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
? 現在，站在衛生間的鏡子前，換上這套新的全棉白色休閑裙，再把編了一下午的麻花辮松開，用梳子梳理整齊，讓黑亮的頭發随意地披在腦後，藍依便看到了一個典雅娴靜的少女。她不知道這身裙子是方明在服裝店的存貨中随便拿的，還是刻意挑選的，圓形領口和半圓形的小袖口都用布做成了一圈散漫的花邊，腰身收得很好，扣上腰帶的搭扣，腰後還有一個用白色布帶做成的漂亮蝴蝶結，正是藍依喜歡的類型。如果方明是一個和她年齡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她們一定會成為意趣相投的密友的，藍依想。
随便翻了翻床上的雜志，藍依覺得十分疲勞了，便熄了燈準備睡覺。她有些認床，雖然倦意陣陣襲來，卻翻來覆去總是不能安睡。迷迷糊糊中，她感覺到雨好像漸漸小了、停了，她聞到了若有若無的花的香氣，她聽到了哪裏傳來的蛐蛐兒的叫聲，似乎還有一兩聲寂寞的口琴聲，不過，這些意識又漸漸地淡去，換成了一些支離破碎的夢境：她在霭霭的霧中走着，四周仍然缭繞着花香，前方隐約有一個人影，她追啊追，追了很久都沒有追上，就在她快要洩氣的時候，那人慢慢轉過臉來，像是浩然，可再仔細一瞧，她吓了一跳，不是的，怎麽是方明！
這一吓，也把她弄醒了，她揉揉眼睛，看看四周，才記起來原來自己還在方家。再看看時間，還是早上四點多，天卻似乎已經朦朦亮了，窗外傳來一陣低低的不易察覺的“咔嚓”聲，中間夾雜着一聲輕微的咳嗽，好像是方明。藍依了無睡意了，便爬起來，穿好衣服，再簡單洗漱一番，然後打開房門走出去。
客廳的門開着，一眼便可以看到方明正站在院子裏拿着一把大剪刀修剪花枝，那些“咔嚓”聲大概就是這把剪刀發出來的。他彎着腰，低着頭，幽深的眸子凝視前方，神情十分專注。藍依輕輕走到院子裏，看到地上已經堆積了一些剪下的枝葉，應該不是一時半會兒的功勞了。再蹲下身子，看看那些散發着幽幽清香的細碎的藍色小花，經過了昨夜一場風雨，每朵花都被洗濯得分外潤澤，它們在長形的綠葉間或低眉垂目，或半掩半藏，或嬌弱倚立，或含淚凝望，真個是“羨彼之良質兮,冰清玉潤；愛彼之貌容兮,香培玉琢。”
“早！”身後傳來一聲問候。
“早！”她慌忙站起來。
“怎麽這麽早就起來了？我吵到你了嗎？”
“哦，沒有……”她趕緊否認，“在睡夢中聞到一陣花的香氣，然後就醒了。”
方明笑了，濃黑的眉毛舒展開來，眸子中閃爍着晶亮的光芒。這光芒，讓藍依心裏輕輕一震。
“那肯定是這花的香味了，我也經常被它們喚醒。”
“這是什麽花？”這個問題，藍依剛來的第一天就想問，直到現在才有機會說出口。
“這叫美人櫻。”他說。
“美人櫻……”她在心裏輕輕重複着，難怪自己剛才想起了《紅樓夢》中那段描寫美人的詩句，果真是花如其名。
“你……穿這裙子，挺好的……”方明突然說。
“是……嗎……”藍依被他看着，雙手絞着裙擺，有些不好意思。
“對了！”她突然想起來，對方明說，“這裙子……還有……還有那衣服……”她臉一紅，“一共多少錢？我去拿給你！”說完，就要向房裏去拿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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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方明一把抓住她的手，“不要！”
她回過頭，他的眼中有火焰一樣的東西在閃耀，她聽到他再次低沉而堅決地說：“不要！”
她沒有再堅持了。
他的手溫熱而厚實，有一股暖流順着那只手緩緩地流到了她的身上，接着，她感覺自己被他一把拉入了懷中，她的臉伏在他的胸前，能感受到裏面那顆心髒劇烈地跳動。
她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全身不受控制地顫栗着。在一剎那間，她知道自己應該躲開，必須躲開，可另一個力量拽住了她，告訴她，不想躲開，不要躲開。
她不是沒有過擁抱，可這個擁抱和浩然的擁抱太不一樣了，浩然的擁抱是安全的、充滿親情的，只有這個擁抱，才真正讓她體會到了心靈的震顫。
他的手臂加重了力量，把她緊緊地貼在胸前，似乎要把她印在自己身上，然後，那手松開了，慢慢垂了下來。
“我……”他喉頭動了動，想說什麽，冒出來的卻是，“對不起！”
她沒有說話。更确切地說，她還沒有從不真實中醒過來。
“我……我……去準備早餐，你坐會兒吧！”他說。
“哦，我……先走了……”她回過神來，有些慌亂地答。
躺在學生宿舍的床上，好一會兒，她的呼吸才慢慢平緩下來。暑假在寝室裏留守的，只有林欣雨一個人，因為時間太早了，藍依進來的時候，她還正在酣睡。藍依沒有驚動她，輕手輕腳地鋪了床，然後躺下來。
直到現在，她的思緒還是有些混亂。剛才的一幕讓她迷惑了、暈眩了，她不知道，這是怎麽啦？那是一個有婦之夫不是嗎？是一個比她大二十多歲可以做她父親的男人，不是嗎？可為什麽，當他擁抱她的時候，她竟沒有絲毫的反感呢？他的那雙眼睛……藍依搖搖頭，想把他從頭腦中甩開，可不知為什麽，那張面孔、那雙眼睛固執地停留在她的眼前，趕也趕不走，揮也揮不去。也許，從第一次去他家，他開門的那一瞬間，她就被這雙眼睛擊中了。她不得不承認，她喜歡這樣的眼睛。在那個斜陽暖暖的下午，他濃密的眉毛下掩映着這樣一雙深邃、澄澈的眼睛，帶領着她穿過香氣彌漫的花叢……他在黃昏的霞光裏斜倚着門框，雙眼有些迷朦地看着她……他在昏黃的路燈下，用幽幽、深遠的眸子凝望着她……
她喜歡上他的眼睛了？還是，喜歡上他了？想到這裏，藍依一激靈，兩手手指互相絞着，想要把這念頭從頭腦中撇開。她試着做深呼吸，試着想想媽媽、想想浩然，努力讓自己變得平靜，可完了，他剛剛那燃着一團火的眼神又浮現在她眼前，他溫柔而有力的擁抱又讓她全身不由自主的輕輕顫動，就在她有些無所适從，伸手擋住自己的眼睛時，她聽到了林欣雨的聲音：“咦，是藍依嗎？……你怎麽在這裏？”
她微微擡起頭，看到對面鋪上的林欣雨也正擡頭看着她。“我……早上睡不着，就跑到學校來了。”
林欣雨“哦”了聲，卻似乎并沒有打消疑問，揣着不解的眼光又輕輕躺回枕頭上。
半晌，她聽到林欣雨又問：“發生什麽事了嗎？”
“沒……沒有啊……”藍依說，“能有什麽事啊！”說罷輕輕一笑。
“可是你看起來臉紅紅的，好像很興奮哦！”
“哪有啊……”藍依剛要否認，又聽到林欣雨喊起來：“哈哈！根據我的推斷，你八成……是剛和王浩然從哪旯旮回來的吧！怎麽樣，你們……”
“哎，說什麽呢！”藍依瞪她一眼，“昨天下大雨，我沒搭上車回家，就在我家教那家借住了一晚，現在正想着騙了我媽心裏內疚呢！”
“你得了吧！”林欣雨笑，“你要內疚早開始幹嘛去了，現在都快家教完了再說這個。哎……還是不對，你的表情哪像在悔過啊，分明就是戀愛了興奮得不得了嘛！那就是王浩然又跟你說什麽體己話了？”
“懶得理你！”藍依閉上眼。
戀愛了？她不是一直在和浩然戀愛嗎？
大約七點鐘的時候，林欣雨起床了。她的暑假生活和藍依差不多，上午在一個初中生家裏做家教，下午在一私人辦的培訓班裏，教一群六七歲的孩子跳舞，每天也忙得夠嗆。匆匆地整理完畢，和藍依打過招呼後，便聽到她帶上門，一路小跑着遠去的聲音。藍依翻個身，把臉埋進枕頭裏。也許是天熱吧，她能感覺到自己的全身都在發燙。在這樣的狀态下，她決定先不回家，給媽媽打了個電話，告訴她自己晚上回去，然後安安心心地躺在床上。
暑假以來的事情，放電影一般的在她腦海裏過着，越到後來，她越是糊塗了，對于方明這個出格的舉動，本應該生氣的她，怎麽會沒有一絲讨厭的感覺呢？那浩然呢？浩然第一次擁抱她時，是怎樣的？她在記憶裏努力搜尋着，然而，沒有……沒有印象了，和浩然的第一次牽手、擁抱，都沒有印象了，甚至第一次接吻，她也是極被動的，并沒有人們傳說中的心悸可言。也許是從小就在一起的緣故吧，他們的接觸太“安全”了，安全得起不了一點波瀾。她忽然想起了在西山的山路上，她和萬燕的聊天，“你覺得你真的愛浩然嗎？”當時萬燕曾問她。現在，她又用同樣的問題來問自己，這時，腦海中那深得化不開的眼睛又在盯着她，她趕緊命令自己：我當然是喜歡浩然的！可是這種堅持并沒有持續多久，她的思想就又回到今天早上去了……
午飯後，她搭公車趕往冷飲店。前兩天就和老板娘打好招呼了，今天是兼職的最後一天，收工後要給她和曉钰發薪水。到休息間穿工作服的時候，曉钰也剛剛穿戴整齊，準備出來。看到她，曉钰笑着舉起手臂，說：“黎明快來到了！拿了錢晚上就逛街去！”她也一笑，點點頭。“哎，對了！”曉钰突然想起什麽似的，“你生日是不是快到了？”
藍依一愣，想想，農歷7月17，是快到了。
“昨天我去找我男朋友的時候，碰到了你們家浩然，還問我女生喜歡什麽生日禮物。”曉钰說着沖她眨眨眼，“幸福哦！看看這次他會不會半跪給你獻花。”說完又是一串銀鈴般的笑聲。
“你又捉弄他。”藍依又好氣又好笑。
曉钰看着編好辮子的藍依，笑道：“誰讓他問我來着。……哎，你還別說，這兩條大辮子，還挺符合你的氣質的，看起來特古典。”
這話聽着耳熟。是他說過的，他好像也喜歡她垂在胸前的兩條辮子，她甜甜一笑。
“最後一天就可以磨洋工了啊？”兩人身後傳來老板娘似笑非笑的聲音。藍依吐吐舌頭，趕緊換好衣服跑出去。
最後一個下午的原因吧，藍依覺得今天心情特別好，小燕子一般滿面笑容地在客人中間穿來穿去。弄得曉钰幾次看着她說：“你看起來很開心啊？”“是不是要感謝我對浩然的提點了？”她笑而不語。她只知道，她真的很開心，但好像并不是因為浩然。
時鐘指向五點半時，藍依聽到自己心裏一聲愉快的嘆息。曉钰已經跑到老板娘面前，笑眯眯地做離別致辭了。按照原先說好的數字，藍依領到了自己假期的第一份報酬。揣着這筆錢，她甚至還沒有細細去體會收獲的喜悅，就又惦記着朝方家跑去。
一直到了方家大門前，伸手要按那潔白的電鈴時，她才突然一陣緊張，倏地縮回了手。她感覺心“怦怦”跳得厲害，似乎有點不受控制。一時間，說不出來是想進去，還是怕進去。就在她猶豫着再次準備按下電鈴時，門卻悄無聲息地開了，方明出現在門內，依舊是濃黑的眉眼、颀長的身材。
“來了……”方明輕聲說。
“嗯。”藍依低下頭，不敢去看他，心跳得更快了。
“進……進來吧……我開門看了幾次，估摸着你差不多也該來了。”方明說。
藍依沒作聲，依舊低着頭向裏走去，一絲甜蜜卻在心上悄然彌漫開來。
憶瀾已經做完了昨天預留的作業，正在背英語單詞，看到藍依來了，高興地站起來望着她傻笑。
剛講了兩道題，憶瀾就推過來一張紙，說：“依依，看看，知道什麽意思嗎？”
藍依疑惑地瞟了一眼，上面全是些不認識的符號，諸如“ ”、“ich liebe dich”、 “∑'αγαπ”等，剛要問，猛一眼看到最後一個是“I LOVE YOU”，便趕緊打住。不用說了，一張紙上，應該都是各種不同語言的“我愛你”，也不知道他是從哪裏搜來的。
藍依用書敲了一下他的頭，說：“不知道！看書！”
“都是我愛……”憶瀾還要說。
“再不認真我生氣了！”藍依打斷他。
“哦……”憶瀾低下頭，很不情願地拿起書來。
講了一會兒，憶瀾突然又推過來一樣東西，藍依看看，這回是一張相片，相片上有一個女孩的側影，看起來還挺可愛的。
“背面還有呢！”憶瀾說，然後把相片翻過來。
藍依看看，背面有一行小字：一種相思、兩處閑愁。下面一行是：方憶瀾同學惠存。沒有落款。
“你的小女朋友啊？”藍依不禁笑他。
“你覺得怎麽樣？”憶瀾問。
“挺好啊！……問題是你現在談戀愛，也早了點吧？”
憶瀾收起相片，說：“不是女朋友。沒辦法，總有人送照片，誰讓我在學校受歡迎得不行。”
藍依笑起來，道：“你怎麽老愛臭美啊！”
憶瀾不笑，認真地看着她，輕聲說：“我對她們沒感覺。我心裏，已經裝了人了……”
藍依看着他的眼神，那是一個男孩初涉愛河、真摯而熱烈地眼神。她趕緊避開他的目光，強作鎮定地說：“老開小差！再聊天你爸媽該罵了！”
“依依，我……”
“好了，我們接着講吧！”藍依說。
憶瀾看看她的表情，只好作罷。
補習結束時，憶瀾把藍依送到院子裏，方明正搬了把藤椅坐在院中乘涼。看到他們出來，方明連忙站起來，對藍依說：“等一下。”然後交待憶瀾去樓上房間拿一個信封。憶瀾“蹬蹬蹬”地上樓去了，院子裏便再次剩下他們兩個人。藍依有些局促，方明似乎也有些尴尬。他們幾乎同時想到了，今天早上，同樣是這裏，同樣是兩個人，他們……
“我……”方明有些艱難地說，“早上，我不是有意要冒犯你……”他的表情很是愧疚，“實在對不起，我只是一時……”
“沒關系。”藍依輕聲說。
“我太自私了。”他又道，一邊還以手握拳往頭上敲打着。
“哎……”藍依連忙伸手攔他，“我喜歡你。”
這話一出，方明愣了，藍依也愣了。一時間，她臉頰飛紅，她不知道，這麽奇怪的話怎麽會不假思索地被說出來。
“爸，是這個嗎？”憶瀾出現在樓梯口，手裏舉着一個信封。
“……是……是這個。”方明上前幾步，從憶瀾手中接過信封來，然後遞到藍依手裏說，“這是你暑假給憶瀾補習的報酬，辛苦了。你看看吧！”
藍依接過來，放在手裏摩娑着，卻沒有打開看。方明接着道：“明天憶瀾要報名了，你們學校應該也快開學了，明天晚上的補習就取消了吧。”
藍依還沒來得及說話，憶瀾就在一旁叫起來：“爸！後天開始才上晚自習呢！明天我在家！”
“不用了！”方明說，“讓藍老師休息一下，你也調整調整吧！你們都要為新學期作準備了。”
藍依看看他的眼睛，因為只有朦胧的月光，那眼睛便也朦胧得有些看不清了。她淡淡地說：“好。”然後便轉身向院門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