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哪瓣檸檬不帶酸(7)

? 旭日初升的時候,我的鼻腔中還殘留着若有似無的酒精味。說不清是這醫院氤氲漸染,還是從家中那打碎的玻璃杯中而來。

我怎麽也不相信顧少卿每晚起夜是去喝酒,直到醫生拿着單子告訴我他是得了一種叫酒精肝的病。

“不可能,他從不喝酒,每天都是神采奕奕的樣子,從來也看不見他醉醺醺的模樣。”我辯解,盡管已經無力。

“可檢查結果就是這樣,他一定有長期酗酒的毛病,不相信的話你可以回去找找看,他一定在什麽地方藏着酒。”

醫生聲音不大,眼神有意無意避着我,我知道原因,不久之前,我剛剛在這家醫院大鬧了一場。

那個時候,我沒有錢,而顧少卿的身上也不過幾百現金。他沒法說出信用卡密碼,只半昏迷着靠在我懷裏,一口一口吐着血。我用手等着,顫抖着接下這片溫熱,而血不僅染滿了我的手,更直流進我心裏,心髒窒息般的疼痛。

醫生不肯就診,讓我先去繳費,我說可能要緩一緩,他當時就毛了,說你沒錢不要來我們這兒看病!

顧少卿便在這時清醒了片刻,他問我在哪兒,我說人民醫院,他立刻強打起力氣要起身,“我不要呆在這兒,和風,帶我回去,帶我回去。”

醫生在一旁催促,“快走吧,快走吧,沒錢來看個什麽病,我們醫院可不是慈善機構,他今晚上就是死了,沒錢也沒人肯收治。”

顧少卿伏在我的肩頭,嘴裏仍舊含糊不清地說着,“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腦子騰地炸了開來,一瞬間,四肢百骸的血液都往頭頂上湧,我簡直紅了眼睛,拿起桌上的本子就往醫生身上砸,聲音大到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你他媽的給我聽着,要是他有個什麽閃失,我沈和風第一個殺了你!”

走投無路中,我給厲風行打了一個電話。

沒有人願意在睡夢中被吵醒,他接到電話時,應該也是一臉不耐煩,因為光憑語氣便知道他很是不爽,“姑娘,你不能因為我喜歡你,就這麽早地喊醒我吧,怎麽一點兒人道主義的關懷都不給?”

我在這一頭哽咽的不像話,斷斷續續地求他,“厲先生,只有……你……能幫我了。”

厲風行趕來時,我正抱着顧少卿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的下巴磕在我的肩上,呼吸急促,喘得身子抖如篩糠。一邊在害怕失去他的自我恐懼中飽受掙紮,一邊抽出不多的理智來對話來人。

顧少卿被送往搶救後,我坐在過道裏,抱着頭嘤嘤地哭。厲風行陪在旁邊,不知何時将手搭上了我的背,繼而将我整個人抱進了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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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躲開,也沒有力氣躲開,救命稻草般拉住他的胳膊,頭緊緊抵住他的胸口,卻不知他是否聽見,我一直在不停地喊,“白斬雞,檸檬樹,白斬雞……”

顧少卿的情況穩定下來之後,我決定回家一趟,換下這一身血淋淋的衣服,順便搜尋一下他的秘密。

厲風行紳士地帶我回去,嘴上卻不饒人,“我是怕出租車司機以為你殺了人,萬一被送進警察局問話,你又該打電話給我了。”

我笑不出來,也不和他犟嘴,淡淡說了句,“謝謝。”

他說,“謝謝就不必了,你以身相許吧,怎麽樣?”

“……”

厲風行将我送到公寓樓下時,還有那麽一些不解,“你家怎麽搬這兒來了?”

我抓耳撓腮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總不能當着外人說我和顧少卿同居吧,可若是不這麽說,我又該如何做解釋呢?

幸好厲風行自己将話接了過去,“算了,瞧你那一臉便秘樣還是閉着嘴吧。”

我苦着臉,努努嘴,“我都成這樣了,你就不能說好聽點?”

他慎重又慎重地搖了搖頭,“不能。”

我一頭黑線,打開車門往下走,他跟着鑽出來,靠着車門沖我喊,“和風——”

他頭一次喊我和風。怪怪的,像是有什麽特權被剝奪,心底隐隐而生一種排斥。

——這一個月,只有顧少卿這樣喊我。

他沖我笑得燦爛,眉間卻微微蹙着,“你很喜歡那個男人?”

我一怔,想要否定,張開卻是,“你怎麽知道?”

他一臉得意,眉峰稍稍揚起,“我吃過的鹽,可比你吃過的米還多,你不用說話,我就能猜到你心思。”

“拿鹽當飯吃,”我眼睛一翻,扁扁嘴,“厲先生,想不到你這麽重口味。”

他也是一臉便秘地望着我,“……”

我換好衣服便在家中展開地毯式搜索,剛打開靠露臺的一處櫃子,一股濃烈的酒味撲鼻而來,映入眼簾的便是一瓶瓶烈酒。

是我疏忽了,平時只當他見我起夜不好意思,這才急匆匆端着水杯回房。我也迷迷糊糊,走起路來尚是踉踉跄跄,睡眼惺忪中哪能察覺出一絲異樣。

我将酒瓶全拿出來,開了瓶塞,将裏面或淺金或透明的液體全部倒進水池,又一氣灌滿自來水,重新放回了遠處。

生氣,而且惱火,并不是因為他一直的刻意隐瞞,而僅僅是憤怒他不把自己的身體當回事!

我拎着一盒白粥重回醫院時,顧少卿躺在病床上,已經醒了會兒。臉色極差,蒼白如身下的被褥,也不過是半夜的辰光,居然瘦了一大圈,完全不像是昨日見到的那個男人了。

我将粥“乓”地擱在一邊,他清明的眸光明顯一顫,眼睛轉向我這邊,将我自上而下打量了一遍,“和風,辛苦你了……本來應該是我照顧你的。”

聲音異常虛弱,盡管他一定試圖讓自己說得更有底氣一些。我心中充滿的那股氣,被他話中湧起的旋風一點點帶走。

我開了蓋子,想給他喂一些粥,他似是想要拒絕,看到我寒下的一張臉時,又毫無脾氣地乖乖從命了。

我冷冷哼幾聲,像吓唬孩子一樣教訓他,“我以後再也不給你做蛋吃了,你就天天跟着我喝粥吧!”

他“哦”了一聲,漫不經心的樣子,“那我就跟着你喝粥好了。”過了片刻,又淡淡笑着,“但我知道你一定不會這麽心硬。”

我不高興起來,“你是吃準了我對你沒脾氣是吧?”

他小心翼翼點點頭,又迅速搖了搖頭,然後笑得更燦爛了,“和風,你以後嫁了人,一定是個特別厲害的太太。”

我舀了一大口粥塞他嘴裏,看他還有沒有空揶揄我。然而話到底是要接下去,遲慮了片刻,便懶懶笑着反問他,“那你喜歡什麽樣的太太,溫柔的,賢惠的,體貼入微的?”

他将頭往後偏了偏,視線掠過,轉而去望正對面的的牆面,還傻傻地埋怨了一聲,“這兒的牆白得刺眼。”

我卻仿佛從他的轉換話題中得到了答案,冷冷嗤笑兩聲,道:“反正別像我這樣的,就好。”

他長長的睫毛倏忽抖了兩抖,眼底深邃,深潭浩渺,看向我時,居然讓我心悸不已。

“也不是,”他說得極低極低,“像你這樣的挺好。”

“……”我望着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如果你能為先生天天都做個蛋,那就更好了。”

“……”

待喂食完畢,器皿洗淨,我一歪身子,坐在了他的窄床旁邊。

顧少卿正打着點滴,仔仔細細閱讀報紙,我一把奪了過去,将猙獰奸笑的一張臉擺在他面前。

“我跟你商量個事兒呗。”他點頭,我便繼續說,“能不能把剛剛後面那句話收回肚子裏去?”

時間間隔的有些長,他慢慢回想了一下,有些印象了,“可以。”

我雀躍,“那你把前面一句話再說一遍給我聽聽?”

他微微蹙起眉頭,非常為難的樣子,“因為今天沒有吃蛋,我的記憶力明顯退化了,和風,我說過什麽嗎?”

“……”居然和我裝糊塗,來威脅我的絕對統治?我萬分委屈,嚯的起身,在病房裏淑女全無的來回走動,“我可算知道你喜歡什麽樣的了——母雞,沒錯,你的絕佳好配偶就是母雞!”

“……”他辯解,“不對,也可以是母鴨,母鵝,母鹌鹑……”

“……”我抹把汗,顧少卿,咱能有點兒出息嗎?

顧少卿不願住進這家醫院,時不時喊我一聲,“和風,我能不能出院回去?”

我白他一眼,“不行。”

三番兩次被我拒絕之後,顧少卿也便不再提及,卻始終不愛笑,凝着眉間,唯有我憂心忡忡望向他時,方才敷衍出一抹笑意,也只是淡淡的,像是畫在臉上的一層油彩,時間太久,虛浮着都快剝落了。

我并不問他為什麽長期酗酒,也不問他為什麽不肯呆在這間醫院,直覺中認為他有許許多多的難言之隐,那種被稱為秘密的東西深匿在心底沙礫。

而我,還沒有重要到能掀開表層的掩埋,挖掘出最底層的一重厚重——反觀我自己,卻已為他坦露心聲,毫無保留。

在這場遙無盡頭的暗戀中,他始終是為我仰望的一個,無論歲月如何更疊嬗變,無論彼此如何相處交往,我始終都是站在下風的那一個,一直低進塵埃裏。

但因為對象是他,我願意。

時間不緊不慢地過,可兜裏的錢卻是如同流水般花了出去。本來基數就不夠大,何況還是要用來伺候一個病號子。

在兜裏一個子都不剩的那一天,我一個人抱着腦袋在窗前坐了許久,心裏反反複複思忖着如何問顧少卿要錢。

張愛玲說,能夠愛一個人愛到問他拿零用錢的程度,都是嚴格的考驗。

原來我并不能讀懂,現在卻不得不懂了。若是有一天,我能毫無思索地伸手要錢,而他毫無芥蒂地給我錢,也許我們的關系就不會是現在這樣了。

顧少卿住院不安分,時常起床下來走動,此刻我聽到他的腳步聲響起,還沒來得及轉過頭去,他已将手舉到了我眼前,食指中指間夾着一張信用卡。

“密碼是521521。”他笑得清澈,午後豔陽高照,射在他臉上,卻碎裂作無數淺淺的暖意。

我看得有些呆了,聽到密碼時更是一愣,“你怎麽會用我的生日做密碼?”

他沒什麽意外,“哦,那天也是我的生日,我沒和你說過?”

我搖了搖頭,情緒很快低落下去。

原本以為他愛那首《End of may》或多或少是有些我的因素,剛剛的一連串密碼更是鐵證,我在他心裏必定保存着那獨有的一份地位——

可現在看來,全然不是如此。

幾天之前,凱絲給我打了個電話,她說自己想了又想,覺得我們“同居”的事情單純得厲害。

“什麽意思?”我急急地問她。

“顧老師要你和他住,确實是他在乎你的一種表現。”

我笑了,“我不否定你的話。”

“別得意,我說的重點可在後頭。”

“好吧。”

“你想啊,他給你補課,送你去挂水,配合你主持,時常維護你、幫你出頭,太坦坦蕩蕩了不是嗎?愛情裏必須有點偷偷摸摸的東西,專屬于兩個人的小秘密小驚喜,可他不僅沒有如此,還毫不避嫌地拉你回去住,這說明了什麽?這說明他對你毫無那種意思,就是把你當妹妹當學生似的照顧,要不然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我果斷不能相信他連你手都沒拉過的事實,就是柳下惠也做不到如此坐懷不亂。”

“……”

若是那時,還抱着一線小希望小希冀,現在也大可不必了。

我拿着這張卡取了點錢,坐公交車去工作過的那條巷子裏買了份白斬雞,隔壁一家有現烤的鹌鹑蛋,我在一旁等候時,鼻子酸酸,将眼睛逼得通紅。

我一遍又一遍吸着鼻子,綿長而用力地深呼吸,烤鹌鹑蛋的是個小男生,看見我這副樣子便覺得奇怪,“你怎麽哭了?”

我一扭鼻子,咽下幾口苦澀,犟嘴嚷嚷起來,“都是你的錯,幹嘛放這麽多辣椒啊,熏死我了!”

我将每一筆開銷都記錄到本子上,回到醫院,先咨詢了醫生,得到他的首肯後,方才将東西拿給了顧少卿。

他吃得很開心,像個孩子似的用手揀,我就在一旁看着,卻笑不出來,無論怎麽用力說服自己。

他津津有味地吃着鹌鹑蛋,擡頭看了我一眼,笑眼彎彎地望向我,說,“和風,這個還沒你做的荷包蛋好吃。”

我看着他,雙手用力絞着,就像我的心。

“顧老師。”這麽多天裏,我頭一次這麽喊他,無論是“喂”也好,光禿禿無稱謂也罷,我一向排斥這三個字,像是兩人之間硬生生扯開一道牆,間隔開無法逾越的一段距離。可此刻,這樣的生疏是合适的。

他似乎愣了愣,“怎麽?”

我想,總有一天要這樣攤牌,只是沒想過會如此艱難,“我很快就會搬走,你總不能一直都習慣我煮的東西吧。”

“……”他許久沒說話,放下手裏的那串鹌鹑蛋,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窗外,簡短的幾個字,“嗯,是啊。”

後來,那剩餘的幾個蛋,他一直沒再吃。

伺候病人是一件勞心勞力的事,我歪在病房裏的躺椅上靜靜看書,不一會兒就睡着了。

睡得不安穩,總是有個清麗的背影在眼前晃,一遍遍地喊着同一個名字,“少卿,少卿……”

顧少卿就這麽慢慢出現,像是油畫中維納斯的誕生,乘着貝殼從滿是泡沫的海上而來,淺淺而笑,“柳絮,你是歸人還是過客呢?”

我大駭,仔仔細細看那道背影,她驀地一轉頭,果然就是柳絮。她奔跑過來,從我的身體內穿過,直直撞進顧少卿的懷中。

“少卿,如果沒有父母,至少你還有我!”

我“哇”的一聲哭了,原來我不過是一只鬼魂,一團空氣,他們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可怎麽能甘心,我也愛顧少卿!

可他呢……他不愛我。

醒來時,早已是暮色四合,蒼穹沉沉壓頂,有種濃烈的氣氛壓得人難以喘息。

身上蓋了件外套,有顧少卿身上淡淡的檸檬香味。我擦了擦臉,眼尾一處,居然真留下了淚痕。

不知為何會做那個夢,因為夢中一切都太過真實,因而很長一段時間內都不敢再從頭到尾回顧一遍。寧願相信夢與現實相反,科學的說法也有一個: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其實一切不過子虛烏有。

顧少卿不在病房,我帶着他的外套往外走,遠遠看見他就站在走廊的另一頭看天,身邊還有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家,是他的臨床,得了肝癌。

我穿着平底鞋,走路很輕,因而他們兩人誰也沒有發現。相距不過十步,我這才發現兩人竟然是在抽煙。

顧少卿兩指夾着,大拇指指腹輕輕點了點煙頭,灰燼落了下去,他複又吸起來,那點猩紅一直亮着沒有變暗。

煙霧缭繞中,老人問他,“那個小姑娘是你什麽人,女朋友?看起來又乖巧又活潑,你住院這麽多天了,幾乎無時無刻不守在你床邊,也真是難得了。”

他淡淡而說,“不是女朋友,只是我的一個學生。”

“學生?”

“對,其實,更像是我妹妹。她父母不在家,我臨時照顧她,卻不想反被她照顧了,挺慚愧的。”

我在這一頭心揪了一揪,凱絲說得一點不錯,他太坦坦蕩蕩了,連我們住一起的事也能如此正大光明地告訴別人,所以才不怕什麽男女有別,更不畏懼什麽流言蜚語。

我頭一次發現,妹妹這個詞是比學生更傷人更疏離的詞,短短兩個字便将我們之間徹徹底底定了性。

想想也是啊,我比他小六歲,他滿屋子亂鑽,會說話會打架的時候,我才不過剛剛生下來,連自己姓甚名誰都還不知道。

“可是我看這個學生真挺喜歡你的,提醒你注意注意。”

看不見顧少卿的表情,似乎是怔了怔,下一刻,便突然轉過身來,一眼望見了臉色發紅的我。

我咬了咬牙關,告訴自己不能退後,在這兩股視線裏前行,自然無比地為他披上外套,掖了掖衣角,方才看那老爺爺,我笑得特別燦爛,“我當然喜歡顧老師了,他人好又負責,還總是無私地幫助我。不僅僅是我,我們全班同學都特別喜歡他,更尊敬他,敬佩他的為人。”

心裏不知說了多少遍,顧少卿,你這個白癡。他只是看着我笑,不帶過多漣漪地一一接受。

老爺爺有些讪讪地笑了笑,一張核桃臉皺得更深了,“小姑娘可真懂事。”

我便掐了他們兩人手中的煙,扔進垃圾箱裏,折回來沖他們倆笑,“看看你們倆還不如我這個小姑娘懂事呢。”

我攙着老爺爺回了病房,顧少卿卻在後面慢悠悠地走。我坐病房裏等了又等,他依舊沒回來。剛剛出了門,便望見靠在牆面的他。

頭上一盞亮堂堂的熒光燈照着,他的臉白得有些透明,長睫在眼下投出一片陰影,輕輕眨了眨,偏頭望向我。

“剛剛我去辦了出院手續。”

我“哦”一聲,轉而回神察覺不對,“這怎麽行,你還沒好。”

“差不多了,真的。”他沖我笑笑,“能吃能睡能跑能跳,早就沒事了。”

“那也不行,等醫生說你全好了,可以出院了,我才能最終同意。”

“和風,聽我一次好嗎?”他站直了身子走到我面前,修長的手指拽着身上的外套,又披回到了我身上,聲音依舊是那麽雲淡風輕,“我不想住這兒,我爸爸媽媽就是在這兒去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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