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十四)
? 已經是下午四點了,這個時候坐車去一個遙遠的小鎮,顯然不是一件十分理智的事情,不過,那兩個人還是趕到了車站,買上了末班車的票。
“那裏一天就兩班車,明天早上才有車出來,你一定要去嗎?”浩然一邊擡頭看着售票口上方的汽車班次表,一邊問。
“去。”
“……你這麽急着去那裏幹什麽?”浩然有些遲疑地再問。
“你別問了,總之,你到時候幫我找對地方就行了。”
見藍依不願多說,浩然也只好閉嘴了。
汽車在盤山公路上一路颠簸着,窗外的天漸漸陰了,一個又一個小村莊在暮色中被扔到車後去,一個又一個未知的村落又接踵而來。遠離熟悉的城市,對即将到來的陌生地方的種種可怕猜想這時一一浮到腦海中來,不過,還好有浩然在,心內便漸漸有了一些安全感。想到這裏,藍依回頭看看浩然,卻發現他也正在溫柔地盯着她。
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浩然握住她的手,說:“別怕,就當咱們來一次遠足,平時還沒這樣的機會呢!”
藍依沖他勉強笑笑,再不經意地将手從他手掌中抽出來。
暮色越來越濃了。一個多小時後,汽車終于到達了目的地,兩人便被扔在小鎮老舊的停車場上。
“請問一下,去若水小學怎麽走?”浩然攔住一個路過的大嬸,問道。
大嬸上下打量了一下兩人,說:“遠到是不怎麽遠,三裏多地,不過,天馬上黑了,你們又不認識路,怎麽走啊!最好還是叫個小三輪去吧!”
“那麻煩問一下,哪裏有小三輪?”浩然又問。
“街東頭……不過,這時間,怕是都回家了。”大嬸說。忽然又一拍手,指指前方不遠處的一戶人家,說:“呶,那家的男人就是開小三輪的,你們去找他吧!”
浩然高興地道了謝,然後拉上藍依,按大嬸指的方向去租車。
又是一陣難受的颠簸,小土路上揚起的灰塵罩了兩人一頭一臉,直到司機停下車,翁聲翁氣地說:“到了。”他們這才跳下來,開始打量眼前這所小小的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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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他們的媽媽曾經待過的地方——若水小學,很好聽的名字。看得出這裏剛剛經過修葺,圍牆是雪白的,還散發着石灰味,正對大門是一排整齊的平房,門窗都塗了新鮮的綠漆,應該就是教室了。再往裏走,是一大片空地,空地盡頭挨着後圍牆的,還是一排平房,只不過這裏比剛才要雜亂得多,又是搭建的廚房,又是燒着開水的煤爐,又是晾着的衣服,……一看便知道是老師們的宿舍了。
藍依和浩然選了離他們最近的一戶亮着燈的人家走過去,看到不太明亮的燈光下,一位五十多歲的婦女正在屋中收拾着剛剛吃完晚飯的小桌,裏屋房門處露出了半張書桌,似乎有一個男人正在那裏批改着作業。看到他們站在門口,那婦女停下手中的活兒,問道:“你們找誰?”
浩然連忙堆起滿臉笑,說:“您好,麻煩問一下,肖老師在哪裏住啊?”
“哪個肖老師?”
“就是肖……慶……”
“肖慶芳啊?”
“對對,肖慶芳!”浩然高興地叫起來,“她在哪裏住?”
“最東頭的那間宿舍。”婦女熱情地說,“走,我帶你們去。”
“真是太謝謝您了。”浩然笑道。
到了走廊最盡頭一間宿舍,燈亮着,門卻關了。婦女敲了半天門,沒人答應,她想了想說:“放學後還看見她做飯呢!準是散步去了,她有這習慣。沒事,一會兒就來了。這樣吧,你們先去我那兒坐坐。”
藍依和浩然對看一眼,趕緊說:“那打擾了。”
都說農村人淳樸、好客,看來的确不假。藍依、浩然落座後,那婦女連忙打開電視,然後給他們倒茶,又要去裝瓜子,被兩人一個勁兒攔着才作罷。
婦女于是也搬了凳子在他們旁邊坐下,笑眯眯地瞧着他們問:“你們是肖老師家親戚呀?”
浩然還沒回答,藍依先“嗯”了一聲,說:“算是吧,遠親。”
又問她:“她一個人在這兒住嗎?”
婦女說:“可不是,她兒子上大學去了,男人在鎮上上班,她有時也去鎮上,懶得跑了就住在這邊。”
“您也是這個學校的老師吧?”浩然問。
婦女笑起來,說:“我大字不識的,哪能當老師喲。是我們家那口子在這裏教書,我就種種菜喂喂雞,把他們爺倆侍候好就行了。”
藍依也笑笑,突然心中一動,問道:“那您在這兒住了多少年了?”
“那可長了。”婦女爽朗地笑道,“我家就在後面村子裏,打小就在這塊住了,在這學校裏也住了十幾年。”
“那您認識藍小櫻嗎?”藍依高興地問。
“藍小櫻?”婦女眯起眼睛想了一會兒,“是不是原來也在這學校教書的那個?好像和肖老師關系挺好的?”
“對對。”藍依說,“您記性真好!”
“那可不!”聽到誇贊,婦女更高興了,“當時,她們幾個年輕漂亮的師範生分到這地方,這一塊的小夥子誰不惦記着呀。好像還有一個吧,姓陳的,一起三個女孩子,老是在一起,引得校門外天天都有小夥子探頭探腦的,哈哈!”
聽她說得有趣,藍依和浩然也忍不住笑起來。
“那她們當時看上這些小夥子了嗎?”藍依問。
“看上了啊!肖老師的男人不就是隔壁村的嗎?藍小櫻好像也和一個模樣挺俊的男孩子好上了,不過好像後來又分手了。具體什麽情況,我也不太清楚。”
“那您記得那男孩子叫什麽名字嗎?”藍依急切地問。
婦女想了想,搖搖頭,說:“就記得好像是個孤兒吧?蠻會畫畫的。名字想不起來了。”
畫畫?藍依一怔,雖然心底裏極不想承認,可她知道,那個人,恐怕就是方明。
浩然看看她的臉色,問道:“你怎麽啦?不舒服?”
她還沒來得及回答,婦女卻先叫起來:“肖老師,有人找你呢!”
藍依和浩然往外一看,果然,走廊裏站着曾經見過的那位肖阿姨。
對于他們的到來,肖阿姨似乎很是吃驚,她瞪大眼睛說:“浩然?依依?你們怎麽到這兒來了?”
浩然站起來,看看藍依,沒有作聲。藍依也站起來,說:“肖阿姨,我們兩個想偷偷到農村來玩玩,長長見識,又沒哪裏有熟人,想來想去,就跑到你這裏來了,不好意思啊!”
肖阿姨聽了,連忙說:“這有什麽不好意思的,上次阿姨想請你們到這裏來玩,還怕你們嫌這地方窮呢!走吧,到我宿舍坐去。”
三人跟婦女道過別,便一起來到肖阿姨的宿舍。宿舍也是裏外套間,外間是客廳帶餐廳帶書房,裏間是卧室。三人坐在破舊的老式沙發上聊了會兒天,藍依一直沒找着合适的機會問媽媽的事,到快睡覺的時候,肖阿姨說:“浩然今天只好委屈一下了,就睡外屋的沙發吧!依依和我睡裏屋。”浩然連忙表示沒關系。肖阿姨于是在沙發上鋪上被褥,再到裏屋時,藍依已經脫了外衣,靠床裏躺下了。
肖阿姨也上床躺下,拉滅了燈,屋內立時一片漆黑。過了半天,才看到窗外的月光透過窗簾照進來,屋裏的一切便又朦朦胧胧地浮現出來。
“肖阿姨,剛才聽他們說,我媽媽年輕時在這裏曾經交過一個男朋友,是嗎?”想半天,藍依決定單刀直入。
“你……聽王老師他愛人說的吧?”昏暗中,能感覺肖阿姨笑着搖了搖頭。
“跟我說說吧?沒關系的,我也想聽聽我媽年輕時的故事。”
“這個……”
“講給我聽聽啊!反正我已經知道這事了嘛!”藍依側身靠近肖阿姨,用手圈住她的胳膊,有些撒嬌的意思。
肖阿姨笑起來,說:“我沒福氣生女兒,最抵不住女孩子跟我撒嬌了。好吧好吧,你想聽,我就揭揭你媽的老底,讓她到時候罵我。”
于是,在流水般的月光中,在醞釀着田野特有的清香氣息的靜夜裏,藍依聽到了一個美麗的愛情故事:
小櫻和那個男孩算得上是一見鐘情了。當時我們三個剛從師範畢業,都還只有二十一二歲的樣子。我們喜歡孩子,是懷着一腔熱血,主動報名到貧困的鄉村小學從教的。像那個年代的所有女孩子一樣,小櫻每天都紮兩根粗粗的麻花辮,穿一件洗得發白的襯衣和一條深藍裙子,看起來清清爽爽、幹幹淨淨。她很喜歡笑,遇見人總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樣子,然後沖你一笑,那眼睛、嘴巴都含滿了笑意,讓人一見就不由得喜歡她。再加上她皮膚特別好,當時沒有什麽這化妝品那保養品的,她就是天然的白裏透紅、晶瑩潤澤,嫩得能掐出水來,放到人堆裏,一眼就注意到她了。說實話,那時在我們三個當中,她不是長得最漂亮的,但卻是最有味道、最吸引人的一個了。我們晚飯後,都喜歡去周圍散散步,特別是落日的黃昏,田野整個被籠上了一層金色,遠處有缭繞的炊煙,近處有小鳥的啁啾,風中夾雜着泥土的芬芳,還有偶爾傳來的小孩子撒潑嬉鬧的聲音,迷人極了。那一次也是湊巧,晚飯後,我們班一個家長來找我了解小孩的情況,陳玲好像是被領導叫去讓她準備一個什麽演出節目,只剩下小櫻一個人,她沒事可幹,就獨自去散步。在一條小河邊,她走累了,停下來歇歇腳。岸邊有着油綠的草兒,其間夾雜着星星點點的藍色小花,河水很清,能看得見裏面不時游過的一兩條小魚。小櫻看得呆了,就那樣靜靜地坐了好久。等她無意間擡頭,竟發現右斜方不遠處有一個男孩捧着畫夾坐在那裏畫畫,而且,似乎畫的就是自己!她臉一紅,趕緊站起來,那男孩見她發現了,也忙站起來,猶豫了下,開始朝她這邊走。男孩長得十分英俊,一米八零左右的個子,有着濃濃的眉毛,深深的眼睛。現在,這颀長的身姿和俊朗的眉眼都被夕陽點染着,罩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色,她看着他從那光暈中走來,一時竟有些眩惑了:這不是自己的幻覺吧?男孩主動過來跟她打了招呼,說他到這邊寫生,看到了她的側影,感覺太美了,就忍不住想要畫一畫。小櫻還沒被一個男孩這麽當面稱贊過,何況是一個如此帥氣的男孩,當時就臉面通紅了。那天他們到底都說了些什麽,我們也不得而知,只是後來一段時間,我們發現小櫻常常甩開我們一個人出去,還有人傳看見她和一個男孩子在一起,我們“拷問”她,她才跟我們講了他們之間的事。
男孩比她要小三歲,是個孤兒,跟着叔父一家過活。好在叔父、嬸娘都是老實人,對他和自己孩子沒有兩樣,他才跟兩個弟弟一樣上了初中。因為寄人籬下,他十分勤快,家裏的活總是搶着幹,假期時還跟叔父一起去別人家打短工,掙些零用錢。他很喜歡畫畫,開始時是自己摸索,後來認識了鎮上初中的一位美術老師,那老師看他有天賦,十分喜歡他,就開始手把手地教他畫畫,還常接濟給他一些繪畫材料,他就慢慢地上道了。因為家裏條件差,他畢竟又不是叔父親生的孩子,所以初中讀完後,雖然學習成績很好,他還是堅決不讀高中了,專心在家裏幫叔父做做農活、掙些錢。閑時,他抓緊時間讀書、畫畫,高中的全套教材,他兩年時間就在家裏看完了,和小櫻戀愛期間,他還自修考到了大專文憑,這在那年代可不是一年容易事。所以和當地的其他小夥子相比,他顯得氣質談吐都格外不一樣,大家都說他将來會有出息。
小櫻以前沒談過戀愛,一旦陷入愛河,就跟那個男孩子巴不得整天黏在一起。那段時間,她每天都容光煥發,眼神總是亮亮的,我和陳玲兩個就常把她按在宿舍裏,要她跟我們講戀愛進展情況。他們兩個常約在一起看朝陽、看落日,男孩為小櫻畫了很多的速寫,小櫻曾帶過幾張給我們看,畫得真像。他們也曾多次聊到以後的生活,那個時候,他們都深信将來可以走到一起,對未來的小家做了不知道多少規劃。也是有趣,小櫻姓藍,兩人還都特別喜歡藍色,在他們的設想裏,家裏的窗簾床單桌布椅罩什麽的都要用藍色,還要在院子裏種上藍色的美人櫻,這是小櫻喜歡的花,也合了她的名字。小櫻每次給我們描繪,眼裏都閃着興奮的光芒。有時候,我們四個人也會一起去野外玩玩,看他們注視彼此時的溫柔眼神,彼此間的心靈契合,就會覺得,他們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後來呢?為什麽沒有最終走到一起?”藍依忍不住問。
“那就要怪你的外公外婆了。”肖阿姨嘆口氣。
“自個兒家在城裏,也能夠分到城裏教書,偏偏女兒不聽他們的話,主動要求去了農村,這也罷了吧,多少還可以想辦法,現在,又在當地找了個沒有工作、沒有家庭背景、一文不名的窮小子,這萬一嫁過去,不就等于真正的在那窮山惡水裏生根發芽了?哪個做父母的能夠願意!從別人口中得知這件事情後,你外公外婆立馬就将你媽媽叫回家,明确告訴她,他們不同意這樁婚事。你媽媽是家裏最小的一個,哥哥姐姐也都被動員起來給你媽媽施壓。你外婆身體一直不好,是四十多歲生你媽媽時落下的一身病,所以你媽媽一旦和她犟嘴,她就會出現胸悶氣喘、甚至暈倒的情況,不管是真是假,做女兒的總不能把母親往絕路上逼吧?當時,還有兩件事情,也促使了他們分開。一件是你爸爸的出現。你爸爸當時在市裏工作,有一次這個鎮上辦一個什麽活動,你爸爸來參加了,剛好我們學校的領導也帶着你媽媽去參加,你爸爸一眼就看中你媽媽了,拐彎抹角地托人說合。你爺爺當時也掌着一點權,承諾只要你媽媽答應,馬上想辦法把她調到市區去。這事被你外公外婆知道後,就反複找你媽媽施壓,逼她答應,你外婆還說如果她堅持要跟那個窮小子,以後就不用再回家了,就當沒有這個女兒,讓你媽媽左右為難。另一件事,是那個男孩身邊也出現了一個女孩,只不過,那個女孩其實比你媽媽出現的還要早,她外婆家和男孩是一個村子的,她有時會到外婆家來玩,看到這個男孩後,就喜歡上了他,一直在追求他,只不過男孩沒有同意。但那個女孩仍然對他很好,經常的幫助他,男孩也不好意思太傷害她。這事就這麽有意無意地拖着,一直拖了好幾年,直到1985年10月份吧?你媽都二十六歲了,你外婆突然中風偏癱,幾次尋死覓活的,說女兒管不了了,人也動不了了,還不如死了幹淨。你媽媽覺得愧對你外婆,為了照顧好老人,沒辦法,才答應了和你爸爸的婚事。一個月後,就舉行了婚禮,完全是閃電式的,兩人結婚後沒多久,你媽媽就調到市區去了。那個男孩後來也很少見到了,聽說他跟那個追求他的女孩最後也結了婚,然後搬到外市去了,好像後來他因為畫畫得好,還在一個什麽文化館工作過,再後來就不清楚了。”
“是這樣……”藍依說,“你還記得那個男孩的名字嗎?”
肖阿姨頓了頓,道:“叫方明。”
這個答案是預想之中的,藍依并沒有特別驚奇,她沒有再問話。過了一會兒,她聽到肖阿姨響起了有些粗重的呼吸聲,知道她已經睡着了,與此同時,忍了很久的兩行清淚,從她的眼角緩緩流出。
第二天一大早,藍依和浩然就告別肖阿姨,搭上了返程的班車。一路上,她靠在座位上,像是睡着了,自始至終沒說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