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哪瓣檸檬不帶酸(8)
? 顧少卿的心裏有一道跨不過去的檻,我猜一定和他的父母有關。他讓我聽他的話一次,我便回來快速地收拾東西,一刻也不停地要和他離開。
顧少卿的手機卻響了起來,他一看號碼便是臉色一僵,我待要問他是誰打來的電話,他已經掩着唇,急匆匆走出去了,壓低了聲音,只聽得到說,“怎麽了?”
沒過一會兒他走進來,滿臉的焦急不堪,抓着我的胳膊就往外拉,“怎麽了,我還沒整理好——”
“和風,你爸爸中風住院了,現在正在搶救。”
我一怔,杵在原地,被他拉得上身一傾,幾要摔倒,回神趔趄幾步,還傻乎乎地問,“你再說一遍!”
“你爸爸中風剛剛被送進醫院,現在正在搶救。”他一臉焦急,“咱們走吧。”
“等等,要緊嗎?”
顧少卿蹙着眉頭,“應該沒事。”
我想了想,推開他的手,又回去收拾東西,“那我就不去了,我們快點走吧,不早了,你該休息了。”
他不依不饒,又回來勸我,“和風,別弄了,先去看看你爸爸吧。”
我才不聽,将手裏的毛巾往包裏一個勁地按,“收拾東西回去呢,別吵。”
他許是急了,拿着包就扔去一邊,又一次拽上我的胳膊,使勁往病房外拉。我和他掰着力,一個往前拽,一個往後靠,卻不敵他的力氣,直直被拉出了門。
我手扒着門緣,屁股往下坐,快哭出來,“你放開我!”
他也惱了,微微紅着臉,眼睛瞪得老大,“你到底在鬧什麽別扭?”
我不說話,只是往後掙,也不願意看他,狠着心往地上坐。卻沒能如願,有力的長臂一撈,我整個人都騰空而起,顧少卿居然一把将我扛了起來!
手術尚未結束,我被顧少卿按在過道座位上,一動也不許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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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就哭了,嘤嘤嗚嗚不知為了什麽生氣,他沒多一會兒就心軟下來,遞給我一張面紙,被我推開了。
“不要你假惺惺裝好人,”我抹去眼淚,沖他吼,“顧少卿,我現在最讨厭你了知不知道!”
他沒躲開我滿是濕氣的眼睛,蹙着眉頭,像是大人看着無理取鬧的孩子。
“和風,你讨厭我沒關系,但他畢竟是你爸爸!”
我別過臉,“你不要這樣和我說話,你以為你自己是誰。”
他許久沒說話,直到空空落落的走廊裏又一次恢複靜寂,無比的靜寂,彼此的呼吸,斷斷續續的抽泣,都如此清晰起來。
顧少卿松了按在我肩頭的手,幾不可聞地嘆了幾口氣。
我恨死了自己的任性,也知道剛剛幾句話到底有多傷人,可事已至此,又能如何改觀?
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我只能道歉,“對不起。”不管有沒有用。
顧少卿雙手撐着膝蓋,将頭埋了下去。
我睨着他,“他從來沒有照顧過我,從小到大,一次也沒有。你說過應該給人一次機會的,我給了,可他又是怎麽對我的呢?我還不是像個流浪貓一樣,走投無路到被你收留?”
他一直沉默着,許久方才說話,“和風,別做會讓自己後悔的事,無論如何,都別因為一時沖動做出讓自己後悔的事。也許現在你覺得自己處處都對,你是受害者是弱勢群體,可當你真正失去的時候,一切想法都會不同了。”
我看不見他的臉,卻莫名覺得此刻的他有多痛苦。
“我爸爸媽媽遇難時沒有立刻去世,他們在這裏熬了兩天兩夜,所有人都說,他們忍着痛苦不走,是為了等我回來。可我卻在地球的另一端猶豫不決,終于決定抛下一切,終于回到這裏時,他們已經走了。”他頓了頓,聲音異常的沙啞,“如果我知道這一別就是永遠,我一定不會那麽任性,我應該立刻飛回來,握着他們的手說一句:兒子回來了。我應該這樣才對的……可是我沒有,和風,你知道嗎,我沒有。”
他抓着自己的頭發,用力地敲自己的腦子。我吓了一跳,抓住他的雙手,環着他,将他抱進懷中。
他還在重複,“和風,你知道嗎,我沒有,我躲在美國,我不肯回來,我沒有能讓他們看最後一眼。”
我緊緊握着他的手,下巴磕在他的肩頭,告訴他,“我知道,我知道,可這些不能怪你,別自責了好嗎……”
他在懷裏劇烈地喘息,渾身顫抖,就像是翻山越嶺而來。
過了許久,他才漸漸平複,松了我的手,卻沒有松開這個懷抱,反擁着我,像是怕我溜走,緊緊地抱着我。
“我想開導你,卻反讓你開導我了。”話中帶着不好意思的笑意,然而,是笑着的。
“我很好。”只要被你抱着,一切都會很好。
“和風,你很讨厭我嗎?”他問得異常小心。
我知道答案,卻不知道如何消除剛剛那些話的影響。
沒料到他比我焦急,“和風,你真的很讨厭我嗎?”
“不讨厭,”我很認真,“我從來沒有讨厭過你,我剛剛昏了頭胡說八道的。”
他輕快地吐了口氣,“那你還會給我做蛋吃嗎?”
“……”
“和風,在你媽媽沒回來之前,別走好嗎?我身體還沒好,我不想一個人暈倒時,再沒有人帶我來醫院。”
我有些惱了,“你還敢再玩暈倒?”
他笑了起來,身體卻是一僵,很快将我松了開來。我正覺得奇怪,便見他站起身來,踱步往前走去,幾個人正往這一頭走,他們互相握手,有人喊他,“顧老師。”
太多東西,來時突然,走時亦是迅速。此刻,我的心裏沉甸甸的往下墜,看着他略顯局促地介紹我,不知到底是喜是憂。
爸爸的病沒有什麽大礙,我和顧少卿也又一次回到了公寓。一切看似沒有改變,我卻覺得和他之間已然越隔越遠。
特別是在那樣的一個擁抱之後。
我将這些都告訴了凱絲,她先是責怪我不夠義氣,到現在再說,接着又一次重申了她的理論。
“我基本可以确定他對你沒什麽意思了,每每抱你不是安慰你,就是被你安慰,他根本已經習慣了,就和習慣由你做飯一樣。撤吧,和風,至少留下一個驕傲的背影,也為了不用陷得那麽深。”
我“嗯”了一聲,将電話挂了,轉而給厲風行打了過去。
彼時顧少卿正端着檸檬樹從我身邊走過,而厲風行的聲音向來就大,“又想我了,小和風?我可是剛剛給你打過電話哦!”
他腳步一滞,些微吃驚地望着我,我沖他讪讪笑了笑,掩着話筒往一旁走去。
待約好時間見面,我方才走回去,顧少卿端着檸檬樹在桌上修剪枝桠,看見我來了,視線迅速一偏,漫不經心地說:“剛剛和朋友打電話?”
“嗯,就是上次借錢的那一位。”
他點點頭,“那趕緊把錢還給他吧,也代我謝謝他。”
“好的,我這就要去,午飯用我給你準備嗎?”
“不用,”他擡起眼簾望我,“我自己煮面就好,你玩開心點。”
我便笑,“知道了。”
我進了房間,翻箱倒櫃地找衣服,想穿條裙子,可不行,約的地點在酒吧,那種地方穿裙子不安全。那就穿條長褲,可一想今天的高溫警報,如果不想熱死的話,我還是趁早打消這念頭吧。折騰了半天,總算挑出件白色T恤,再搭配一熱褲,既不透肉又很安全,兩全其美的打扮。
出來時,顧少卿正踱步而來,見我這麽穿,也不說好看也不說難看,只溫和地笑,“你換了好久的衣服。”又淡淡而說,“那人是你男朋友?肯借那麽一大筆錢,還不催着你要。”
“人家是一太子黨鑽石龜,不在乎那麽點小錢,不然也捱不到現在還。”我沖他笑了笑,“男朋友什麽的,現在還不是,但未來是不是,我還真說不好。怎麽了,難道顧老師不贊同大學生戀愛?”
他臉色不變,只是說得極慢,“我可沒這麽說過,其實我倒覺得戀愛是一筆財富。”
我沖他笑笑,“那顧老師趕緊去戀愛吧,我們都盼着你給找一師母呢。”
他似乎想說點什麽,然而嘴唇翕動幾下,到底沒說,看着我,稍顯尴尬地笑了兩笑,又坐回了餐桌邊,搗鼓他的那株小檸檬樹。
我往外走,和他道別,“顧老師,我走了。”
他沒擡頭,“好,我在家等你。”
走了幾步,連大門都開了下來,我卻又半途折返回來,“顧老師,”我喊他,因為被一個問題困擾許久,“你怎麽能比我還早知道爸爸住進了醫院?”
他動作一滞,放了花剪,眼尾餘光睨着我,“我一直都有參加他的研究項目,而他那天是在實驗室暈倒的,大家就順便通知了我。”
我點點頭,早就猜到了,“嗯,是這樣。”
“和風,其實你爸爸他很關心你,知道我做了你班主任之後,一再囑咐我好好照顧你。”
原來如此,怪不得輕輕松松就承蒙了他那許多的關懷。
我有口無心地和他說“謝謝”,轉而離開了。
關上大門的那一刻,無意瞥見他灼灼矚目的視線,待要再看,他卻一低頭,避開了。
赴約之前,我從未進過酒吧,七拐八拐到了目的地時,只見兩位高高瘦瘦的男人站于門外,
也算是眉清目秀。我猜這是酒吧招客的美男計,繼而想到若是顧少卿往這門前一立,效果絕對好了不止一個檔次。
——怎麽又想起他來了?
門口兩位帥哥見我要來了,二話不說,一邊一個,幾乎是架着我進去,把我丢下來時才熱情洋溢地吆喝,“小姐玩得開心點。”
繼而沖我抛了一個大大的媚眼,又出去拉客了——卻讓我恍惚覺得這根本不是來泡酒吧,而是……嫖男人。
我又胡思亂想了。
右肩上突然被人一拍,我條件反射地往右看,卻有一道黑影從左邊竄出,“傻瓜!”
溫熱的呼吸噴在耳邊,是厲風行的聲音,我迅速往後一退,和他拉開長長一段距離。我從包裏掏錢,遞到他懷裏,“給你錢,我走了。”
手腕卻被人緊緊握住,他那麽一拉,我便旋了好幾步,直直墜入他懷裏,他沖我挑眉輕笑,“來都來了,不喝酒就想走?”
我惱了,肌膚相貼,有一種異樣的不适,我急于掙開束縛,“你先放開我。”
“不放!”他耍無賴,拖着我往前走,“喝酒去。”
我一路跌跌撞撞,顏面全無地嘟嘟囔囔,直到被他扔上沙發,摔得眼冒金星。旁邊還有幾個人,都是清一色纨绔子弟的浮誇,細着嗓子起哄,“喲,厲少最近胃口換了,找了這麽一皮薄肉嫩的小姑娘。”
這話說得怎麽那麽不對勁呢,我剛剛坐好便脫口而出,“你當我小雞仔呢,還皮薄肉嫩,典型吃貨的理論。”
說話那人哈哈笑了,“這姑娘可真辣。”食指往我下巴上一滑,“你說得不錯,我是吃貨,吃的就是你!”
我猛然向後一退,吓得直喘氣,四周一群人都笑了,厲風行拍拍我的肩,“別怕,和風,他們逗你玩呢,誰敢動你我扒了他的皮。”又沖那群人吩咐,“哥幾個把那些不幹不淨的話都吞下去,我們和風純着呢,別吓着她。”
這話也是,越聽越變味,我推他一把,“誰是你們家的,你別套近乎。”
四周又是一陣起哄,紛紛恥笑厲風行自作多情,他有些煩躁地撓了撓頭,一把将我摟懷裏,沖我微微眯起眼,語調暧昧,“淘氣。”
我渾身一抖,雞皮疙瘩掉了一地。
既來之,則安之,我真在這酒吧裏坐了下來。厲風行知道我沒吃飯,給我點了一份壽司,不知是餓了還是确實美味,這壽司吃在嘴裏又軟又糯,薄薄一層三文魚也是新鮮爽口。
吃着吃着卻不是滋味,想到顧少卿一個人在家吃泡面,而我卻在這兒花天酒地,一顆心就止不住的顫。雖然他不愛我,雖然我想冷他一冷,可也不用說那麽多廢話,還連頓午飯都不給他煮吧——他畢竟還在生病。
我推了推厲風行,“能給我一個保鮮袋嗎?”
“怎麽了?”他疑惑不解。
“我可以帶點壽司走嗎,你也知道的,我老師生病了,我最近在照顧他……”
他點頭,很快要來了一個,我興高采烈地将剩下的壽司都裝進去,一想到顧少卿會吃得和我一樣津津有味,整顆心都啪噠啪噠綻開一朵朵花。
厲風行雙手撐着膝蓋,彎下一邊的身子看我,“你果然和自己老師同居了?”
我大吃一驚,連忙揮了揮手,“你說小聲點,被人聽見會誤會的,我們之間沒什麽的。”
他嘿嘿笑了,“那也是同居,現在這社會,人人眼裏都只塞得進鈔票,像他這樣不怕麻煩的人倒真是不多。”
我扁扁嘴,“他自己也不樂意的吧,只是在我爸爸手下做事,不得不顧及一下老人家,就聽從他命照顧我了。”
他沒吱聲,卻是端了一杯酒過來,花花綠綠的,“喝喝看,你會喜歡的。”
我本是半信半疑,但一聞這甜絲絲的氣味就信了大半,喝了一口,果然又甜又醇厚,只有淡淡的一點酒味,“真好喝!”
“那你就喝吧,好多種口味呢。”
“那我每一種都喝一杯。”我沖他笑了笑,他卻一直盯着我看,那緊緊追蹤的一雙眼,和被偷走嘴邊所銜肉快的禿鹫一般,一動不動地盯到你發毛。我讪讪地笑,“你不是心疼錢吧,那我自己付好了。”
他卻搖頭,“我只是在想,能被你這樣的女孩子喜歡,他這輩子也算是值了。”
“哈啊,你居然會誇我,聽起來還蠻不錯的。”我沖他笑了笑,“但別再提他了行不行,我這麽大的人可是很容易見異思遷的,現在早就不喜歡他了,他也只是将我當妹妹。”
他投過一個“才怪”的眼神,卻是口是心非地敷衍我,“那樣最好不過,我可是說了要追你的。”
我一口将酒都喝了,眼睛瞪得老大,“喂,逆風行,你再胡說八道的我可走了!”
他立刻兩手舉過頭頂,一副戰戰兢兢的模樣,“我投降,我投降,首長饒命!”
我噗嗤一聲笑了,“少啰嗦,直接拖出去槍斃五分鐘!”
厲風行這個大騙子,光告訴我酒甜好喝,卻只字不提喝多了也會醉,我暈暈乎乎,整個人都飄起來了。怪不得顧少卿要喝酒,喝完之後腦子就糊糊塗塗什麽也記不清了,只想喊只想唱只想哭,簡簡單單活得純粹,雖然有那麽一點頭疼。
我掏出手機,一下子拍厲風行背上,“混蛋,你拿命來!”
厲風行正和人嚼舌頭呢,結結實實中了我一掌,他一下子跳起來,奪了我的手機拍桌上,上來就捧我的臉,“這姑娘可真醉了,她才喝了幾杯啊?”
旁邊狐朋狗友嚷嚷起來,“就三杯,厲少,你別說這姑娘還真純,估計頭一次喝酒呢。”
我一把推開他的手,“我沒醉,就是醉了你捧我臉有什麽用啊。”
他坐一邊嘆口氣,“我真疏忽了。”
“別急啊厲少,這麽着吧,哥幾個幫你收拾,不妨礙你和柳絮大美人約會。”
“滾,我再不是人,也不能把她送給你們糟蹋了。”
你一言我一語的居然沒人理我,我可不樂意,拽着厲風行的胳膊就不放了,“你不是說要追我嗎,還和你前女友糾纏個什麽勁哪!”
他急了,“和風,我給你拿點解酒藥,別鬧了啊!”
還沒等我說話,一杯酒就潑到了厲風行臉上,我大呼小叫起來,“乖乖,天上下酒了!”
厲風行徹底變了臉,騰地站起來,“柳絮,你怎麽來了!”
“怎麽,不願意看見我是吧。厲風行你能耐了啊,要不是我親眼看到還不能信呢,你胃口不小啊現在,連小姑娘也一并收了,你就不怕吃了不消化膈應死你啊!”柳絮的聲音。
我擡頭一看,可不是柳絮嗎,就這麽仙女下凡似的到了我眼前。可這麽猛然一擡,頭痛欲裂,我抱着腦袋直想哭。
耳邊吵極了,厲風行和柳絮在鬧騰,狐朋狗友開始拉架,我的腦海裏卻始終有句話在重複,“柳絮,你是歸人還是過客呢?”
“柳絮,你是歸人還是過客呢?”
……
一時間酒都變作了眼淚,嘩嘩的從我眼眶中湧出來。不知哪兒來的力氣,我站起來,抓着柳絮的胳膊使勁地搖。
“柳絮,柳絮,你把顧少卿還給我,你把顧少卿還給我……”
她說了什麽我一句也沒聽清,因為我很快倒了下去,頓時尖叫四起,燈火具滅,冥冥之中似有人大喊,“和風!”
我在心底輕輕對自己說,可惜不是顧少卿。
還有,顧少卿……我帶了壽司給你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