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
? 家教當然還是照樣繼續下去的。這天按了門鈴後,來開門的是憶瀾,他匆匆地叫了聲“女老師來啦!”又猴似地自顧自跳回去。藍依有些奇怪,下意識地撫一下頭發,順着石子路再次穿過那藍色的花叢。還沒到門口,就聽到方明的聲音:“你不知道就別亂發表意見。”
“我怎麽不知道了?梵高确實變态!因為□□随随便便一句話,就把自個兒耳朵割下來,這還不算,還要把割了耳朵的樣子畫成畫,這又不算,還朝自己的腹部開了一槍,居然疼了兩天都沒喊過一聲。這還算是人嗎?太恐怖了!”是憶瀾的聲音。
“你不是學畫的,你不能理解他!他生性淳樸憨厚,對藝術太熱愛、太忠誠了,為了藝術,他狂熱得可以獻出一切!你知道他為什麽要割耳朵嗎?有說法是他不想繪畫受到周圍聲音的影響,為了能畫出更純粹的東西,所以才割掉耳朵的。”
“那照你這麽說,踢足球的人就要砍去雙臂,免得犯規;教盲文的老師就要弄瞎雙眼,和盲人感同身受了?”
“你這不是擡杠嗎?”方明的聲音大了。
“你不就在和我擡杠嗎?”憶瀾的聲音更大。
“很多時候,對信念的追求會使人陷入一種完全忘我的狀态,不考慮名利,不計較得失,只為自己的理想能夠實現,只為自己能在信仰中完全釋放自己,甚至燃燒自己,哪怕最後頭破血流、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你現在還小,理解不了!”
“我是不能理解,難怪現在都說搞藝術的不是瘋子就是傻子,老爸,幸好你不是純粹的藝術者,因為你既不瘋也不傻,等你真的為了藝術而獻身了,我再看見你就該哆嗦得走不了路了……”
“臭小子。”方明佯怒着舉起拳頭,一擡眼卻發現藍依倚門微笑着站在那裏,便順勢在憶瀾頭上拍一下,“惡狠狠”地丢下一句,“還不學英語去!”
在書房裏看着憶瀾做練習題的當口兒,藍依突然就想起了剛才這父子倆争論的樣子,有些意外,一個星期以來,方明從來都是深沉凝重、不茍言笑的樣子,沒想到也有這麽臉紅脖子粗的一面,再想到憶瀾和他擡出的那些歪理斜論,又不禁有些好笑。
“咦,女老師,在想什麽呢?”憶瀾的聲音打斷了她的胡思亂想,再一看,他放下題目,正斜睨着她。她瞪他一眼,糾正道:“是藍老師。”
“哎,哎,I服了You!”憶瀾舉手作投降狀,“以後,我就叫你藍依好不好?你也就比我大幾歲,看起來和我根本差不多,個頭兒還比我小、比我瘦,讓我叫你老師,怪怪的。咱們還不如做朋友呢,又自然、又輕松。”
藍依看看窗外,說:“也好。不過,不管叫什麽,你都要乖乖聽話。”
“OK!”憶瀾道。
“對了,問你個問題。”憶瀾又說,“你學中文的,以後有興趣當作家嗎?”
“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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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麽,突然想到了,就随便問問。”
“如果有那個能力,當然想了。”藍依說。實際上,她對寫作非常熱愛,是校文學社的社員,在校刊、地市級刊物上還發表過不少文章。
“那以後,萬一當了作家,一定要當業餘的,千萬別弄成什麽一流的、專業的。”
“嘁,你這又是什麽謬論啊!”
憶瀾嘿嘿一笑:“你剛才來時沒聽到我和我爸在擡杠嗎?我說真正搞藝術的人,不是瘋子就是傻子,我爸還不服氣。”
“我看你才瘋子呢!”
憶瀾搔搔頭皮,又一笑:“其實我是想起了我們寝室一哥們兒,本來挺好的,偏愛吟詩誦賦,說起話來,酸了巴叽的,受不了!吃飯時和我爸聊起來,沒想到他還教訓我,嘿嘿,我就和他擡上了,其實也是逗他樂呢!我爸這人,平時不愛和人争的,別人和他頂個一兩句,他就說‘嗯嗯,可能是吧’,讓人一拳打在一團棉花上,沒勁!不過,我摸出來了,要說和畫畫有關的,他就認真,嘿嘿……”
藍依也笑了:“行了吧,聊半天了,別指望着偷懶,快把剩下的幾道題做完給我檢查!”
憶瀾吐吐舌頭,趕快埋下頭去。
吃過晚飯,藍依回家剛打開門,就聽到浩然他媽媽的聲音:“今天上午在街上碰見的……”
聽到開門聲,兩個人的話就打住了,藍依連忙打招呼:“陳媽媽!”
“哎,依依回來了!快歇會兒吧!這是剛買的荔枝,你不是愛吃嗎,試試!”
藍依一笑,看看媽媽,媽媽卻沒有像往常那樣和藹地注視她,她的神色有些奇怪,似乎是心不在焉的。藍依拿起一串荔枝,說:“媽,你陪陳媽媽坐坐吧,我進房看看書。”
母親點點頭,浩然媽媽也沖她擺擺手,她便走進自己房間,輕輕帶上門。她是冰雪聰明的,知道大人之間可能有什麽不願意讓她聽見的事,便細心地留給她們一個封閉的空間。
“你看清楚了,真的是他嗎?”
“當然……”
這是在門後,聽到外面飄進來的兩句話。然後聲音就慢慢低下去,她也無意偷聽,便從床頭拿起沒看完的一本雜志,認真看起來。
“你的手指長得還不算太難看,如果彈鋼琴,會使你顯得稍微有氣質一點。”快到吃飯時間了,憶瀾把頭靠在桌面上,看着藍依的手,突然說。
藍依哭笑不得:“有你這麽損人的嗎?”
“你怎麽聽不出好賴話?我這是誇你呢,沒聽出來嗎?”憶瀾笑着說。
“多謝!我承受不起!”藍依白他一眼。
“我家二樓就有一臺鋼琴呢,七歲開始學琴時買的,可惜我天生沒那個細胞,老也彈不好。我爸媽開始還逼我練過幾年,後來看我确實不是那塊料,沒辦法放棄了。讀高中以後,琴就放在那裏接灰塵,琴房的門都沒開過幾回了。”
“什麽東西到你手裏都算是明珠暗投了。哎,我就不服了,到底有什麽是你瞧得上的?”
“電腦啊!我親愛的網絡!哦……”憶瀾故意擺出一副惡心樣。
藍依瞧着他,憋不住笑了:“真受不了你!”
“我房間本來有一臺電腦的,高二開學時,被我媽給沒收了,拿到她店裏去了。許着等我考上大學,再給我買一臺筆記本的。哎……”
“正常,你媽也是為你好嘛!”
“唉,現在的日子特沒勁!小時候多好啊!那時我家住在安城市郊的湖邊,每天早上,太陽在湖對岸升起,透過窗簾照在我的小床上,就像是一雙很輕地手把我給撫摸醒了。起床打開正對着湖心的後門,就可以看到一層紗一樣的濕霧籠在湖面,氲氲霭霭的。湖水碧綠碧綠,真正是一塊溫潤的翡翠,湖中有時會有一群潔白的鵝在靜靜地浮着,偶爾撲扇幾下翅膀,真讓人懷疑那是童話裏變成天鵝的公主。湖邊的樹林子裏會傳來一聲聲清脆的鳥叫,宛轉、有韻,讓樹林子變得特有生氣。我常和左鄰右舍的夥伴到林子裏打仗、捉迷藏、采野花編花環、上樹掏鳥窩,有意思極了。”
藍依看着那張流露着向往眼神的朝氣蓬勃的臉龐,也不禁被他所描繪的景象吸引住了。原來,每個人都是有多面性的,這個看起來玩世不恭的大男孩其實也有自己心中的一方淨土。
“安城?好像離我們這兒有兩百多公裏吧?你家以前住在那兒啊?”
“嗯,我們老家是在西檸,現在住的這所房子也是姥姥姥爺一直住的,但是從我很小時候起,我和爸爸媽媽就一直生活在安城,五年前姥姥去世了,爸媽就想回來,但媽媽的生意都在那邊,不能說走就走,兩年前我升高中,媽媽的生意也轉一部分過來了,又逢姥爺病重,媽媽為了照顧姥爺,我們就舉家遷徙,去年,姥爺也去世了。”
“原來是這樣。”藍依想起了院門外那白色的春聯,“離開自己生活慣了的地方,是不是特別不适應?”
“還好吧!以前每年放寒暑假的時候,爸爸都會帶我來姥姥家住一段時間,也不是特別陌生。更主要的是我這個人太惹人疼、招人愛了,一來就在學校交了一幫哥們兒,所以到哪裏都不會寂寞。”
“德行!”藍依再瞟他一眼,又忍不住笑起來。
晚飯方明做的是涼面。将面條兒煮熟從鍋裏撈出來攤涼以後,再澆上醬油、醋、辣椒醬等調味品,然後攪上切碎的皮蛋、炒熟的肉末、切好的西紅柿,灑上蔥花,就可以吃了,雖然看起來很不起眼,不過味道卻十分誘人,方明還特地做了一大碗三鮮湯放在旁邊,憶瀾邊吃面邊喝湯,兩手不停,一向飯量很小的藍依也破例吃了兩碗。方明卻沒吃就走了,畫廊打電話來找他有事,他解下圍裙就連忙“蹬蹬蹬”跑上三樓,一會兒拿下幾幅畫來,站在院子中往摩托車上綁,再然後匆匆交待了憶瀾幾句,跟藍依打聲招呼,就騎上車走了。藍依好奇地問:“你爸這是去送畫嗎?”“嗯……”憶瀾一邊吞下最後一口面,一邊含糊不清的回答。“剛才那幾幅,都是他畫的嗎?”藍依又問。方明綁畫的時候,她瞥了幾眼,好像都是幾幅油畫風景。“當然。”憶瀾說,“對了,我爸的畫室在三樓,他平時不喜歡人随便進去的,趁他現在不在,咱們偷偷溜進去看看怎麽樣?”“這樣不好吧……”藍依小聲說。“哎,有什麽不好的,他又不會知道!”說着過來抓起藍依的手往門外拉,“快,搞不好他送完畫,一會兒就回來了。”藍依其實也非常想去看看,便順着他一起跑上三樓。
三樓一上去,靠右邊是一個不大的平臺,打掃得幹幹淨淨、一塵不染。平臺上放着一把和書房裏一樣的搖椅,在夕陽的光暈中顯得分外恬淡安詳。藍依還來不及細看,感覺手被憶瀾捏緊了一下,接着就聽到他說:“畫室在這邊呢!”這時,藍依才突然想到他們倆的手一直拉在一起,在這之前,除了浩然,還沒有哪個男孩子這樣牽過她的手。她臉一紅,輕輕用了下力,想要從憶瀾手裏掙脫。憶瀾感覺到了,看看她緋紅的臉龐,也突然反應過來似的一下放開她的手,緊接着臉上顯現出一絲難為情:“我……噢……左邊這兩間房,第一間就是畫室,第二間是放雜物的。走,進去看看吧!”說着上前兩步,推開畫室門。藍依松口氣,也跟了上去。
一進門,藍依便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畫室裏,在牆上挂着的、在牆邊立着的、在工作臺上平放着的、在架子上擺着的,滿目都是畫。有的已經完成了,鑲好了各式的畫框;有的似乎畫完不久,剛剛上過一層清漆,在等着徹底幹燥;有的還是半成品,只看得出大致的構圖、輪廓,卻沒有細部;還有的幹脆只是一張繃好的畫布,刷完畫材底料,看起來潔白無暇。工作臺上,随意堆放着畫板、畫布、乳膠漆、松節油、顏料、畫筆、調色板等等,工作臺旁椅子上搭着一件藍色的工作服,沾滿了五顏六色的顏料,有的幾乎發灰的顏色上又重疊了新的顏色,斑斑駁駁,看得出已經穿了很久。再看那些畫的主題,幾乎全是風景或靜物畫。有小橋流水,有月下枯枝、有散落的水果、有綻放的花朵,筆觸潇灑流暢,畫風淳樸細膩,酣暢淋漓地展現了作者深厚的繪畫功底。藍依邊走邊看,不時在心中發出驚嘆。
“唉,又鎖了。”憶瀾的聲音。
藍依循聲望去,看到憶瀾在一個碩大的畫架後露出半個身子,便好奇地走過去,看看他在幹什麽。
“鎖上了,沒辦法。”憶瀾看到藍依過來,朝她聳聳肩膀。
他站的地方有一扇天藍漆色的門,門關得嚴絲合縫,什麽也看不到。原來,這是一個套間,畫室靠裏還有一間房。“裏面有什麽嗎?”藍依問。
“也是畫室,不過放的都是我爸自己比較喜歡的一些畫。”憶瀾說,“去年我偷偷進過一回,裏面多半是肖像畫,長頭發女人的,嘿嘿……我懷疑是我爸的初戀。”
“說什麽呢!”藍依嗔道。
“真的!看起來都像是同一個女的嘛!穿藍裙子,紮兩條長辮子,彎彎眉毛,清清秀秀的那種。”
“畫畫都是随心而至的,也許是你爸比較喜歡那種風格的肖像畫。憑什麽說是你爸的初戀?你也真能想!”
“哎……我也就随便說說。”憶瀾抓抓頭皮,“就算是也沒什麽,誰都有過去嘛!”
“啊!”憶瀾突然叫道,“你還別說,畫上那女的還真有些像你。”
藍依又好氣又好笑:“你什麽意思啊?”
“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也是現在突然感覺到的,你要是穿上那種藍裙子,再編兩條麻花辮垂下來,和畫上的人真有幾分相似。”
“是女的那麽打扮都相似。”藍依回道,然後轉身往門外走,“咱們走吧。”
下到二樓時,憶瀾指指靠左手邊并排的兩間房,說:“這一間也是個套間,是我爸媽的卧室,第二間是我的卧室。”又指指靠右手邊的一間房,說:“這間房上面,就是剛才那個平臺了,面積比較小,作了琴房。”“能看看嗎?”藍依問。憶瀾看看她,說:“當然可以了。”
房內很簡單,靠裏面的牆邊擺着一架鋼琴,前面是一張琴凳,窗下另外還擱着一張藤編的茶幾和兩張老式的藤條椅子,除此之外,別無它物。
藍依走到鋼琴前,用手輕輕撫過琴蓋。看來憶瀾所說的他家的鋼琴光接灰塵并不正确,這裏顯然有人細心的擦拭過,琴體晶亮潤澤的黑色就說明着一切。
“咦,我還當這裏沒人進來呢,看來老爸還真是愛勞動的模範哪!”憶瀾說。
藍依沒理他,在琴凳上坐下來,掀開琴蓋。小時候,她跟着媽媽學過一段時間的樂理和指法,那時媽媽他們學校有一架老掉牙的鋼琴,媽媽常向音樂組的老師借了鑰匙,帶她進去練琴;後來在中學,她又報了興趣班,每星期有一兩次機會可以學學琴;進了師大後,她有機會也向音樂系跑,瞅準時機在音樂樓裏彈彈琴,雖然一直沒經過什麽專業訓練,不過作為一種愛好,她彈得也算不錯了。現在看到鋼琴,她的手又忍不住想要動起來。
“你會彈嗎?”憶瀾說,“彈首聽聽,看和彈棉花到底有多大區別。”
藍依白他一眼,手指下開始流瀉出美麗的音符。這是媽媽最喜歡的一首曲子——《水邊的阿荻麗娜》,也是她練得最多的,她曾在音樂系的琴房裏将它彈奏并用錄音機錄下來,作為送給媽媽的生日禮物。而她和媽媽的品味竟是如此相同,在克萊德曼的衆多經典鋼琴曲中,她最喜歡的,也是這首。
一曲彈完,憶瀾目瞪口呆,半晌說一句:“世外有高人啊!”
藍依笑笑,關上琴蓋轉過身來,也呆了。門邊,夕陽的餘晖中,鑲着一個人影,是方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