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
? 清晨,鳥兒的叫聲把藍依從睡夢中喚醒。她揉了揉微微發紅的眼睛,扭頭去看牆上的挂鐘。已經十點了,平時可還從沒這麽晚起床過。她爬起身來,靠在床頭,弓着腿,把下巴擱在胳膊上,有些失神。昨天上半夜,不知道是因為太熱還是心緒不寧,她翻來覆去,一直沒怎麽睡着,到下半夜才好不容易淺淺睡去,還一直在一些雜亂無章的夢境中繞來繞去。今天下午聯系好了去冷飲店上班,還好,時間還很寬裕。已經是18號了,按照約定的日期,從今天開始,應該是每天晚上去方家補習,下午的時間,藍依便又聯系了一家冷飲店做短工。昨天,為了想個辦法對媽媽交待晚上的去向,她頗費了一番腦筋。最後,還是把浩然找來,讓他幫着撒謊,才終于安然過關。兩人告訴媽媽:學校安排了兩撥人整理目錄,一批白天,一批晚上,藍依想白天去做做短工,進行一下社會實踐,遂申請了晚上那撥兒,希望媽媽同意。媽媽開始一直不肯答應,不願讓藍依出去當什麽服務員,還是浩然反複解釋,說白天有師大的同學在一起做事,夜裏如果時間晚了他會送藍依回家,媽媽才猶猶豫豫地答應了。臨了還囑咐幾遍:“冷飲店要是太累就不做了,不如在家看書”、“晚上要是時間晚了,一定要打電話給浩然,讓他送回來。”直到藍依頭點得像雞啄米:“一定一定!當然當然!”媽媽才住口。浩然私下裏也“惡狠狠”地對藍依說:“我算是為你豁出去了,你要是覺得不安全、不對勁,可一定要打我電話啊!”藍依全都滿口答應。
要說欺騙媽媽讓她心裏不安,以至于昨夜睡不安神的話,還只是一小部分原因,更多的時候,她是在想方家度過的半個月時間。不知道為什麽,她總覺得女主人對她不太友善,雖然她在家的時間少之又少,但碰上的那幾次,她那冷冰冰的目光,總讓藍依覺得她似乎對自己有什麽成見。這也不管了,反正補習完,她與她不會再見面,也不會有什麽瓜葛。更讓她隐隐擔憂的卻是方憶瀾。出于女孩子本能的敏感,她覺得憶瀾對她的态度漸漸發生了變化,他看她的目光,好像越來越溫柔,越來越含情,好幾次,她從書本中擡起頭來,發現他根本沒有在看書,而是定定地看着她,眸子裏有水一樣的東西在蕩漾,這讓她吃不準他是不是喜歡上她了。如果是,她就覺得左右為難,不知道該如何處理了。作為朋友,憶瀾相當不錯,他活潑、風趣、花樣百出,和他在一起永遠不會寂寞;但作為追求者,他還顯得太幼稚了,雖然從聊天中得知他其實只比她小兩歲,但她就是覺得他像個小弟弟,如果像拒絕其他的追求者一樣毫不留情地拒絕他,她怕他會受到更大的傷害。所以,她輾轉反側,幾次猶豫要不要結束家教、抽身而退。後來左思右想,這只是她自己的猜測,作不得準,家教的報酬又比在冷飲店打工要高出一倍,所以還是作罷了。
天氣越來越熱,揮汗如雨地吃過午飯,打開門,一股更大的熱浪便撲面而來。太陽灸烤着大地,柏油路面被燒得發燙,人走在上面,感覺軟綿綿的,像是走在地毯上。雖然帶了瓶水出來,可還沒到冷飲店,藍依已經把它全喝完了,還感覺嗓子在冒煙。她戴着帽子,盡量順着樹陰、屋檐底下走,臉卻還是熱得通紅通紅。遠遠看到冷飲店的玻璃門,她便迫不及待地跑幾步,想趕快進到裏面去躲躲太陽。
冷飲店現在的生意特別好,最近剛雇了四個勤工儉學的大學生。連藍依在內,有兩個是西檸師大的,被安排在下午上班,另外兩個是在外地讀書、回家過暑假的,被安排在上午。和藍依排在一起的是浩然室友的女朋友,這份工作也是通過她介紹藍依才來的。進到休息間,圍上天藍的花邊圍裙,把辮子拆散編成兩根麻花辮,用天藍的絲帶紮起來垂在胸前,再戴上天藍的帽子,就算是開始進入服務生的狀态了。藍依還是第一次幹這個,心裏不免有些緊張,同來的那個女孩一邊編辮子一邊笑着安慰她:“沒什麽大不了的,進來客人就問要些什麽,告訴給吧臺;東西好了用盤子端了送到桌上去;客人走的時候按單子跟他們結帳,再把桌子收拾一下就行了。你盯的6到10號桌和我的挨着,我會幫忙照應的。”藍依感激地沖她一笑:“謝謝你了曉钰!”叫曉钰的姑娘也抿嘴一笑:“謝什麽呀!多大點事!”在招呼完三四撥兒客人以後,藍依已經逐漸适應了這裏的工作,開始變得娴熟起來。不過,活兒雖然簡單,做起來卻相當疲累,一直跑來跑去不說,還要時刻注意滿面笑容,看來,掙錢确實不是一件容易事啊!
5點半的時候,終于可以歇班了,藍依也整整站了四個半小時。出了店門,只覺得渾身酸疼、腿腳發麻,再多走一步都不想了。可是沒辦法,6點半的時候還要到方家補習。她只得在一家路邊攤上匆匆吃了碗面條,然後馬不停蹄地向方家趕去。
藍依進門的時候,只有女主人一個人在堂屋裏,她正坐在客廳沙發上拿着算盤噼噼啪啪地打着,一邊不時地往紙上記着什麽。藍依低聲叫了一句“阿姨”,也沒見答應,不知是沒聽見還是壓根不想理睬。藍依自嘲地笑着搖了搖頭,連忙走進了裏屋,開始了憶瀾今天的功課。不知道方明是什麽時候進來的,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外屋傳來一句句壓低了的說話聲,起初她以為是憶瀾的父母在聊天,可那聲音漸漸放大,她終于聽出來,他們是在吵架。
“別人既然訂了貨,你就照他的意思畫一下,不行嗎?”是女主人的聲音。
“我說了我不喜歡畫那些商業性的東西,更別說去馬路邊畫什麽宣傳畫。”
“可是這一次不同!這是郭老板提出來的!你知道我一直要從他那邊進貨。”
“我不想畫。我不喜歡畫這些東西。”
“你……”女主人隐忍的聲音,“你說說,你以前想畫什麽,我勉強過你嗎?就這一次,不行嗎?……何況,我已經收了他的訂金,你總不能讓我失信吧?”
“誰讓你收他訂金了?”是方明很反感的聲音,“你都不先征求一下我的意見,你明知道我不喜歡畫這樣的東西!”
“可現在的問題是我已經答應了!”
“你答應的事,你自己看着辦!”方明似乎一腳踢開什麽,在往外走。
“方明!”女主人氣得發抖的聲音,“你在我面前擺什麽臭架子!你以為就憑你那幾張酸畫,就能夠賣得出去?畫廊裏要不是我另外還請了人,能撐得下去?這麽多年要不是靠我,你以為你能過得這麽舒服?”
“又來了!”方明似乎很不耐煩,然後藍依就聽到了摔院子門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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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習慣了,你接着講吧!”憶瀾看出藍依有些不知所措,在一旁說。
外屋沒聲音了,藍依可以想像女主人正一個人氣乎乎地坐在那裏的情景。她繼續給憶瀾講語法規則,生怕引起外屋的挑剔,絲毫也不敢懈怠。按以前的慣例,課間要休息一次,她也取消了。憶瀾想跟她說話,都被她用眼神制止了。快結束時,藍依給他留了作業,交待了幾句,便收拾東西準備回家。憶瀾也關上書,跟出書房,沒說什麽,看樣子卻是準備送送藍依。
“憶瀾!”女主人開口叫道,“把藍老師送到門口就趕快回來做作業啊,要抓緊時間!藍老師,你辛苦了啊!”“沒,沒什麽!”藍依應道,然後向院子裏走去。憶瀾很不情願地嗯了一聲,也走出客廳。
院子裏灑滿了皎潔的月光,晚風輕拂,清幽的花香在風中若有若無,韻味悠長。藍依穿過花叢,打開院門走出去,剛要跟憶瀾道別,他突然輕聲說:“走夜路不安全,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了!”藍依淺淺一笑,“夏天晚上人多,沒事的,你快進去吧!”
“我……”憶瀾看着她的眼睛,欲言又止。
“去吧!”藍依沖他揮揮手,接着便往巷子口走去。雖然沒有回頭,她仍能感覺到背後那缱绻的目光。
憶瀾家離大街其實很近,拐過兩個彎,再往前直走六七十米,就是熙熙攘攘的馬路了。拐了第一道彎後,藍依的腳步便慢下來。暈黃的路燈光輕輕流瀉在石板路上,将她全身籠上了一層淡淡的暖色。她用手随意撫弄着胸前垂下的麻花辮,再深深吸一口清涼的空氣,覺得舒服多了。
“藍……”右面突然傳來一聲低低的呼喚,但也僅只一個字而已,馬上又戛然而止了。藍依疑惑地朝發出聲音的地方望去,這才發現路邊的陰影裏,竟然還站着一個人。因為她在路燈下、那人在暗處的緣故,一時竟看不清那人是誰。那個黑影似乎猶豫了一下,然後主動走了過來,借着燈光,藍依這才看清,那個人竟然是男主人方明。
方明手指間夾着一根燃了半截的香煙,原來他是跑這兒躲清靜來了。他的神色有些尴尬,說:“原來是藍老師啊!我還以為……”說到這裏,又似乎覺得不妥,再次停住了,勉強笑笑,道:“剛給憶瀾上完課啊?”
藍依看着他稍顯慌亂的眼睛,覺得他今天委實奇怪,也答道:“嗯。”
“哦……那……你快回家吧!”方明用手向大街的方向胡亂指指。
“好的,再見。”藍依說完,用手絞着胸前的辮子,向前走去。走到兩盞路燈中間的黑暗處時,她忍不住回頭看看,發現方明居然還呆呆地站在那裏,像是在看她,又像是在看一個她身後的人。看到她回頭,方明趕緊低下頭,向通往家裏的那個巷口走去,藍依看着他的背影,心裏輕輕嘀咕着:“奇怪,他這是怎麽啦!”
快走到媽媽學校門口的時候,迎面和一個要出來的人差點撞個滿懷。“喲,是依依呀!”那人叫道。“韓老師!”藍依也看清楚了她。韓老師的兒子和女兒都在外地工作,她和老伴住在藍依家樓下。
“我這剛從你們家出來呢!快去吧,你媽正等着你呢!”韓老師說。
“找我媽聊天呀?”藍依邊往裏走,邊随口問道。
韓老師遲疑了一下,說:“前幾天我們家老頭子不是去單位領降溫品嘛,碰上你爸了,聽說他現在要升局長了,剛好吃了晚飯散步的時候碰上你媽,就到你們家坐了坐。”
藍依“哦”了一聲,跟韓老師道聲再見,就向家裏走去。對于父親的消息,她沒太多興趣。從小,她跟父親就不親,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便能感覺到父親不是那麽喜歡她。父親這個名詞在她心目中,就只是每個月的那點撫養費而已。自從父母離婚後,父親從沒有主動來看過她,就是偶爾在街上碰見也只是打聲招呼,表示他們還算認識。她不知道,自己的父親為什麽對自己就像是一個毫不相幹的人一樣。小學畢業那年暑假,母親跟她商量,把姓改一下怎麽樣,原來叫程依,改成随母姓,叫藍依。她想也沒想就答應了。她的生活裏只有母親,她覺得,随母親姓是理所當然的。父親和韓老師的老伴兒在一個單位工作,父親再婚、生子、搬家、升遷等消息,都是從韓老師口中知道的。藍依聽了就算聽了,從不發表意見,也不刨根問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