏又遇見過一回,就沒別的了。所以哪兒來的別來無恙呀,我和他不熟。”

阮夢芙說着就有些心虛,畢竟對方還坐在樓下呢,她摸了摸鼻子,“他也沒真的動手,我沒事。”

“倒是你,一會兒又要走了,我們不知何時會再見了。”

只是還有一個時辰對方便要走了,阮夢芙方才還沉浸在相遇的喜悅中,此刻又開始不舍起來,這種不舍和她離京時同親人道別又不同。

這種不舍,就像眼前的這簾雨一般,不知道何時才會停歇,不知何時又會重新開始,就是這樣摸不準又看不透,卻能叫她一直記挂着。

年易安聽見這話,徒增了幾分不舍,終于忍不住将她頭上帶着的帽圍輕輕取了下來,想看看她的模樣。

阮夢芙眼前沒了遮擋物,忍不住用雙手将臉擋住,她不想被瞧見滿臉都是不舍的模樣,“你別看我。”

“好。”年易安低聲答應了,卻依舊低着頭看她。

“你別看我呀。”阮夢芙從指縫間偷看道,又忍不住嘟囔了一遍。

倒是站在遠處的白芷有些憤然,“律少爺怎麽可以将郡主的帽圍給取下來。”

林女使被她逗樂笑出了聲,“你可瞧見郡主因為律少爺此舉,而有不高興嗎?”

“沒有。”白芷搖搖頭,還是一臉不解。

兩情相悅時,總是想要看着對方的臉,一遍又一遍的将對方的樣貌描進心裏,這樣便能時時将人放在心上。林女使嘆了口氣,可惜她家郡主這般通透一個人,到底還是一頭紮進了這紅塵情緣中。世間小兒女,難得真心人。

一個時辰說長也不長,果然這雨漸漸的竟小了,樓下馬蹄聲輕響,阮夢芙朝下看去,大堂中坐着喝茶的何重已經消失,大概是去了驿站馬棚處,準備騎馬離開。

“我要走了。”年易安低語,帶着幾分悵然。

阮夢芙鼻子一酸,忽然想起了什麽,連忙解下腰間那枚從前和顧承禮做賭注的白玉佩,遞到他面前,“這個給你。”

她故作輕松道:“你上回送了我一盞燈,這玉佩算做我的還禮了。”

“我聽二哥說了,你只差一招輸給了何重,下回你若同他比武,一定要贏,不對一定要狠狠地贏他,不然二哥會笑話我的。”

“嗯,我會贏他。”

“還有,滇西那邊形勢一定很亂,你一定要萬事小心。”

“嗯。”

“你就沒有話想要同我說的嗎?”阮夢芙忽然擡起頭來,一雙眼睛紅的像是兔子一般。

年易安将玉佩連同她的手一塊握進了掌心,鄭重其事的第一回喊出了她的小名,帶着眷念不舍,“阿芙。”

“等我回來。”

“好。”阮夢芙眼前有些模糊,她強忍着不叫眼淚掉下。

“再見。”

“我們會再見的。”

等她手上徒然一空,只剩下帶着一點兒餘溫的白色手帕時,她終于忍不住抽了抽鼻子,拭去眼角淚珠。

“我怎麽就哭了呢。”

她猛地轉過身看向樓下,只瞧見一片黑色衣角裹着雨水出了大堂。

馬兒長嘶一聲,聲音漸漸遠去。

不知過了多久,白芷小心翼翼走過去,給她披上了天青色的披肩,輕聲道:“郡主,等咱們回了京,不就見着律少爺了嗎?”

阮夢芙點點頭,嗯了一聲。

官道上,兩匹馬并駕齊驅,何重輕瞥身側沉默不語的少年,輕笑了兩聲,“你算着她今日會在此處暫停,所以才會冒雨前行?”

原本他們該明日才到平寧城附近,結果今日卻冒着大雨到了,到了也不進城,就在驿站小憩,何重現在想想,這大概是身旁這少年郎算計好了的,就是為了來見去往邊城的那位小郡主吧。

年易安看了他一眼,冷聲道:“何大人多慮了。”

“是嗎?”何重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

“你若喜歡她,為何不在去滇西之前同她定下親事?我們這一去,可不知道何時才能回京。不過我想了想,你們年家同我何家有姻親關系,皇帝怕是不會将他最心愛的外甥女嫁給你。”

“這樣想想,你同她大概有緣無分了。”

年易安不再理他,一揮馬鞭,向前疾馳。

何重笑了兩聲,果然是戳着了對方的痛楚。他又眯着眼睛想了下,那小郡主确實有趣。

因為在驿站休息了一晚,她們便不進平寧城,直接繞開朝邊城而去。

馬車上,阮夢芙懶洋洋地靠在車壁上,自那日在平寧城外同年易安短暫的見過一面後,她就有些提不起精神。

“還有三日,咱們便到邊城了,郡主,奴婢聽說邊城地處沙漠,到處是沙子,還有人用沙子洗澡呢。“白芷說着不知從哪兒聽來的傳聞,試圖提起自家郡主的精神來。

阮夢芙懶洋洋地回道:“哪兒有人會用沙子洗澡,可見你在蒙我。”

白芷見她總算接話茬了,又說:“郡主看了那麽多書,書上也沒寫過有人會用沙子洗澡的嗎?”

阮夢芙搖搖頭,卻是仔細想了回,“我只在書上見過,沙漠之中會有荊棘,你若要尋水,便在順着荊棘向下挖,就能挖到水源,想來你說的用沙子洗澡,可能是別人尋了一點兒水吧。”

“郡主,你可算同奴婢說了這麽多話。”

阮夢芙心不在焉的揪着手中的素白手帕,“是嗎?”

“那日律少爺一走,就像帶走了郡主你的魂兒似的。”

白芷說完這話,忙捂住了嘴,她怎麽就将心裏話給說了出來呢?

阮夢芙一愣,随即笑了笑,這些日子她倒是不覺着坐馬車有多叫她難受了,“我覺着他這一去滇西,大概要很久才會回京了。”

“為什麽啊?”白芷不解。

她仔細想了想,得出了個的結論,何将軍雖然是認了罪,可滇西軍三十萬兵力不知有多少只忠心于何将軍的,軍心渙散,還有南诏軍在一旁虎視眈眈,此時又是滇西将領交接的時刻,防守最為薄弱之時,要想穩定滇西局勢,只怕不是一兩個月便能完成的。大概等着她從邊城回京,滇西都還會處于動蕩的階段。

“那郡主為何不問問律少爺,何時能回京?”白芷秉承了不懂就要問的精神,又問了一句。

阮夢芙掀開車簾往外頭瞧着,應該是快要到邊城了,空氣中帶着肉眼可見的風沙。

“問了又有何用,他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回京呀。”

“他從小就不會說謊,我若問他什麽時候回京,他若說他也不知,我肯定會更難過。”

所以,還不如不問呢,阮夢芙嘆口氣,反正兩個人總會有重新相見的一天。

白芷張了張嘴,本想說這世上哪兒有從來都不說謊的人,見她家郡主神情終于有了舒緩的跡象,終于有了一點兒眼力見将這話狠狠壓在了心底沒說出來。

馬車又停了下來,阮夢芙定睛看去,是有一隊騎馬的人朝他們而來,身上穿着藏青色的衣袍,看着像是軍營出來的士兵。

“前頭可是婧寧郡主的車駕?”有人朗聲問道。

“我是阮澤,奉将軍之命前來迎接。”為首的人正是阮澤,他只比阮夢芙大兩歲,正是少年最恣意的年紀,面容俊朗,身姿挺拔,若要細看,又帶着些邊城特有的粗犷和沉穩。

再細細看去,他的眉眼同阮夢芙還有幾分相似,叫旁人來看,肯定會知道他們二人是兄妹。

阮夢芙終于沒了心思想其他的,外頭林女使已經下車同阮澤交談,她便整理了一番衣裙,輕輕叩了兩聲車壁,“我要下車。”

“郡主,外頭風沙大。”白芷阻攔道。

“我知道,他是我,是我哥哥,他來接我,我總不能不同他見禮。”

待她下了馬車,阮澤已經下了馬,站在馬車前頭等她。

“婧寧郡主。”阮澤不冷不淡的喚了一聲。

“大哥還是喚我一聲阿芙吧。”阮夢芙笑了笑,她有些說不出來此刻是什麽感受,那一年她好不容易給邊城去了一封信,足足等了三個月才從邊城收到了回信,阮澤那一手字同她倒是如出一轍的不好看。

“也好,總不好這般生疏。”阮澤點點頭,态度沒有多惡劣卻也沒多壞。

二人頭一回見面,又沒什麽骨肉親情可以相敘的,其餘的話又不能當着這麽多人說話,此刻竟一時無話可說了。

“你上馬車吧,前方一段路不好走,需要花些時間。”阮澤示意道。

阮夢芙松了一口氣,點點頭,“好。”

阮澤翻身上了馬,就走在馬車旁邊。

“郡主,奴婢瞧着大公子和你還有幾分相像呢。”白芷小聲說道。

阮夢芙還來不及回答,就聽見馬車外頭傳來了帶着幾分漫不經心地回答:“同一個爹,自然有幾分相似的。”

白芷臉色一白,吓得不敢再說話。

阮夢芙無奈,捏了捏她的手,掀開車窗簾子,“哥哥說前方路不好走,可是出了什麽事?”

阮澤點點頭,“昨日有沙塵暴,淹沒了前方道路,我若不來接你,只怕你們會迷了路。”

“有勞了。”

二人帶着幾分拘謹,過了好一會兒,阮夢芙方才想起,她此行的目的是為了探病,“将軍的傷勢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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