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司毒處抵達軍營當日

白老将軍親自去迎,“華先生,多年不見,你可安好。”

“白将軍。”華老頭兒上前趕緊回禮,二人當年也是相識之人,此刻再見雖是在軍營,卻還是多了幾分久別重逢之意。

“華先生為何此時才到?可是路上遇見了麻煩?”白老将軍迎着他往裏走,一邊問道。

“因為為郡主看病,在邊城多留了片刻,倒也無事。”華老頭兒略略解釋過。

白老将軍這才沒有多問,迎着他便往如今傷員待的地方去。

此時,年易安正按着一位整條右臂都已經呈現黑紫色的士兵,讓軍醫替士兵将右臂切除。

“沒了麻沸散,你能撐住嗎?”軍醫擦了擦額上的汗珠,實在是沒辦法,叫人能暫時感受不到疼痛的麻沸散用光了,可這手再不切除,手上的毒就會蔓延至心肺,想要再救已是來不及,最後的結果便是被火活活燒死。

小兵早已經痛到快沒了知覺,聽見軍醫詢問,已經是胡亂的點頭,看起來并不知道他到底在說什麽。

“胡大夫,若再不動手,他就只能等死了。”年易安淡淡的開口,更加用力的按住了因為疼痛而掙紮的小兵,将他牢牢的控制在凳子上。

胡大夫到底是醫者仁心,還是有些猶豫,無他,沒有麻沸散,那就要傷員自個兒活活的忍受着手臂被卸下的痛。

華老頭兒進來之時,見着的便是此景,他一眼就瞧出來,這小兵命在旦夕。

他還未上山,又見那一直按着傷員的年輕人拔出了手中的佩刀,低聲一句忍着,眼睛都沒眨一下,按着胡大夫指的位置,将傷員的傷處一刀砍下,血瞬間噴湧而出,那年輕人動作迅速,極快的将傷口的血止住,再配合胡大夫用草藥将傷員傷口敷上。

傷員痛的忍不住叫出了聲,便連胡大夫這樣見慣了生死的人,此刻臉上都帶着不忍,只有那年輕人,臉上表情不曾換過一下。

不知是誰在外頭大喊了一聲,“京中送來的藥材補給到了!”

胡大夫嚎了一句,“怎麽不早些講!”他不滿的轉過身便見營帳門口處站着一位老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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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是?”胡大夫不由得上前詢問。

“老朽姓華。”華老頭兒輕輕開了口,一邊上前檢查着方才的傷員傷口處。

胡大夫大驚,“您便是司毒處那位華司正?”

華老頭兒點了點頭,手上沒停,一邊又問向沉默不語的年易安,“就是你提出來切除傷口,止住毒素蔓延的?”

“是我。”年易安有些不解,“您認識我?”

“來的路上聽說了。”華老頭兒重新将傷員傷口包紮一番,“你這條命全是保住了,若是再晚一刻,毒就進了心脈,有藥也無用。”

傷員眼睛泛紅,忍住手上劇痛,“我沒了手,就是廢人一個,留在軍營只會拖累旁人。”

“人生還長着,別洩氣。”華老頭兒安慰他。

“你随我來。”等安撫好了傷員情緒,華老頭兒沖着年易安招招手。

“你可知為何我一來就尋你?”走到人跡罕至處,華老頭兒問他。

“晚輩不知,還請華老明示。”

“明心丹,你從何處得來?”華老頭兒臉色徒然一冷,帶着幾分審視。

“華老這是何意?”年易安看着他,表情波瀾無驚。

“你和霍光是什麽關系?”華老頭兒又問。

“那是我祖父。”年易安沒有猶豫,直接回道。

華老頭兒這才松了一口氣,臉上重新帶着笑意,“好小子,幸好你答的快。”原來霍光也就是霍老頭兒特意給他寫了一封信,叫他到了邊城第一件事,就是幫忙問問年易安,他認不認這祖父二字。

“別怪老朽這般,實在是受舊友所托。”華老頭兒也有些汗顏,這麽多年不見老友,還被托付了這樣胡鬧之事。

年易安啞言,想起那兩位遠在滇西的老人家了,不過片刻,他忽然想明一事,二位老人早就隐居竹林多年不同外人來往,這回特意給舊時有人寫信,只怕也是為了他。

他心中一暖。

“多虧了你在此處,叫我知曉舊友還安在。”華老頭兒頗為感慨,隔着千山萬水,不是特意傳信,只怕到死,他都不知道舊友故友還在不在世。

華老頭兒本是受故友所托,前來見過一回他的孫子,此刻忽然又想起一事,“你同城裏頭那位郡主是什麽關系?”

年易安忽然擡頭看他,“您今日見了郡主?”

“不錯,她身旁女使請我去給她看病,有緣見過一面。”說來此事也有幾分緣故,他本應該直接到軍營的,可是那位郡主身旁的女使執意請他去替她家郡主看一回病。

他有些感念此人忠心,也就在城中多待了片刻。

“她病了嗎?”年易安心生了一分緊張,連臉上也帶了幾分焦急之意。

華老頭兒見他面上表情終于變了,方才替人砍斷胳膊,手起刀落,血濺了一身都不曾變幻過的臉色,卻因為擔心一個小丫頭的安危而大變,這着實叫人吃驚,大笑了幾聲,“這倒是不曾,不過我終于知曉她那方銀絲繞的帕子是從何得來。”

“郡主是位好姑娘,我聽說她還在城中免費開辦了書院,有這樣心性的姑娘不多見。”雖只見過一面,華老頭兒倒是難得對只見過一面的小姑娘心生好感。

但他又秉着長輩的心憂,“知霍光後繼有人,我心生歡喜,将你看做自家子侄,我有話要問你。”

“華老您說便是。”

“你祖父可知你心悅皇帝的親外甥女?”華老頭兒話風一轉。

“換句話講,皇帝可知你是霍光的孫子?”

年易安沉默了。

“你別怪我有此一問,當年你祖父叛逃聖教相助朝廷,可當今皇帝依舊不喜他,只因為他真無做過錯事,這才饒過他一命,可你祖父有位親弟弟,卻實因為跟随聖教作孽而被皇帝賜死,他雖是罪該萬死,可在你祖父心中,那畢竟是他親弟弟。”華老頭兒緩緩道來。

話說到這兒,年易安已經聽明白了他的話。這也是他的心結所在。他和阿芙之間隔着的不止是地位階層,還有他的身世。

皇帝待阿芙如親女,甚至連太子妃的位置都許給她。而在阿芙心中,皇帝也是父親一樣的存在。若是皇帝知曉他是霍光的孫子,還會将阿芙嫁給他嗎?阿芙若是知曉,會在皇帝和他之間,選擇誰呢?

可他從來不願叫他的小姑娘為難。所以那些見不得光的事,他從來都不願叫小姑娘知曉。小姑娘從前說他是心思單純之人,可只有他知曉,從地獄裏頭爬出來的怪物,怎麽會心思單純呢?他明明就為了活下去而不折手段,可偏偏又想為了她,做個堂堂正正的人。

“皇帝這些年一直對聖教的仇恨從未放下過,而你祖父只怕也因為他弟弟的死而對皇帝心有不滿。”

華老頭兒見他沉默不語,嘆了一口氣,“這件事擋在你們二人之間,終究是隐患。”

不過當下并不是想什麽兒女情長之事的時候,他們二人說了一刻鐘的話,華老頭兒的小徒弟便跑來尋人,“師父,那毒已經提了出來,大家夥兒等着您過去呢。”

“好。”華老頭兒點點頭,跟着小徒弟去了,留下他一個人坐在小土堆上頭看着遠處出神。

他趁着夜色趕回邊城城中,也見了他的小姑娘,小姑娘擡起頭,眼中似乎有淚光,“阿律,你可有事瞞着我?”

他心中彷徨,卻想都沒想就開了口,“沒有。”

小姑娘露出如釋重負的笑來,“太好了,阿律,你知曉我最讨厭旁人有事瞞着我。”

他有過一瞬間的後悔,開口想要坦白,卻又被人打斷,直到小姑娘背對着他,肩膀有些發抖的時候,他才發覺他的演技有多惡劣。

他輕輕将人環抱在懷,可是卻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直到他回了軍營,依舊是心亂如麻。

有過一日,大雨至,營中到處都是歡呼迎接這場雨的将士,只有研究出了匈奴軍身上帶的是何種毒的華老頭兒滿是憂思。

“此毒雖是繼陽,可又比繼陽毒性更大,老朽暫時還不能研制出更好的解藥,只能叫中毒之人身上的毒不蔓延。”

這話一出,營帳之中的人都變了臉色。

“您都沒有辦法嗎?”柯副将忍不住握緊了拳頭,“咱們豈不是要坐以待斃?”

不怪他這般着急,實則是因為阮澤為了救人,也受了傷。他是主将,雖軍醫用盡了辦法,保住了他的性命,可如今他依舊昏睡不醒。一軍主帥病倒在床,軍心震蕩。

“倒也不是,對方既然能将此毒用在匈奴将士身上從而讓他們變成不受控制的怪物,那麽他們一定會有解藥。只要能得到一丸,我就能研究出破此毒的方法。”

華老頭兒摸着胡子,他雖找到了辦法,可他還是焦慮着,聖教中人如何會輕而易舉将解藥交出來呢?

他們如今雖能同匈奴軍制衡着,可匈奴軍那批打不死的怪物兵戰鬥力越來越強,如今依舊消滅不了,那他們的損耗只會越來越大。

“如今我只能暫時制出叫人能抵禦毒性蔓延的藥來,可終究不是個辦法,還是需要解藥配方。”華老頭兒又說。

“況且,聖教可不止有這樣一種毒,他們到底還有多少手段,我們也并不可知。”

衆人皆是六神無主之時,匈奴軍趁着夜間大雨突襲。

這一場仗他們是有備而來,伴着這樣一場雨,厮殺開始。

吳策從小的時候開始,家中便告訴他,他是鎮國大将軍的孫子,他的大伯是禁衛統領,他的父親是兵部尚書,他是為了繼承家族榮耀而出生的獨子。

他三歲開始拿刀槍,雖說後來他看不順眼一個人,也被對方給打敗過,可他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他要是能上戰場,一定會狠狠刺殺敵軍,為國效力。

可他從來沒有想到,他真的踏上戰場之後,他那些從小刻苦訓練得出的成果并沒有幫助他多少,他沒有實戰經驗,他甚至面對那些個已經變成了怪物的敵軍時,還會心生害怕。

他的槍已經折了,他的刀不知染上了多少人的血,可是對方就是源源不絕。他就快要沒了力氣再去對付敵人。

他身旁的人一個一個倒下,他咬着牙堅持着,因為他的身旁還有同他一塊戰鬥的夥伴們,他們扛住敵軍的進攻,只為等到援軍。

他眼睜睜的看着那個和他一起長大,從前最叫他讨厭,可後來成了朋友的人替小六扛下一刀。

那個人将他們護在身後,告訴他們往後撤。

可當援軍到了,他前去尋找那人的時候,那個地方只剩下了那人的佩刀,不知蹤跡。

他想哭,伸手摸向臉頰的時候,原來他早就已經哭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将那人失蹤了的消息送到那人心上人跟前,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那扇院門。

“小六,你們幾個回家去,回京城去。”吳策擦了一把臉,對着另外幾個靠着牆沉默不語站着的少年郎說道。

“我不回去,我的命是老大救下來的,我要找到他,他若真死了,我要替他報仇,我們十四軍,不能當逃兵。”

吳策握緊了那把刀柄上刻着律字的刀,他也不會當逃兵的,他要堂堂正正的将那人帶回來。

有人比他們更在意那人的生死。

“郡主,你喝點兒水吧。”林女使端着茶杯,可靠坐在床上的小姑娘蒼白着一張臉,眼神空洞,并沒有聽見她的話。

她無可奈何,放下手中的碗,“郡主,律少爺只是失蹤了,如今誰都沒有在戰場上見着他的屍首,你要相信,他一定會回來。”

她口中說着寬慰的話,可她心中卻是想着那人是在戰場上失蹤的,生還機會渺茫。

偏偏方才還沒有反應的小姑娘聽見了這句話,終于有了反應,蒼白的臉上終于有了幾分血色,拉住了她的手,不顧茶杯摔在床上,打濕了一片,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用紅腫的雙眼看着她,“女使,你也相信他還活着,對不對?”

這是她從小看到大的姑娘呀,她從未見過她這般六神無主的時刻。林女使心中軟成一片,“臣自然相信,所以郡主也該保重自己,在邊城好好的等他回來。”

“臣會陪着郡主一塊等。”

阮夢芙點了點頭,努力的在臉上擠出一點兒笑意,可惜她不知道自己此刻,笑着比哭都難看。

可她依舊沒有力氣,她的內心就像有兩個人在互相拉扯,一個告訴她,阿律會回來的,一個告訴她,他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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