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阮三思看着面前這個女人,說來是夫妻,實則兩個人是這世上最陌生的兩個人。他甚至都忘了這個女人的名字。他只記得洞房花燭那一晚,她被他壓在床上不住的痛哭求饒,求他放過她,她寧願以死謝罪,也不願意同他合房。可他當時心中憎恨着,他恨所以要毀了她。
那時候,他心中全是恨,他恨狗皇帝昏庸無能,濫殺無辜,殺了他的依依,還将女兒嫁給他做妻。他無法弑君以報殺妻之仇,便将所有的恨都轉移到了仇人之女身上,那一晚,他恨恨地羞辱了對方。之後,他便按照同當今皇帝的約定,北上邊城,再不回京。
這些年,京中老母時常會寫信來,告訴他家中的點點滴滴,還告訴他,長公主給他生了個女兒,每年逢年過節都要上門去給她老人家請安。連他那不成器的弟弟犯了罪,也因為長公主的緣故,而被皇帝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給放過了。
這些年,阮家在京城中算的上是旁人不敢惹的人家。他想,這是應該的,他們皇家對他犯下的罪孽,理應長公主來還。雖然,長公主什麽都沒有做錯,錯就錯在她是殺妻仇人的女兒。
他理所應當的将家中婦孺全都放在京中叫長公主照管,自己一個人躲在邊城懷念着發妻,懷念着從前的點點滴滴。
“謝謝你,放過我。”長公主摸着那份簽了已經簽好名字的‘休書’,腦子裏頭那根緊繃着的弦,此刻終于松懈了下來。她想過有很多話,要同面前這個男人講,可到了這個時候,她發現她心中因為放下了多年來的心結,她再無可說之話。
這不是因為她心中不怨了,而是她往後餘生的歲月裏,她終于可以擺脫十五年前的那段記憶,從此只為了自己而活。
“娘,你憑什麽還要謝他?”阮夢芙忍不住插嘴道,“他将外祖父的過錯全部都推诿于您,還理所當然這麽多年,憑什麽!他當年若不是貪戀兵權,怎麽會娶您,他可有想過,這一切根本就不是您的錯,他不敢向外祖父報仇,便将所有的仇恨都轉移到了您身上,憑什麽,他根本就是個懦夫!”
阮三思看着她,他心中那些從不敢面對的事實,和他的懦弱膽小,被面前這個不到十五歲的丫頭毫不留情地揭露,血淋淋的呈現在他眼前。
“你。”他想要反駁,可話到了嘴邊卻說不出口,随後他頹然地倒在椅子上,臉色灰白。
長公主輕輕拉了她的手,再次看向阮三思,對他說出了十五年來,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道別,“再見。”
她臉上帶着前所未有的輕松,十五年的歲月在她臉上留下的痕跡,此刻都煙消雲散,仿佛她又變成了那個天真爛漫,還帶着對自己未來憧憬向往的小姑娘。她慢慢地朝屋外走去,就像走向新生一般。
阮三思一直看着她遠去的背影,直到她終于走了出去,終于消失在他眼前時,他方才有了那麽一丁點兒的茫然,這十五年來,他到底在懲罰誰?
“娘,您為何不罵罵他?”阮夢芙走的不情不願,她不懂,為何她母親什麽都不說,就放過了那個男人。
長公主看向她,眼神中一片清明,“我不是不怨了,只是今日同他争吵一番,又有何意呢?終究是我父皇先做錯了事,我拿十五年來還給他,日後我同他再無幹系,這樣不好嗎?”她笑着摸了摸女兒的頭,體會着從來沒有過的欣喜。
她們的身後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阮夢芙往後看了一眼,只覺得那些個景色越來越灰暗,又轉過頭來看向前方,前方陽光正好,一片光明。她似乎明白了,又似乎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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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日,白芷興沖沖地跑進房中,臉上滿是湊熱鬧的興奮勁兒,“郡主,柳姨娘被提去了将軍府。”
阮夢芙有些興致缺缺,“知道了。”
白芷上前一步,給她梳理着發絲,“郡主,你不想聽聽他們二人相見發生了何事嗎?”
“有什麽好聽的,那都是別人家的事情了,同我沒有關系。”是了,如今她和阮家沒有幹系了,這總算是給了她一點兒高興的理由。
“那郡主為什麽還不高興呢?”白芷又問她。
“你說,我娘真的放下了嗎?還這樣簡簡單單的放過了他,甚至還叫太醫好好的給他醫治。”阮夢芙心中郁悶的很。
白芷撓了撓頭,有些不大明白,“郡主,他畢竟是你的親父,長公主或許也不想将此事鬧大,這于郡主并無好處,長公主心疼郡主,自然不會做對郡主有害的事情。”
“況且,郡主這一兩年就要定親了,長公主肯定想要好好為郡主選下一門好親事。”
白芷說着說着就将話題引開了,阮夢芙有些羞惱,“你再胡說。”
到底是真将話題給引開了。
長公主靜靜地看了許久那封休書,方才将它收好。想了想,還是親自動筆将這件事寫信送回了京城,這些年,皇兄時不時勸她和離,她都因為各種緣由不肯,她母後也因為當年沒有攔住她父皇将她嫁給阮三思而愧疚,這下好了,這件事情終于有了結局。
她的人生如今只剩下女兒叫她操心,她再沒有這般輕松的時候。
“林路,這幾年你看阿芙如何?”
林女使斟酌再三,“郡主恩怨分明,行事頗有章法。”這話說的輕巧,實則她心中是有些擔憂的,畢竟郡主有時候主意大了些。
“你沒有說實話。”長公主嘆了口氣,慢慢喝了一口茶,方才茶杯,“她有些像皇兄年輕的時候,那時皇兄也是這般,因着忍不了先帝越發昏庸,寧願背上弑父的罵名都要。”長公主眉眼都帶着愁容,說到此有些說不下去了。她的阿芙是女兒家,女兒家行事這般殺伐果決雖然在她看來其實是一件好事,但日後若是嫁人,婆家或許會忍不了。
林女使沉默着,過了好一會兒方才道:“殿下,您會将郡主嫁給一戶連她的性子都容忍不了的人家嗎?”
“自是不會。”長公主想都沒想便回答了。
“那您還在擔憂什麽呢?”
長公主嘆了一口氣,“做母親的,總希望孩子能事事如意。”
阮夢芙自然不知曉,她母親如今心思全都在她身上,她靠着窗邊,靜靜的聽着白芷講着從外頭送來的消息。
“郡主,聽說柳姨娘一回到将軍府,跪在阮将軍跟前哭哭啼啼了半晌,只問了阮将軍一句這些年到底有沒有真心愛過她。”白芷最喜歡聽這些秘辛事,在她看來,這可比話本有趣多了。
“然後呢?”阮夢芙倚着窗戶問道。
“阮将軍說,他從未愛過柳姨娘,他的心裏只有發妻。柳姨娘聽着這話,不知從哪兒掏出了一把刀,想要殺了阮将軍,結果被旁人摁住了之後,只會傻笑流眼淚,這回是徹底的瘋了。”
阮夢芙仔細想了會兒,忽然笑了起來,“柳姨娘倒真是個癡心人。”
“原以為他能為了柳姨娘做到和離的份上,是因為心中有她,結果只是因為她長得像故去的阮夫人,她可不是得瘋。”
白芷點了點頭,又說:“阮将軍如今連床都下不了,太醫一直守在他身邊,聽說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了。”
果不其然,又過一日,連阮澤都趕回來見了阮三思一面,幸好太醫妙手回春,還是保住了阮三思的命,只是他昏昏沉沉,不知命數幾何了。又聽說邊城軍中偷布防圖之人被揪了出來,當衆被斬首,卻也解不了将士們心中的恨意。
因着記挂着京城中的太後,長公主就想早日啓程回京,畢竟此處她也沒有什麽好待的了。
“娘,我還不能走,我答應了邊城百姓,我會同他們一起在邊城守着,等到得勝之後再離開。”那些話她可是在大街上說的,老百姓們都聽見了,若是此時她走了,豈不是成了背信棄義之人。
長公主佯裝生氣,輕輕地點着她的額頭,“是誰叫你膽子那樣大,一個姑娘家為何要逞強出頭?你五舅舅同我說了,他是管不住你了。”
阮夢芙見她并不是真的生氣,上前撒嬌道:“娘,孔聖人說過‘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您難道想叫女兒違背聖人之言,那女兒讀了這麽多年的書,豈不是白讀了。”
長公主摟住她,“如今你倒會掉書袋了,不過讀了這麽多年的書,到底還是有些用不是?”
“娘,您這是答應我了?”阮夢芙擡起頭驚喜地望着她。
“君子一諾,重于千金,娘不是不懂。娘本想在此處陪着你,可惜這些日子京中天氣不好,你外祖母身子不大舒爽,我得趕回去。”長公主輕輕拍着她的背,頗為不舍。
阮夢芙聽見此話,趕緊問,“外祖母可有大礙?”
“陳年舊疾了。”
“不過想來等我這次回去,她總會高興些。”長公主笑道,阮家的事情了了,她母後的病也能好了大半。
長公主又問她,“剩下的日子,你可有想過要做些什麽?”
“我會好好讀書,好好寫字。”阮夢芙趕緊道,“還有便是,我想教別人讀書認字。”
長公主搖搖頭,有些不贊同,“你自己都未曾學明白,如何教別人?”
“娘,如今城中大半百姓都是婦孺,連自個兒的名字都不認識。我想着,若是能叫一些人學些字,懂些聖人之言,總不會輕易再叫邪教蠱惑了去。”
“娘,您放心,我都想好了,我想要建一個學堂,聘請城中有學識之士來教授,也不收取束修。若是有那上進心識字的皆可以來,無論年齡大小。若是一家有一個學會了,便可以回去教授家裏人,這樣豈不是人人都能識得幾個字。這總是好的,我覺着讀書能明智,這話不假。”
長公主見她連這個都想好了,怔然片刻,“這樣也好。”
“肯定不會失敗的。”她信誓旦旦道。
長公主見她信心十足,便将打擊她的話全都咽了下去,有些嚴肅的同她說道:“這件事若是開始做下去,你遇着困難就不能退縮,你可知?”
“我知道了。”
“還有,平日裏出門,身旁不能離人,記住了嗎?我聽說那位白道長憑空便消失了,若是他再回來,必定會報複。”這才是長公主最擔心的事情,一個白道長就蠱惑了邊城百姓朝着端王扔菜葉子。這回又是阿芙将他揭穿了,若是這人一直沒有抓住,他總會有回來報複的一日。何況,如今既能出現一位白道長,誰也不知道還會不會有什麽紅道長,黑道長出現。
“我知道呢,阿律也在邊城呢。”阮夢芙說完方才捂住了嘴。她怎麽就脫口而出了呢,她偷偷瞥了長公主一眼,見她沒有不高興,這才放下心來。
“你呀。”長公主笑着搖搖頭,沒有多問什麽,“行了,早些歇下。”
“娘同我一起睡吧。”阮夢芙撒嬌道。
雖再是戀戀不舍,阮夢芙到底是在城門處送長公主回京。
“你記住了,萬事小心。我叫你留在此處,并不是因為娘不擔心你,而是娘想叫你長些見識,你明白嗎?”長公主握着她的手,一點兒都不放心。她是恨不得将女兒帶上馬車一同離去,可她的理智告訴她,這是不能的。
阮夢芙鼻子一酸,“我知道。”
“行了,我走了。”長公主用力地抱了抱她,這才上了馬車,紅着眼睛同她揮手告別。
遠處又有人騎馬疾馳而來。
阮夢芙一眼就認了出來,是年易安。只見他追上了長公主的馬車,不知道說了些什麽,最後躬身同長公主道別後,方才牽着馬朝着她走來。
“你怎麽會來?”阮夢芙詫異。
“殿下回京,我是晚輩,理應來請安道別。”年易安低下頭,輕聲回着她。
這會兒天亮沒多久,從前線趕過來也要一兩個時辰,他豈不是夜間趕路來的。阮夢芙瞪大了眼睛,又有些開心。
林女使輕咳了一聲,“郡主,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
年易安點點頭,又問她,“那我送你回去?”
阮夢芙抓住了這句話的重點,“你送我回去,就要離開了嗎?”
“嗯。”
“你不該特意跑一趟的,這麽遠的路。”阮夢芙嘟囔了一句,不過心中是高興的,“聽說今日有早市,不如你陪我走走?”
“好。”年易安走在她身側,二人果真慢慢朝城內走去。
林女使見狀,叫衆人落下幾步,遠遠跟着。她又見那少年将她家郡主小心翼翼地護在裏側,心下贊許,其實這年家大郎,倒真是不錯。
“對了,你方才同我娘說了什麽?”阮夢芙不由得好奇問道,心中還有些緊張。
年易安神色微頓,又像是帶着幾分羞澀,“我告訴她,不用擔心你留在邊城會有危險,因為我會保護你。“
說完這話,二人都鬧了個大紅臉。
“我本想讓你回京。”過了好一會兒,年易安開了口。
阮夢芙靜靜地聽着他講話。
“但你想留下來一定有你的理由,我不會攔着你。”年易安說這話的時候,帶着些磕巴,就像從前他喉嚨剛好的時候,總會不自覺的磕巴幾下。
“知我者,阿律也。”阮夢芙抿嘴輕笑。年易安也輕輕地勾起嘴角,滿眼溫柔皆是為她。
邊城民風,便是年輕男女早上結伴出行,旁人也不會多看兩眼,這倒是京城中不能比的。她走在街上,自在極了。
二人走着走着,又有人攔住了他們的去向,正是柯盈盈。
“郡主,你這是在逛早市?”柯盈盈頗為詫異,見她身旁還站着一位少年郎,就更加詫異了。
只是這少年郎不好惹,看她一眼,她心中便有些打顫。
“是啊。”阮夢芙笑着點點頭,見年易安看她,她便介紹着來人,“這位是柯盈盈,柯姑娘,是柯副将之女。”
年易安點了點頭,并未多看柯盈盈一眼。
“這位是年易安,是我,是我在學堂的同桌。”她有些不好意思。
柯姑娘身旁只跟着一位婢女,此刻手上提着不少東西,散發着一股藥味,阮夢芙不由問道:“府上有人病了?”
柯盈盈點點頭,“我娘這幾日腰痛犯了,所以我一早便來抓幾副藥回去。”
“那我理應上門探病才是。”阮夢芙忙道,況且開辦學堂一事,她還要找柯夫人幫忙。
柯府已經離得不遠了,她們一同走去到了門口,阮夢芙方才轉過身同身旁一直沉默着的少年郎道別,二人雖都在邊城,但并不是常見面,又因為前線打仗,她甚至都不能寫信帶給對方,這還是那日在邊城初見以後的第一回見面呢,她有些不舍,卻知道軍營規矩嚴,他還得趕回去才行。
“這幾日戰事平定,軍中将士可以輪值回城探親,再有兩日,我有一日輪值,到時候我來看你,可以嗎?”年易安眼神一錯不錯的看着她。
“好。”阮夢芙笑着點點頭,目送着他離開。
少年郎翻身上了馬,又轉過頭深深看了她一眼,方才騎馬離去。
柯盈盈摸着下巴,看着還盯着人離去的阮夢芙道:“他是你心上人?”
大概是地處邊城,阮夢芙大大方方的認下。
“那你們二人相處就是這樣?”柯盈盈又問她,“你們若是相互喜歡,方才為何離得那般遠,若不是我瞧着他一直低頭看你,我還以為你們二人不認識呢。”
阮夢芙紅了臉,“是這樣嗎?”
柯盈盈毫不猶豫地點點頭,“我同澤哥哥逛街時,總是手牽手,所以旁人一瞧便知道我和他是一對。”
見阮夢芙越發紅着臉,柯盈盈大驚小怪了一句,“難不成,你們還沒牽過手?”
阮夢芙仔細想了想,牽手是牽過呀,只是難免在大庭廣衆之下,他們作為還未定親的未婚男女,怎麽會好意思牽手。況且,她沒覺着這樣不好,若是在京城,他們倆人還不能就這樣簡簡單單在大街上逛着還不被旁人指指點點的。
“竟然被我猜着了。”
“不過我瞧着他,覺着他好可怕。”柯盈盈又說。
“為什麽?”阮夢芙不解,她同桌多溫和一個人呀,怎麽就會瞧着可怕了。
“我不知道,他方才看了我一眼,我手都抖了一下。”柯盈盈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阮夢芙仔細回想了下,“他只是不愛說話了些,所以瞧着有些沉默罷了,但他是一個很好的人,日後你若同他多相處幾日,你便知道了。”
柯盈盈用一臉你沒救了的表情看着她,“你這就叫做情人眼裏出西施。”
倆人說說笑笑間走到了柯夫人的卧房,柯盈盈很是爽朗,一邊說着話,一邊朝裏頭走去,“娘,郡主來看您了。”
柯夫人本來躺在床上,聽見此話就要起身,阮夢芙忙上前去扶住她,“柯夫人快別起,不必這樣客氣。”
“你這孩子,郡主會來,你怎麽也不叫人先回來同我講一聲。”柯夫人責備的看了一眼女兒。
“這不是剛巧在街上碰着了嘛。”柯盈盈嘟囔了一句。
“郡主今早怎麽會上街?”柯夫人不由地問道。
“我送我娘回京,剛好知曉街上會開早市,想着逛逛再回去。”
柯夫人詫異,“長公主已經回京了,那郡主為何不一同回去?”這就奇怪了,她是知曉長公主到邊城之事的。
阮夢芙搖了搖頭,“上回我在大庭廣衆之下說過會留在此處一直等着戰事平定,自然就不能這個時候離開了。”
“而且,我同我娘說,我想在邊城開辦一所學堂,想教大家讀書識字。”
此話一出,柯夫人和柯盈盈皆是驚訝的望着她。
“你們為何這樣看我?”阮夢芙不由問道。
“郡主,老百姓們不一定有餘錢上學堂念書的。”柯夫人頗為惋惜的看着她,“況且,那些家中有條件送孩子讀書的人家,也去了私塾或是家學。”
阮夢芙知她是沒說清楚,便道:“我并不會收束修,是免費開辦的。”
柯夫人就更加詫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