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07]顏如玉一萬號

鐘面上的指針終于劃過十二點半,我合上作業本,從後門溜出了教室。

走廊裏實在靜得可怕。樓上樓下都睡得靜悄悄的,腳步就像踐踏在這些睡人的夢上,鞋跟太重,會踏碎幾個脆薄的夢。我抱着懷中那本畫冊,一層一層爬上了行政樓頂的天臺。好久未開啓的鐵門只能撐開窄窄一道,側身擠過去,蹭了滿校服的灰。

遠處的操場上擠滿了黑壓壓的高三學生,一樣的整齊劃一,一樣的腦袋微垂,一樣吞吐着六月逼人的暑氣。

多少段自以為經營得豐富多彩的青春,一樣被攔腰截斷,在這裏畫下生澀的、溫吞的、鈍鈍的句號。

我眯起眼睛打量升旗臺上那幾張陌生朦胧的臉,想到桌角一厘一厘越壘越高的卷子,忽然覺得很沒勁。毒辣的日頭照得人頭暈,我從發燙的欄杆上直起身子準備回去,一個重心不穩,整個人差點兒栽倒在地上。

狼狽地站好,身後忽然傳來“吱呀”一聲。

仿佛是耳朵故意行騙。我回過頭看向門那邊,卻真的看見有個人抱着一架叮鈴咣當連聲作響的航模,正從窄窄的門縫外往裏擠,灰撲撲的校服外套敞着懷,露出裏面赤橙黃綠青藍紫的短袖T恤。

他擡起頭。

我看着他。

那張前一刻還能塞進一只蘋果的嘴巴忽然咧成了一道彎彎的月光,他撐着門立正,一邊撓頭一邊笑。

“對不起啊,我……我遲到了。”

我仍然記得,初二下半學期的某一天,仍然是毒辣的日頭,仍然是操場上整齊的畢業生方陣,仍然是周宇臨,帶我翹了體育課登上寂靜無人的天臺,在親眼目睹了護旗手把國旗升成了一架突突突加足馬力向上猛蹿的火箭後,我倆趴在欄杆上笑成了兩灘灰頭土臉的爛泥。

這時他忽然說,我覺得在這個角度看畢業典禮,其實是最好的。

我迅速踹了他一腳:“太遠了人臉都看不清,還在這裏自誇,你選的什麽破地方?”

“為了着眼大局,這些微小的犧牲都是可以忍受的,”他斜睨我一眼,“一看你日後就當不了官。”

他還說,三年後再一起看高三畢業吧,好不好?

我伸手抹掉鬓角的汗珠,點點頭答道,那說好了的,要是缺席怎麽辦?

他豪氣萬丈地一揮手,小爺我是這種人嗎?!到時候要殺要剮随你便!

所以,即使後來的籃球聯賽上,他對許佳禮動了心;即使兩個人衆望所歸地在一起了,卻又因為新班級、新的追求者而分開;即使他們分手那晚周宇臨還在電話另一頭打趣說,我小女友不要我了要不我倆湊合湊合?即使我哼了一聲搶白他,誰願意湊合你呀,也不照照鏡子看看你這膚色,以後生出來的孩子究竟是斑馬還是熊貓?

即使一個月後二十一號,世界末日那天他真的向我表了白;即使連續兩年的聖誕節他都不忘當初教誨,穿過整整一棟教學樓來送巧克力;即使大家都對這段關系心照不宣以至于很長時間內我見他都會繞道走,耳垂下面像是騰地燒了一把火;即使那時騰訊空間的留言板悄然興起,每日晨起都能收到他高調的早安報時;即使那次春游,當我因胃痛而蹲在營地邊臉色發白時,他還沉默地放下書包把卷成一團的外套鋪天蓋地丢到我頭頂……

即使後來,他們還是複合了。

即使這樣,我還是來了。頂着毒辣的日頭赴一個三年前的約,沒有猶豫,不願缺席。

千言萬語哽在胸口。

我們的聊天很客套,對,就是英語閱讀裏說的那種西方國家陌生人之間搭讪的标準模式——F.O.R.——family,upation,and recreation.我們聊高中生活,聊學考和數學競賽,聊撞上的奇葩老師和年級裏遠近聞名的學霸——然而早已沒了當年的默契。太多的話需要背景介紹,我們都懶得說太多。

可我竟然也貪戀起這種并肩趴着的感覺,舍不得硬氣地離開。曾經那麽平常的事情,此時卻如此稀罕。

不知過了多久,午睡也結束了。腳下這幢龐大的建築一點一點地醒了過來,廣播刺啦地響了幾聲,開始播放課間音樂。

“從前共你促膝把酒

傾通宵都不夠

我有痛快過你有沒有”

我一愣,條件反射地偏過頭去看他。周宇臨的臉逆着光,熾烈的驕陽運行至此,忽然被溫柔地中和幹淨,只能看到他的輪廓鍍上一層柔和的天光,揚聲器裏面是清冽的男聲,襯得周圍很安靜。

兩個人都沒有說法,彼此沉默地聽完了整首歌。我拄着下巴,雲慢吞吞地挪過來遮住了太陽,被風吹得很舒服,幾乎要睡過去了。

直到聽見他笑着說,我記得初中三年你都學素描呢,現在還畫畫嗎?

順暢得好像剛才我們的對話從來沒有莫名中斷一樣。

我低頭翻開懷裏的速寫本,指着最後一張上的日期給他看:“早就停了。沒有空,也沒有人當我模特。”

“那你看我怎麽樣?”

我正兒八經地在天臺找了個地方盤腿坐下,拿出很久沒碰的八開畫紙,已經找不太到畫畫的感覺了,陌生的筆和陌生的紙,唯一熟悉的只有坐在旁邊的周宇臨和他的飛機模型。

“當我模特的話,要很久、很辛苦的。”

他晃了晃手裏的飛機模型,說:“為了它們三個月我都忍了,連被老師罰站我都笑着熬過去啦,這算什麽。”

我搖搖頭,開始一點一點地打線條。

初一暑假時我在美院附近學素描,從畫室回來的路上遇到了周宇臨。

他興致很高地說同桌我請你喝飲料吧,結果卻變成了我端着仙草冰坐在太陽傘底下,撐着腦袋看他搗鼓我的廢畫稿,把手中的紙飛機一架架扔向遠方,然後偏過頭來問道,你知道無線電測向比賽麽?

“就是個累死人的比賽,一群人在公園裏跑來跑去找信號玩的。”我輕輕“哦”了一聲,周宇臨開始一臉認真地講解起來,擡這個扭那個的,競賽區域保密,電臺位置保密,沒人幫你就剩你一個人孤軍奮戰的。

“總的來說麽,就是利用無線電測向儀測量無線電發射臺所在方位啦!”

我聽他說着那些專有名詞半聽懂半聽不懂的低下頭笑了笑。

“我曾經想的是,也許我是當不了飛行員,那可以當個無線電指揮官,指揮着天上的飛機左左右右上上下下,也算離飛機近一點。”他把我的廢畫稿全部折完,每一架都被他寫上編號,周宇淩一號,周宇淩二號。後來他說,那些曾經一起玩過無線電測向的人加分的保送的去了重點中學,成為初中生的自己看着那些小弟弟小妹妹們在公園裏開心地跑來跑去的時候,總會感嘆自己老了。那些被老師沒收了的飛機最終還是全部還給了他,他站在老師辦公室裏認真地說着,老師我是真的愛飛機。老師就嘆了口氣說,孩子你愛飛機玩無線電測向就能上省實嗎。

周宇臨說,我其實還真的沒想那麽多。只是喜歡而已。

“我現在也就在學工裏的模拟駕駛裏過過瘾了,哈哈。”

記憶綿延成一條線,被眼前的少年輕輕扯了出來。這麽多年過去,我居然還能清晰地想起貼在門口的所有課表。周一體育,周四微機,周五美術。

還記得兩個人伏下身輕松溜出微機教室,一束光穿過縫隙剛好落在那半塊黑板上,教室裏的同學噼裏啪啦敲着鍵盤,走廊上我們趴在欄杆上吹風,沒關緊的門分割出兩個世界。籃球場上有人在打球,周宇臨頂着被吹成雞窩的頭發沖同樣翹了課的柯晗吼,二貨耍什麽帥!

體育課的自由活動,大家一起逃回教室裏玩桌游,教導主任雄赳赳氣昂昂地走進教室,他們藏到桌子底下,頭挨着頭大氣不敢出,那頭夏無桀卻大搖大擺地從走廊上跑過,一路喊着我是狂暴劍聖。

教美術課的小老頭子剃着光頭,上課時周宇臨光明正大地在課桌上畫漫畫,指着被太陽光照得閃閃發亮的那塊說,同桌你看像不像?我湊過去,點頭誇張地拉長聲調,像的像的!然後聽到講臺上砰砰砰拍桌子的聲音,小老頭子清清嗓子瞪着我們倆,說,星期一交作業!

我素描學得好,随便從家裏帶張習作就能應付。周宇臨交不上作業的時候就變身抽象派大師,把色塊随便搭配胡亂塗出圖案,卻得了表揚,夏無桀和尚靖歪在後面笑。我一巴掌拍在他後腦勺上站說,周宇臨你也是蠻厲害的。他一臉無辜地說,我是真的交不上作業了啊……

學校舉辦科技節,我和周宇臨搭檔做化學實驗。南方小鎮,凍人不凍水的冬天,取暖基本靠抖。兩個人凍得藥匙都伸不進試管而他還在講笑話,說沒事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最後的周宇臨“紳士”地幫我刷了所有的試管,卻發現手上的藥品怎麽也洗不掉,我站在一邊笑得快喘不上來氣時他才發現是高錳酸鉀,洗不掉的,那種無辜的眼神讓我更加笑得喘不上來氣了。簡直像是課本上寫的,二到負無窮。

周宇臨還在一臉認真地擺弄他那堆飛機模型。我伸個懶腰,把畫稿扯下來遞給他,“比你本人好看不?”

他接過來看了很久,忽然哈哈哈停不了地笑了。

“喂,難道真有那麽難看?我是很久沒畫畫,我也是經常把人臉畫歪……但……我在很認真的畫啊!”

他擺擺手說:“沒啊。”

“那你笑那麽燦爛幹嗎……”

他一臉認真地說:“我是看同桌你畫得那麽好,被感動了。”

周宇臨在我的注視下把畫稿折成紙飛機。

然後回過頭來看着哭喪着臉的我。

“你就這麽糟蹋我的——”

“哪裏敢,”他沖我揚起眉毛,然後端起身邊那個超大號的飛機模型,遞給我,“一直想送你的,‘顏如玉號’。”

他說這可是我裝了四個月的,能遙控的那種不是拿你的廢畫稿随便折的!似乎一說到這個他又會閃耀光芒起來,摁這個是什麽什麽,還有什麽什麽功能的,唠叨了一大頓,比物理老師都像機關槍,念那些專有名詞的時候簡直像念自己家人的名字。

最後周宇臨看着一頭霧水的我幹脆拿起飛機來說:“飛給你看。”

螺旋槳轉動,起飛,穿過教學樓前的那一排繁茂的綠色植物,他的飛機飛了那麽遠那麽遠,離天空越來越近。

他回過頭來沖我笑着說:“明年就用這個帶你去讀大學吧?”

我說好。

“那你就繼續當我模特吧,我想過了,我還是要繼續畫畫的。”

他回過頭來笑,說好。

周宇臨,以後把畫全部拿來給你折飛機吧。

直到顏如玉一百號,顏如玉一萬號,顏如玉無窮號。

作者有話要說: 完結啦。

周宇臨應該是喜歡過顏如玉的,顏如玉也一樣。

只是友達以上,戀人未滿,最後誰也沒有說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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