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十五)
? 已經臨近年關了,學校的期末考試也已結束,藍依和其他同學一樣,收拾好東西準備回家過寒假。臨走之前,憶瀾又一次找到學校來,說想她了,特地來看看她。藍依看看他仍稚氣未脫的臉龐,以及那滿含着笑意的眸子,知道他的父母并沒有将之前所發生的事告訴他。她于是也強打精神,對他說了一些鼓勵的話,要求他要努力學習,争取考上一所好一點的大學。憶瀾一直含情脈脈地看着她,一一乖乖地點頭答應。
就在這時,藍依忽然想到了一個問題,問道:“你的名字是誰取的?”
這問題有些突兀,憶瀾呆呆地說:“……我爸取的,怎麽了?”
“沒……沒什麽,随便問問。”她說。其實,她只不過是又發現了一個那兩人相愛的證明:方憶瀾,方憶藍,方明一直都是在回憶着藍小櫻的,不是嗎?
這些天,她想了許多,他院子裏種的藍色美人櫻,是在紀念着媽媽的;他設計的藍色客廳,是他們曾經憧憬的;他畫室裏那些鎖起來的“藍裙子、紮兩條長辮子”的女人像,無疑是畫着媽媽的;就連她得以短暫的擁有他,也不過是因為她和媽媽有太多相似之處,讓他“如同見了故人”……在他的心裏,從來都只有一株藍色的美人櫻,何曾進去過其他人。她以為的愛情,也不過像是一場夢般,也不過是發掘了一個曾經的愛情故事而已。
藍依苦笑了一下。
事情若是到這裏結束了,倒也不算太令人失望,無非是各人回到各人的生活,一切還接近于從前樣的平靜。可偏偏,那一直在不停思索的腦袋又思索到了一個根本不應該思索的問題:她的生日。
寒假裏,她買了電腦,每天在網上消磨時間。既然那些亂七八糟的事不會因為煩惱痛苦而有些許改變,那麽還不如幹脆不要去想它。藍依于是長時間待在網絡前,用無聊的花邊新聞、電視劇和網絡游戲來麻痹自己,逼迫自己将那個人忘掉。可是,就在她無意間打開郵箱,再次看到憶瀾發給她的那些Flash時,她突然就于腦海中蹦出了一串數字——她的生日。她是農歷7月17生的,公歷好像是8月份,而她記得那晚肖阿姨曾經跟她說過,媽媽與方明是頭年10月份才分的手,媽媽随即才與爸爸結婚。以她所了解的生理學知識,她有了一個可怕的預感,這預感讓她全身驚出了一身冷汗。
她無心再玩電腦了,這個念頭開始像夢魇一樣的纏繞着她、折磨着她,讓她逃不掉、躲不開。一個星期後,她實在不能對這個問題無動于衷了,于是決定直接向媽媽尋求答案。
去肖阿姨那裏求證的事情,早已被媽媽知道了。一段時間來,媽媽似乎也有些別扭,兩人都心照不宣地盡量不去觸碰這個話題,仿佛是在小心的呵護着一層遮面的薄紗,一旦這薄紗被風掀開,兩人都免不了難堪和窘迫。但是現在,為了一個更重要的真相,藍依沒有辦法,只能去揭開那層紗。
這天,待媽媽從外面買菜回來後,藍依走過去,輕聲說:“媽,我有話想問您。”
媽媽撫撫略顯淩亂的頭發,随意地說:“什麽?”
“我……您……是和我爸結婚後才懷的我嗎?”她吞吞吐吐地說。
她能感覺到媽媽全身一震,眼神慌亂地轉到一邊去,說:“當然……怎麽了?”
“……沒什麽……您說,我和爸爸長得像嗎?”
媽媽仍然眼睛盯着別處,說:“你随我,長得像我,脾氣像我,連血型都和我一樣,可能遺傳我要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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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天,藍依終于硬着頭皮問了她最想問的一句話:“我是爸爸親生的嗎?”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媽媽有些惱怒了,“你不是你爸親生的,那是撿來的嗎?”
“我……”
“好了,不要再說了!”媽媽粗暴地一揮手,打斷了藍依的問話,“不要再想些無聊的事情了!越大反而越不讓人省心!”說完這話後,她不再看藍依一眼,直接就到廚房去了。藍依其實早也料到會是這個結果,便知趣地不再追問。
但是,那個謎團豈是因為不去想不去碰就能夠輕易消散的,既然想到了這裏,不弄個清清楚楚就如同總是有鲠在喉,會活活把人憋死。為了弄到那個答案,她想過去問浩然媽媽,想過去問方明,甚至想過去問那久未謀面的爸爸,但是,這些答案最後還是被她一一否定了,她知道這樣做不僅可能無功而返,甚至還可能引起不必要的軒然大波。在反反複複夜不能寐的思索中,她突然想到了一個東西,這東西讓她激動得渾身止不住發抖,她知道,她就快要觸到最真實的當初了。她想起了,媽媽自讀書以來,就有的寫日記的習慣。
媽媽的日記放在辦公室裏,這她曾經聽她說過。當時媽媽是為了鼓勵她堅持寫日記練文筆,以己為例,沒想到現在卻為她指出了方向。在甩開自己從小所受的“非禮勿視”的教育後,她找機會偷拿了媽媽備用的辦公室鑰匙,下決心弄清一切。
因為是寒假,學校裏十分冷清,藍依瞅準了媽媽被浩然媽媽約出去的一個機會,打開了媽媽所在辦公室的門。雖然明知沒有人,她的額頭上還是沁出了一粒粒的汗珠。媽媽的辦公桌在靠窗的牆邊,藍依盡量低着頭,用顫抖着的手嘗試着,打開了那個唯一上鎖的抽屜。抽屜裏只有五六本日記本,這讓藍依有些吃驚,按她的想象,這麽多年,日記本早該裝了滿滿一屜才對。她翻開最上面一本,發現第一頁标注的日期是去年年底開始,放下這本,再拿出一本看看,标注的日期是前年至去年底的。就這麽拿了五本之後,最後一本馬上引起了她的注意。這一本年代相比其它幾本,明顯要老得多,還是那種大紅的塑料皮封面、印着極俗氣的“日記本”三個金字的,翻開後,可以看到紙頁已經發黃,扉頁上标注的日期是:1985年3月至1986年1月。這個日期讓她的心開始狂跳不止,如果沒有猜錯的話,媽媽應該是邊寫日記,邊銷毀年代稍久的一些日記本,但是這一本,卻是因為它在媽媽心中的重要性才一直完好地保存了下來。
她首先翻到了10月份的日記。在當中,找到了這樣一篇:
85.10.17 星期四陰
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寫日記了,既沒時間,也沒心情。現在,一邊寫,我一邊忍不住要哭泣,我終于向爸媽妥協,答應跟那人結婚了。
7號上午,我正在學校上課,三姐急匆匆地跑到學校來,說是媽突然中風了,頭天下午送到了醫院,現在大姐讓她過來叫我。聽到這消息,一時心就亂了,連忙跟學校請了假,趕緊跟着三姐一起搭車去了市醫院。媽那麽要強的一個人,現在躺在床上看起來格外瘦小、單薄,身上還插着輸液管子、氧氣管子,我的眼淚當時就下來了。爸在旁邊沒有說話,只顧着照料媽,但我知道,他還在生我的氣,怪我“不争氣”。
以後近十天,常常兩頭跑,假不好請的太多,有時就讓陳玲和慶芳幫我代課。中間聽她們說,方明找過我好多次,我也顧不上和他聯系了。媽稍稍好點後,就開始鬧。原來能走能動的,現在整天得躺在床上,換成是誰也受不了。有兩次她趁我們不注意,還拔了吊針管,害我們得輪流看着她。以前都是媽堅決反對我和方明的事,這次爸也說話了。說我要不和媽擰着幹,順了她的心,她也不會這樣尋死覓活了,我要再堅持,就得活活把媽逼死。我實在是沒有辦法,只好答應了他們。
日記寫到這裏,已經模糊一片,雖然經歷了久遠的時空,仍可以看得出來,那片字跡曾被多麽痛苦的淚水打濕……
藍依內心五味雜陳,再往後翻,看到了很短的一篇:
85.10.23 星期三陰
今天是霜降,我心裏同樣霜降了。
一直下不了決心,昨天才把他約出來,跟他說了分手的事。他沒說話,但轉過身去,肩膀微微動了動,我知道,他在忍住不哭。其實這段時間以來,我家人的态度他也知道,他可能也感覺到了,我們終究是難走到一起的,所以這個結果,也是意料之中……
這篇日記同樣也是字跡模糊,藍依知道,那裏也浸透了當年媽媽的眼淚。後面有一段時間,日記沒記,偶爾中間插上一兩天,都是草草幾句話就結束,就連結婚那天的日記,都只有四個字:今天結婚。藍依還是堅持翻着,然後,讀到了這樣一則:
86.1.5 星期天晴
我懷孕了。可是,天,我竟拿不準這孩子到底是誰的。
11月12號那天結的婚。婚禮頭一天,我還是忍不住去找了他。也許,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再看他這一眼,我們從此就是兩條平行線。
那天後來發生的事,是我沒有預想到的。也不知怎的,我們坐着坐着,就下起了大雨,然後一起到那個廢棄的瓜棚裏躲雨。他握着我的手,我靠着他的肩,就像日子又回到從前一樣。我感覺着他的體溫,嗅着他熟悉的氣息,再想到第二天的婚禮,想到那個完全不了解的男人,心裏開始堵得慌。也是一剎那,我突然決定把自己給他,讓自己做一回他的女人,這樣以後便不會遺憾了。他開始是不同意的,我知道他是為我着想,怕我那個丈夫因此對我不好,但我管不了那麽多了,那個人對我好與不好,沒有太大的意義,因為我根本就不愛他。再後來,我們……
現在的“丈夫”可能是聽到了有關我和他的一些傳言,對我的過去很是懷疑,我們新婚不久就爆發了第一場争吵,但是,我一點也不後悔。在我心裏,甚至暗暗希望這個孩子是那一夜他留下的,從此以後,有這個孩子陪着我,就再也不會寂寞。
看到這裏,日記本從藍依手上“啪”地一下滑落下來,與此同時滑落地上的,還有她的淚珠。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哭,只是,那眼淚完全不受控制的,一直往下掉。她不想再去追根究底了,她願意相信,那個雖然一直不在身邊,卻每月按時供給生活費的男人,是她真正的父親,同時,她也不願再為自己傷感,而是隐隐有些被這一份持續二十多年卻始終不曾改變的愛給折服了……
新年過後,新學期開始了,這是大四生們大學生活的最後一個學期。上了短短幾個星期的課後,藍依就和大多數人一樣,聯系了實習的單位,只不過,別人多是往好地方鑽,為分配作準備,她卻似乎去了一所鄉村小學。這以後,大家就很少再見到她了,連期末考和論文答辯那幾天,都只有少數幾個人見她匆匆露了一下臉,很快又消失了。這學期過得很快,每個人都已經充分醞釀了離別的心态,考試結束,系裏舉行告別晚會時,藍依沒有參加,同學中,也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裏,唯一收到她的留言的,是英語系的王浩然。留言很短,大意是她喜歡上了鄉村清新的空氣,于是找了一所農村小學教教書,想過過平靜的生活,讓他不要找她,也不用再等她了。也許三年,也許五年,她厭倦了,會回來看看他們,但也許她從此愛上了那裏,就會在那個地方一直安寧地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