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22

? 直到羅科德遠去的身影在暗夜中消失,藐旖定了定神,向街口某處的巡邏士兵走去:“帶我去蘇摩莊,我要見胡齊沐琮,我有關于人魚的消息要告訴他。”

慕奕漣這幾天在水中也并不好過,一旦遠離汝畝渠的範圍,越往深海便越是危機四伏。人類在海裏靠近海尊國度的幾百海裏內設置了懸浮性水雷,水流速度稍快一些就會引爆。還有大大小小的漁網幾乎遍布在任何一片水域,他不得不動用法力堪堪感知四周的一切,小心應對。

一行人魚分散了又聚合,聚合了再分散,兜兜轉轉了這麽多天才接近了國度。

慕奕漣熟練得躲開一枚水雷:“人類沒有再攻打海尊國麽?”

“他們做不到,自從海嘯之後,人類的深海攻擊力大大下降,這些水雷也是近幾年逐漸留下的,可這樣一來,他們的潛艇反而更難以靠近了,再加上尊主的法力留有結界的力量,所以兩方僵持至今,沒有再大規模開戰。”

“我們為什麽不遷址?我是說,海底那麽大,為什麽非要在這裏生活?如果我們換一片水域,或者那裏的人根本不知道我們的存在,我們還是可以在那裏過逍遙的日子。”

“因為彌爾因河在這裏,只有這個島上的彌爾因河水能提供孕育我們的養分。”

“那他們為什麽非要趕盡殺絕?就這樣保持和平現狀不行麽?”

芙玫瞪大了眼:“和平相處?!少尊主,您不認為我們因該複仇麽?!人類就是忌憚我們海尊的勢力,他們知道少尊主您的存在,害怕我們尋仇,所以才急于把一切機會扼殺在萌芽之中。”

複仇?慕奕漣愣了愣,随即暗自輕笑:在成為少尊主之前,的确有過那輕狂的氣焰。即便只以為自己是人類,仍衷心希望人魚能平反雪恨,只是現在換了身份,無論這尊貴的頭銜、天賜的法力、還是衆人魚的期許,都讓他在幾乎被壓垮之後重新覺出了這重擔的意義。

他不再是個任性蠻橫的孩子,而是一國、甚至一個種族的君王。無論公民還是戰士,他們都不是滿足他複仇念頭的棋子。他要做的不是不計一切代價殺滅仇敵換取一時暢快,而是複國。

慕洛嫣曾在耳邊一再低訴的那些事,他至今記憶猶新。人魚們原本生活得平和安詳,在水底悠游自在無拘無束,沒有任何煩擾甚至出格的欲望。他們喜歡人類的食品和用物,也對陸地的生活充滿好奇向往,甚至喜歡與人類交朋友。他們喜歡優柔的海水在鱗片上沖刷,也喜歡陽光空氣輕撫肌膚。上天既然給了人魚幻形的能力,就證明了他們擁有在人間徜徉的資格。

沒有仇恨、沒有殺戮、不需要掩藏和躲避、沒有敵人、也不用離開故土。這才是作為人魚新王必須為他的子民追回的,逝去已久的生活。

還有藐旖。每次提到戰争,她眼底的無奈和矛盾都讓他心痛。他分明聽見她在他熟睡時低聲哀求,不要殺死她的父親。他清楚得知道,藐旖和所有善待人魚的人們,都希望有一天可以回到和平共處的日子。而那些人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一個人身上。

所以他提出要與島主面談,希望能通過談判和協定,結束這無休止的仇怨。當然,這并不代表他會無限度妥協,做錯事的人必須受到懲罰,至少現在被拘役的人魚必須得到公證的說法。否則,那所有關于和平的希冀只是空中樓閣,他不願單純得以武力和法力制勝,但不代表他不會去做。

慕奕漣從尋思中緩過神來,看見了那片曾在夢中見過的藍色光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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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芙玫輕聲提醒。

慕奕漣輕輕擺動尾鳍,懷着複雜的心情靠近自己的故鄉。

夢中所見的六芒星仍然存在,只是原本六芒星外延鋪展的人魚換了隊列,恭敬得懸浮兩遍,鋪出一條道來。

“恭迎少尊主!”

水中聲波掠過耳膜,如泣如訴。

慕奕漣漸漸靠近六芒星的中心,那一圈人魚男子正手拉着手,以自身的法力和來自漣缇亞散出的光暈相互輝映。

他從他們上方掠過,直接落定在漣缇亞面前。他依舊低垂着頭,維持着蒼白的沉睡容顏。

“父親。”慕奕漣伸出手撫摸他的臉頰,湛藍的發絲在海中輕輕波蕩,而漣缇亞依舊沒有反應。

“怎麽才能讓他醒來?”

離他最近的人魚男子恭敬垂首:“尊主以自身法力維持至今,已無力再喚醒軀體。”

慕奕漣心裏一緊:“傳送法力也無用麽?”

“屬下不知,但可盡力相助。”

說完這句話,人魚男子換了隊形,在慕奕漣身後排出三角形隊列,每人向前搭着手臂,直到第一人雙手按着慕奕漣的肩膀:“少尊主,請施法。”

慕奕漣知道這是要彙集所有的力量于一體,他合下雙眼催動體內的力量全部集于掌間,又緊緊握住漣缇亞的雙手,心裏暗自祈願:“海尊之神,請助我一臂之力,令尊主漣缇亞蘇醒。”

他感覺到有暖流從身後源源不斷得湧來,通過他的身體彙集到掌心。這一刻所有人魚都屏息凝神,以最深的願力祈禱那心力耗盡的人魚男子複蘇。

四周水波流轉,卷湧不休。

似乎有異樣的聲波震入心底,慕奕漣睜開眼,見漣缇亞正用那雙湖藍的眸子注視着自己,那一眼,有感恩、眷戀、欣喜。他近乎貪婪得看着自己的孩子,他所有的一切。

而那雙眼終究一絲絲黯下,很快便沒有了光澤。

“孩子,對不起。”

“父親!”慕奕漣将下滑的漣缇亞穩穩托住,感受他無力的身軀,心裏一片倉惶。

“孩子,你終于回來了。”漣缇亞的語聲細若游絲,卻仿佛一下下打在慕奕漣的心底,“讓你受苦了……以後,海尊族就交給你了。”

“是,我回來了。父親,您放心,我不會讓您失望的!”

“還有我們的子民,你要……善待他們。”

“是,我一定會的!”

“你……一定要……奪回我們的彌爾因河,要……讓我們的……子民……過得安心。”

“好,我知道。”慕奕漣手足無措得看着漣缇亞的生命氣息一絲絲遠去卻毫無辦法,他用盡力氣試圖将法力輸送進他的身體,可那就像灌不進關閉容器的水,一再傳送,一再散逸。

“對不起,父親,我來晚了……”他想起失去母親的那一次,他一個人在房間裏無聲哭泣。而現在,有生以來第一次見面的父親,卻又要離他遠去麽?可是在這水裏,連淚水都流不出來。

漣缇亞無力得擺了擺手:“別再為我浪費法力了,我本也到了壽終正寝的年紀,你來了就好,來了……就好……”他的嘴角勾起一絲欣慰的笑容,随即又勉力擡頭向衆人魚:“我向你們道歉,沒有保護好你們,沒能給你們一個美好的家園……對不起……”

海中頓時揚起悠揚哀傷的聲波,像是一種悲傷到極致的韻律,優柔婉轉,萦繞不去。慕奕漣這才明白,這是人魚在水裏表達悲痛的歌喉,因為流不出眼淚,所以那聞者斷腸的音韻便是心底最深處的哀切。

“孩子……孩子……”漣缇亞用力睜大眼睛,仿佛想要将愛子的模樣刻入靈魂:“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的名字……”

“慕奕漣。”

漣缇亞恍然,竟是一副幸福的模樣:“慕奕漣……慕奕漣……嫣兒費心了……”

他就這樣悄無聲息得死去了。

一個年近千歲的海尊之主。

慕奕漣的親生父親。

在死前的這一刻,他流露出無盡的悔恨和抱歉,卻惟獨沒有提起複仇。

慕奕漣忽然覺得,或許除了這個死去的君王,再沒有誰會懂他的心,懂得這份榮耀背後所背負和隐藏的孤獨。

只這片刻的相見,又匆忙的離別,卻仿佛剜去了心裏的一整塊,空洞得甚至無力疼痛。

從很小的時候起,慕奕漣就知道自己的父親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他在堅持着某項大業,也在找尋自己的途中。總有一天他們會相見,他會慈愛得看着他,給他能給的一切。

即便沒有慕洛嫣的灌輸,慕奕漣也會這樣想,仿佛他生來就知道這一切,而他所有的按捺、等待、遠比別人早熟懂事的心,都只在期待這一刻的到來。他要見到自己的父親,他偉岸而耀眼,頂天立地,只要站在他面前,一切難題都會迎刃而解。

可是這個男人,見面的時候他昏迷着,醒來的時候奄奄一息。他的容貌依舊年輕俊朗,而他的眼神卻蒼老混濁。他只說了那幾句話,反複得道歉、囑托、留戀,和所有彌留的老人一樣。

不,他們又不一樣。慕奕漣沒有因為漣缇亞的表現而失望,卻因他的匆忙離去而無措。他是他維持了這麽多年的心理支柱,即便在知道自己的身份以後,他依然僥幸得以為父親能康複,給他循循善誘的教導,陪他一起為海尊族的命運而戰鬥。

可他沒有,他走了。

從此沒有人可以并肩作戰。

從此又回孤身一人。

他抱着漣缇亞冰冷的屍體,四周萦繞着悲傷的韻律,沒有眼淚。他又開始想念藐旖,肆無忌憚的思念錘煉着正在受創的心,此刻他只想回到地面抱着她痛哭一場。

可轉身,還是伏跪一地的叩拜:“尊主節哀!”

現在,他是尊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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