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白色沙雲籠罩五月(5)上

? 因為發燒,我一共挂了三天水,無論早晚,顧少卿都一直陪着,忙裏忙外,又是付費又是拿藥。我看着他來來去去的身影,心裏說不出到底是何種滋味,有點甜有點酸還有點澀。

我躺在病床上,掩着被子,真怕他閑下來後,問我要不要爸爸媽媽來陪,但他一直任勞任怨毫無怨言,絲毫不提這方面的話題。一開始還覺得受用,漸漸地,我變得更加煩躁,他有意避諱便是早已了解透徹,但我卻一點兒也不想讓他看到心底的這些小事。

人是世界上最矛盾的動物,我努力睜大眼睛看向天花板,靜悄悄地告訴自己。

事後結賬時,看着那一張張數額極大的票據單,我又一次将眼睛睜得老大。怎麽也想不到啊,不過就挂了幾瓶水,竟然花了一千大洋?

我趕忙從卡裏取了錢還他,一開始他還死活不肯收,我只能哼哼唧唧以哭威脅,他方才怕了連忙收了過去。那速度之快,也是“嗖”一聲,錢沒了!因而我一度猜測,這個顧少卿當年絕對是彈棉花的,兩手那叫一個麻利利呀!

“顧老師,”我吞了口唾沫,又看了一眼票據,這一刻,能聽到心髒滴血的聲音,“看病真貴。”

他正開着車,一扶鏡框,抿了抿唇,“是有些貴,但把你治好了,這錢也花得值了。”

我咂咂嘴,不住地搖頭,“顧老師,我真的錯了。”

他蹙了蹙眉,“怎麽了?”

“你想啊,一瓶水好幾百塊呢,我連個味道還沒嘗,就被他們一股腦全挂進身體裏了,多虧啊!”

“……”顧少卿哭笑不得地看着我,“你還想把那個當汽水喝?”

“不,”我很認真地糾正他的錯誤,“是鹽汽水。”

生病耽誤下的那幾天,正好錯過了校慶晚會的整體彩排,為此,團委老師對我意見極大,每每組織對詞,他們就一一剪手別在身後,挺着胸膛,老鷹捉小雞似的轉來轉去。

顧少卿為這事沒少為我受氣,每每背不出詞,或是主持太死板被批評,他都搶先應承下來,聲明待會兒會親自輔導。

他最常說的一句話便是,“沈和風,你要是主持的時候能和往常一樣幽默就好了,肚子裏明明有那麽多稀奇古怪的想法,怎麽一到關鍵時刻就僵得只會照本宣科了?”

這個人,将我剖析的還真挺全面,可我嘴硬不肯承認,“顧老師,你別開玩笑了,我可一直走的是知性成熟路線,那種小女孩的作風千百年前就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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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少卿的眉角明顯的一抽,望着我,皮笑肉不笑地搖頭。

為了節約經費,校慶晚會和建黨節撞去了同一天。考慮到日期的特殊性,學校一早将晚會安排成唱紅歌愛祖國的副主題。除了每個學院經過重重選撥,出來一兩個節目外,占重頭戲的便是這唱紅歌的任務。

全校上下早就彌漫在一片紅色歌曲的大氛圍之下,晚會開始前三天,更是在操場上揚着兩個大音響,一遍又一遍安排老師、學生不厭其煩地練歌。

我們四個主持坐在一邊看着,把那該會的不該會的都學得精通,以至于從早到晚腦子裏都繞着那铿锵有力的調調,幹什麽都合着這節拍來進行。

林纾曼老師第一個受不了,“轟轟隆隆和敲大鼓似的,還讓不讓人背詞了?”

播音部部長長長嘆了口氣,“可不是,瞧我這覺悟高的,晚上說句夢話都是照紅歌旋律唱出來的。”

顧少卿向來不在人後說閑話,更不是那種會發牢騷的人,因而主動提議要給我們說笑話解悶,可每每看着其他兩個人都笑得前仰後合,我板着的一張臉就更顯得突兀起來——沒辦法不冷靜,他講的都是我說爛了的笑話。

也就是這一天,整臺晚會的挂名總指導風風火火地跑來找我們四個人。顧少卿遞過去一瓶礦泉水,他客客氣氣地道了謝,雙手握着搓着,還沒切入正題,就申明了不許拒絕。

“小顧老師,大家都誇你唱歌好聽,又多才多藝會彈鋼琴,這一次,你可絕對要幫我一個忙。”

顧少卿極為謹慎,絕不輕易答應別人的請求,因而問道:“宋老師你先說清楚是要幫件什麽事,好讓我先有個心理準備。”

“是這樣的,小顧老師,物理實驗室那邊的歐教授本來有首歌的任務,可是他一向忙得厲害,最近又接了一學術研究的選題,彩排這麽些天都沒露張臉,晚會那天絕對來不了,所以你看……”

話說到這兒,有點理解能力的人都能聽懂他意思,林老師最是興高采烈,“宋老師你可真有眼光,小顧老師唱歌可好聽了,上次我們一道去K歌,數他唱得最好。”

播音部部長“咦”一聲,逮住林老師追問,“老師還去K歌?”

林老師就笑了,“怎麽,當老師就不能有點娛樂活動了?老師也是人啊,也有七情六欲,也要吃喝拉撒,更別提K歌這種小case了!”

“嘿嘿嘿,我不是這意思!”

顧少卿卻一直沒說話,哪怕那老師又憂心忡忡說了一遍重要性,他還是思忖着沒給出答複。直到大家勸過來勸過去,林老師更是一拍胸脯誇下海口,“說服他的事包在我身上!”他這才直了直腰,開口說話,“歐教授真的來不了?”

“來不了,早知道也不喊他了,那人是出了名的工作狂,一門心思搞科研,愛因斯坦都沒他夜以繼日。為了這些事兒,他是老婆也丢了,女兒也不管——”

“宋老師,”顧少卿打斷他的話,“你別說了,讓我再想想吧。”

“好嘞,你先想着,但今晚之前必須答複我,等着印名單呢。唱不唱紅歌由你決定,我們給你自由和舞臺,只要你不辱使命完成任務就行!”

顧少卿到底點沒點頭,臉上的表情到底是喜是憂,我并不清楚。我只是低着頭,眼觀鼻,鼻觀心,絕無旁骛地瞅了會兒自己的鞋尖。

沒有太多異樣的感覺,或許是因為已經習慣了二十年,因而當旁人提到工作狂的爸爸抛妻棄子時,我只是将頭低下,在心底冷冷笑了笑。

我的爸爸歐奕儒是這所大學有名的物理教授,一直都致力于高能粒子方面的科學研究。在我的記憶裏,他所維持的形象大多是一副正襟危坐不茍言笑的嚴師模樣,只在和媽媽吵架時,才難得又難得地顯出一副男人的無奈與掙紮。

我一度覺得,他鮮少回家的根本原因就是在于害怕媽媽,與其無止境的争吵還不如選擇将精力分散上工作,可骨子裏還是一個特別念家的人。

因而我曾懷揣着最簡單的夢想——用優異成績的成績考入大學,成為他的一名學生,幻想這樣就能擁有他更多的關注了吧——後來我才發現,其實,我真的想多了。

我拿着稿子走去一邊,快速地念着蒼白底色上黑色的鉛印字,又快又穩又好,而腦子裏卻是空白一片。

這樣的狀況沒持續多久,顧少卿正漸漸向我走來。哪怕高亢的旋律讓他的足聲遁形,我卻依舊能從那股淡淡的檸檬香中認出他來。

他将我手裏的稿子抽出來,淡淡的口吻,“別給自己太大壓力,你背得夠熟了。”

我沖他懶洋洋地笑,“一緊張就會忘了。”

“有什麽好緊張的?有我在你身邊。”

我一怔,繼而頗為受寵若驚地望向他。他眼神明顯閃爍了一下,下意識去提鏡框——他忘了自己根本沒戴眼鏡。

局促片刻後,他方才解釋,“我是說,有我們三個半斤八兩地陪着你,沒事的。”

原來如此。

我沒吱聲,笑了笑,讓嘴角扯起一個稍顯自然的弧度。原來顧少卿也會說廢話,可笑……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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