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昏暗的牢房中,四面都是牆,除了一面牆上有一道送飯進去的四方小口。大概是昨夜下了雨,雨水滲進了牆面,牢房之中又潮又濕。靠牆而坐的男人,四肢綁着重達百斤的鐵鏈,鐵鏈另一端被深深的埋進了地裏。男人坐的地方有一灘積水,而積水之上的他卻渾然不覺。
獄卒用大勺舀了一碗看不出是什麽原料做成的菜舀入碗中,推了進去。
“吃飯。”說完這話,獄卒像是逃一般的跑掉了。
實在是牢房中的犯人見他心生膽怯,此處天牢三層之下,只關着這一個犯人,裏外卻足足有百名禁衛軍看守,而獄卒自己很倒黴的抽中了簽,每日都要來這兒送飯收碗。他實在不能理解,這犯人手上綁着鐵鏈,到底哪兒的力氣還能端碗吃飯?他這幾日來送飯的時候,碗中是什麽模樣,收碗的時候便是什麽模樣。
可上頭人怎麽吩咐他,他也只能聽令行事。
“總算出來了。”同他一起送飯的人在門口等着他,叫他出來,松了一口氣。
“快走快走。”獄卒心有餘悸,提着飯桶匆忙去向普通犯人的牢房。
不怪他們二人害怕,三層之下的犯人實在邪門。
“咳咳。”阮夢芙放下藥碗,風寒藥越來越苦,喝的她整個人就像是泡在苦蓮裏一般。
“藥可真苦。”她還是忍不住皺了眉頭,想要拿上一顆蜜餞,蜜餞卻被人從桌上端走。
“長公主吩咐,要叫郡主好好嘗嘗苦頭,半點兒蜜餞都不能叫你嘗到。”白芷毫不留情的說道。
阮夢芙扶額,“既如此,那你作甚要在我喝藥的時候擺上一盤蜜餞。”
“這雖是律少爺送來的,但長公主吩咐的,奴婢又不能不從,所以奴婢想着郡主看看蜜餞也能散些苦味。”
白芷解釋的有理有據,阮夢芙被怼的啞口無言。
“阿律何時來的?怎麽也沒人告訴我。”她忍不住問道,問的着實有些小心翼翼。
“今早來的,不過送了些蜜餞,給長公主請過安便離去了,也沒說要見郡主。”白芷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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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芷有些苦惱,自燕京返回京城算起來,已經有了五日,未來的準姑爺也就是年易安還沒有消氣,這還是白芷第一回見到他生自家郡主的氣來着,着實有些新鮮。
可一看着阮夢芙臉上的失落,白芷連忙道:“再有是邪道被斬首示衆的日子,律少爺定是去提審那白鳳去了。”
“是呀。”阮夢芙點了點頭,起了身,“咱們也去瞧瞧。”
邪道便是白鳳,返京路上,白鳳設下陷阱,險些謀害了皇帝的事情已經傳遍了滿京城。不過更讓老百姓津津樂道的事情是皇帝的三女兒急智救了皇帝一事。
天牢三層之下,那只關押了一個犯人的地方,此刻牢房大門敞開,穿着玄黑禁衛服的年易安就站在犯人面前。
“明日就是你的死期,你還有什麽遺言要交待?”年易安淡淡的開了口。
“遺言?”
被鐵鏈緊緊的鎖住的白鳳終于有了動靜,他擡起頭,那藏在雜亂的白發之下的容顏再不同往日裏的年輕光澤,皺紋橫生,眼球渾濁,顯出了蒼老之态。
他的神情卻還滿是不解,“到了今日,我還是沒有想明白,你到底是誰?”
那日,他眼看着就要實現多年的夙願,殺了狗皇帝,攪亂大餘的天下。
可是變故往往就在一瞬間。
他明明将對方置于進退兩難的地步,也将之後的每一步都算好。
白鳳眯着眼,看着面前年紀尚輕,城府卻頗深的男人,他不自覺的回想起了那日。
禁衛互相厮殺,而狗皇帝被他自己的親女兒用發釵抵住了喉嚨,動彈不得,就算還有人清醒,也已經不足為懼。
他慢慢走向皇帝的車駕,他記起了多年前,皇帝率兵屠殺聖教的那日,聖教之中,四處都是剛死去的教衆,一幕幕的血色就像是剛發生的一般,清晰可見。
“被你親女兒背叛的感覺,如何?”白鳳輕身一躍,人已經快到皇帝跟前。
皇帝開不了口,卻依舊鎮定自若的坐在原處,不曾對他的到來而惶恐。
“十六年前,你如何殺了我教衆人,今日,你可有後悔當年的趕盡殺絕?”
皇帝仍舊是淡然的看着他,他眼神一沉,閃身已經上前,“你不怕死?”
三公主拿着發釵的手微微顫抖,她只有一次機會,她神色一凜,終于将發釵快速而又急切的刺去。
白鳳不可思議的低下頭,他的命門處被三公主刺中,渾身血液正在急劇的變涼,周圍還在互相打鬥的禁衛們都從幻術中清醒過來,停了下來。
“你!”白鳳手一擡,正要将三公主拍開,他的身後勁風襲來。
年易安收回了佩刀,皇帝也起身下了馬車,便是三公主此刻不知道在想什麽,跪在那兒,不敢擡頭看皇帝。
禁衛們有些受了傷,卻傷不致死,此刻團團護在皇帝身前。
地上的白鳳已經動彈不得,他忽然發出一陣陣大笑,“原來,是你們做戲騙我!狗皇帝,你這般會做戲,同我有什麽區別?”
“朕同你,當然不懂。”皇帝揮了揮手,讓禁衛退下,他上前走到白鳳面前,“當年,朕為何要對你們趕盡殺絕,你到現在還沒有想明白嗎?蠱惑民心,挖人心肝,害□□離子散,錢財兩空,這樣的事情,你們做了多少?”
“想明白?”白鳳腰間不住的流血,他的眉毛開始變白,他的腰間開始有皺紋爬起。
“你說我們是邪教,都該死,可連教中剛出生的孩子,他們做錯了什麽,你要殺了他們?”白鳳眼中熊熊恨意燃燒着,他的兒子,他都不曾看上一眼,就死在狗皇帝手中,整整十六年,他沒有一日能安穩入睡。
“朕當年并不知你們教中還有剛出生的孩子。”皇帝說到此,見他依舊執迷不悟,吩咐了一句帶下去,自己轉身回了馬車。
“父皇。”三公主跪在那兒,惴惴不安。
“行了,回你自己的馬車去,朕累了。”
皇帝輕描淡寫一句,卻叫三公主徹底放下心來。
她臨下馬車的時候,心中一動,“父皇,您為何會答應以身試險?”
皇帝這才睜開眼睛,帶着幾分她不熟悉的漠然,“你會真的殺了朕嗎?”
三公主語塞,她也是剛剛才反應過來,這或許不只是阮夢芙那丫頭布下的局,她的父皇也應該是布局之人。
這樣一想,她心中忍不住打着顫,“兒臣當然不會。”
“退下。”
三公主這才低着頭下了馬車,她的腿是軟的,可是此刻周遭的人都有事要忙,她也只能一步一步的走回自己的馬車。
皇帝閉着眼睛坐在馬車裏頭,方才這樣一場如同鬧劇般的刺殺,叫他心生疲憊。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車前有人回話,“皇上,周圍都已經徹查,捉拿邪教餘黨二十人。禁衛們并無傷亡。”
“繼續趕路。”皇帝吩咐了一句,這支他用來誘捕白鳳一行人的隊伍終于向京城繼續前行着。
年易安給白鳳喂下藥,這是叫他筋骨松軟的藥。
阮夢芙坐在馬車裏頭,前頭的打打殺殺已經停了,她想要下馬車去瞧瞧,卻被白芷和林女使死死的護住,她只好掀開車窗簾子往外頭看,總算是看見有人走過來,她招了招手,“阿律,沒事了吧?”
年易安走過來,他嘴角本帶着幾分笑意,走到馬車跟前時,笑意散去,眉頭也皺了起來。
他探出手去,放在阮夢芙額頭上,見燒手的很,便知她是真病了。
他這幾日都忙于禁衛布防之事,都不曾同阮夢芙見過面。
“我知道,我們說好,我是裝病,可是裝病一眼就能被瞧出來。”
“但我就要好了。”阮夢芙連忙道。
可以她的回答并沒有得到回答,甚至等回到京城,年易安除了給她送了風寒藥來,二人連面都不曾見上一回。
“他到底生什麽氣呢?”阮夢芙走在去往天牢的路上,她實在不能理解為何阿律就平白無故的生氣。
她百思不得其解,眼看着就要走到天牢處了,卻被一行身着宮裝的小黃門給攔了下來。
“郡主,宮中有請,您快随奴才進宮吧。”為首的小黃門同她相熟。
阮夢芙點點頭,“怎麽了這是?”
“奴才也不知。”
阮夢芙回頭看了一眼天牢,她有些遺憾,明明今日她能問個明白,為何阿律會生氣。可宮中,她又不能不去,請人都請到此處來,只怕不是什麽好事。
她自随小黃門們去了。
天牢三層之下
白鳳眼中有了嘲諷之色,“霍光老兒再厲害,也不會教出你這樣的徒弟,你到底是誰?”
“你不用知道我是誰。”年易安漠然道。
“你以為你做了狗皇帝的鷹犬,他就能徹底的信任你?”
“能與不能,都與你不相幹。”
“關門。”
“你以為聖教就真的沒人了嗎?”白鳳孤兒問道。
年易安擡了擡手,牢房門再次被關上,只能聽見裏頭傳來白鳳癫狂的笑聲,瘋狂而又刺耳。
吳策伸了個懶腰,“這要怎麽辦,白鳳不開口,咱們要如何搜尋邪教餘黨啊。”說到這兒,衆人都有些發愁。
年易安開了口,“剩下的也不過是烏合之衆。”
如今已經是金秋,連陽光灑在身上都是輕柔溫暖的,聽見他這般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衆人心中也輕松起來,他們還有什麽好怕的,若再有邪教敢冒頭,他們去收拾了便是。
阮夢芙被領着去了太極殿,她如今不住在宮中了,可也沒有面聖是來太極殿的道理。
等進了殿門,看着熟悉的牌位,還有皇帝和她二哥等人,她忽然有些明白,為何要來此處。
她來的最晚,待她見過禮站定,皇帝才緩緩開口,“這些年,朕自問朕是好皇帝,也是好父親。”
這話沒人敢接,便是她,也低頭看地板,只靜靜地聽着。
“朕不想步上先帝的後塵,當年對邪教趕盡殺絕,自問問心無愧,這些年來一向對鬼神之說嚴禁,便是民間風俗,也下了禁令,可這些年,卻依舊有人偷偷進行祭拜天地鬼神,邪教之風又起。”
“朕許久不曾考問你們功課,你們來回答,這是為何?”
這個問題的答案,就到了阮夢芙嘴邊,可她沒有回答,她依舊低着頭默不作聲。
“父皇,兒臣以為,物極必反。民間風俗從古至今,多年形成,老百姓們自然已經習慣,不如松泛些。”
這話不是她說的,也不是顧承禮說的,竟然是三公主。
阮夢芙不由得看了過去,三公主能說出這些話,她着實是意外的。
皇帝點點頭,沒有評論這回答的好壞。
又有幾個人回答,皇帝依舊不評論其好壞。
“阿徇你認為呢?”皇帝看向自己的二兒子,昨日還覺得有些孩子氣的少年,今日已經比他還要高些。
顧承禮擡頭,“父皇,幾位皇弟皇妹的話,兒臣都以為有理。”
“民風正則民正,民以君為鑒。”
顧承禮只說了這一句,便不再開口,皇帝眼中已經有了些笑意,“行了。”
“阿芙,你留下。”
阮夢芙正有些走神,見旁人都退下,她要跟着離去,卻又被留下。
“舅舅。”
“剛剛他們都回答了,你為何不答?”皇帝看向她。
阮夢芙摸了摸鼻子,“阿芙以為,他們的答案已是不錯,阿芙再說,只是畫蛇添足。”
“而且舅舅心裏已經有了答案,不是嗎?”她狡黠一笑。
皇帝終于輕松了起來,“行了,出去吧。”他看着阮夢芙遠去,心中嘆息,他還是屬意外甥女做太子妃的,瞧瞧這聰明勁兒比起男兒也不差了。
阮夢芙輕聲告退,只留下皇帝看着先祖的牌位們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顧承禮在太極殿門口等着她,她輕快的跑過去,“二哥。”
兄妹二人一路走去長壽宮,顧承禮給她解釋了為何皇帝今日招了小輩們到太極殿來。
“這一二年,朝堂不平靜,同當年之事有些關系。”
阮夢芙點點頭,她舅舅心裏頭只怕有些悔意,要做出些什麽改變了,但這是好的改變。當年舅舅做的事情肯定是對的,但肯定也有不足的地方,雖晚了這麽多年才心生悔意要做整改,可這也不晚不是嗎?
兩個人都是聰明人,況且這事情也沒有到她們過多插手的餘地,略略說過,便說起了其他事情。
“這兩日瞧着阿律有些心情不好,可是同你有關?”顧承禮偏頭看她,見她點頭,沒忍住笑出了聲。
“二哥你怎麽還笑話我。”阮夢芙嘟囔了一句。
“你不懂。”顧承禮想起了從前就牙酸的很,還以為這兩個人之間,一個再是有些任性胡鬧,一個會永遠包容,沒曾想,這回置氣之人掉了個個兒。
“唉,我不就是沒裝病,真的吹風病了嗎?他就生氣了。”阮夢芙嘆了一口氣,明明她也有些不解,此刻說出來又帶着叫人牙酸的甜味。
顧承禮的笑聲停了,他帶着幾分牙酸倒的感覺。
“二哥,你說對不對?”阮夢芙追問道。
顧承禮笑着點了點頭,他心中大約明了年易安到底為何生氣。
誰都不願被捧在手心兒裏長大的小姑娘去經受風吹雨打,她就應該被呵護着長大,一輩子都無憂無慮,快快樂樂的。
顧承禮輕嘆一口氣,可阿芙是不一樣的?
她不願意長成一朵養在遮風避雨的地方的花兒,她一路跌跌撞撞的,卻從不曾折過臉上笑顏,她一日比一日更加不畏風雨和挫折,她最終還是長成了耀眼奪目的存在。
可就是因為這樣,那将她放在心尖上的人,自然将她所有的一切全都看在眼裏,見她跌倒會比她更加心疼,見她成長卻又比她自己更加欣慰。
這是一種什麽樣的心情呢?顧承禮也說不出來,可他知曉,這件事也沒有他插手的餘地,應該阿芙自己去尋得答案。
阮夢芙還是一點兒都不知,“他若再生氣,我就我就。”
“你要如何?”顧承禮見她半天都說不出後頭的話,起了逗她的心思。
“難不成你還能不嫁他?”
阮夢芙騰地一下,臉紅了大半,“自然不是。”
她在宮裏待了大半日,臨了出宮了,馬車停在那兒,她遠遠的就瞧見有人站在馬車旁,她笑的眉眼彎彎。
“阿芙。”年易安朝着她走過去,哪兒還有前些日子的生氣。
“你不生氣了?”阮夢芙偷瞄他。
年易安一愣,複又無奈的回道:“我不是生氣。”
二人并肩朝宮外走着,白芷偷偷一笑,領着宮人越走越慢,離他們遠遠的。
“那是什麽?”
年易安忽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骨指分明,掌心帶着些繭子,是多年練武留下的,摩挲着人,帶着幾分癢意,卻并不叫讨厭。
他将阮夢芙的手完全包裹住,一點兒縫隙都沒有。
“有的時候,我想叫你躲在我身後,這樣,誰都傷害不了你。”
阮夢芙一愣,又聽他接着說道。
“可是,這樣你并不會高興。比起将你護在身後,讓你什麽都不做,我更不願你不高興。”
阮夢芙随手晃了晃,她有些高興,可也不知道自己在高興什麽。
“那是因為我知道,無論出什麽事,你都會在我左右,我有了依仗,才能放心大膽的去做每一件事。”
年易安聽見她這般說,笑了笑,“并不是這樣,是你一直在我左右。”因為有了她,他才能像個正常人一般活着。
“你瞧,我的風寒已經好了。”阮夢芙摸了摸額頭,額頭上的溫度已經恢複了正常。
兩個人的小矛盾就這樣煙消雲散。
白鳳被斬首那日,他們遠遠的站着看,直到白鳳人頭落地的那一刻,他們都還能聽見,“聖教卷土從來之日,就是大餘滅國之時。”
可無人害怕他的話,阮夢芙內心平靜得很,無論如何,這世上總會有壞事發生,只要足夠強大,總能應對。
又過了兩日,皇帝下了诏書,恢複民間習俗,那些個道門廟宇可以重新延續香火,不過都得過了朝廷的批準。
這道诏書一下,老百姓們無不歡欣鼓舞。
阮夢芙高興了一小會兒,随即就開始緊張起來。
她就要成婚了。
為了婚事,她已經有三個月不曾同年易安見過面。
明日就是她出嫁之日。
長公主滿是不舍,“真不想叫你出嫁,日後,這裏就剩下我一個人。”
“娘,便是我出嫁了,府邸離此處也不過幾步路,我還能天天回來同您一起用膳呢。”
長公主笑道:“哪兒能這樣,難不成你要叫阿律一個人在家中吃飯?”
“自然叫他一起來呀。”
長公主點點頭,“這可是你說的。”
二人成婚很是熱鬧,比之前一回更加的隆重,可沒有人是心生感傷的送嫁的。
便是她自己也是心生歡喜的。
待頭上蓋頭取下,阮夢芙擡頭看着穿着大紅婚服的年易安,兩個人手拉着手對視也不說話,倒叫觀禮之人羞了個大紅臉。
知他們二人感情甚篤,觀禮之人笑過一回也就結伴退下,留下二人獨處。
“你別看着我呀。”她生出了幾分羞意,今兒的新娘妝她是看過的,一張臉畫的都不像她自己了。
“今日之前,我一直都在想,我和你會不會真的有成親的這日。”年易安坐在她身旁,将她擁入懷中。
“現在,終于成真了。”阮夢芙笑紅了眼。
“阿芙。”
“嗯?”
“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