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2)

逛逛。經過化妝品櫃臺前,千帆想到了一個好主意。

“買個這個試試不?”

千帆手裏拿的是最便宜的一款粉底。在收銀臺付款時她覺得十分不好意思,自己來買這種東西可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好友看上去也是如此,所以心裏總有點七上八下的。兩人坐在店外的椅子上,互相往對方臉上抹粉底。秋日的寒意攜伴着晚風拂面而過,好幾只飛蛾撲向自動售貨機的燈光。看看鏡中的自己,感覺确實比以前要妩媚一些了。

千帆和好友道別後回家,家裏靜得讓人窒息。父母面對面坐在客廳中,電視也沒有打開。盡管兩人很久以前就在商量這件事了,但今天他們才将自己的決定正式告訴了千帆。不過老早以前千帆就感覺到這種氣氛了,所以聽他們說決定離婚時,也沒感覺到有太大的打擊。

千帆正躺在自己的床上思考問題時,有人敲響了她的房門。應了一句後,房門被推開一條小縫,媽媽探進了身子。千帆仍躺在床上未動,于是媽媽就走進房內,坐到了床上。

她撫摸着千帆的指尖,凝視着沾在指尖上的東西。不知為何,千帆的心底裏突然湧起一種罪惡感。

“剛才自己第一次塗的。和朋友一起,坐在外面的椅子上。”

“一會用卸妝水洗掉比較好,不然皮膚會變粗糙的。”

于是,千帆和媽媽一起走向盥洗室。媽媽把自己卸妝用的卸妝乳液借給千帆,然後一直在身後默默注視着千帆洗臉的樣子。

深夜,千帆輾轉難寐。翻開讀到一半的書,但如潮的思緒擾亂了心扉,實在無法集中精力讀下去。她覺得自己需要好好整理一下心情才行,于是将筆記本攤開放在桌上,打算自己寫點日記,這是千帆第一次想要寫日記,不過她所想的只是把自己的心情從頭到尾毫無遺漏地記錄下來而已。因為她隐約感覺今天的所見所聞将會成為自己人生中十分重要的要素。男人,未來,化妝,離婚……

筆尖在筆記本上飛速跳躍着,不知不覺間,窗外開始發亮。千帆看了眼手表,這才發現已經過去好幾個小時了,不由得吃了一驚,時間仿佛被什麽東西吸走了一般。低頭看看自己寫下的東西,竟然整整一本筆記本上都寫滿了文字,需要換用第二本了。她不由心想,原來我也能寫出這麽多文字啊。事實上,國語作文一直是千帆拿手的科目,她也挺喜歡寫點讀後感之類的東西的。但再次回頭閱讀自己的文章時,總是感覺與其說這是日記,還不如說是個人傳記更合适點。

至今為止,千帆不是第一次考慮這些事情了,但卻一直沒有認真想過。她從未真正認識到這一夢想并将其刻印在頭腦中。不過,當試着想象一下将來成為作家的自己,并将這一想象牢牢抓住時,才感覺到那真的就是自己想要奮鬥的目标。

如果自己寫出的小說能被社會接受的話,那該是多麽美好的事情啊。現在的千帆完全無法想象自己所寫的書擺放在書店裏的情景,這一夢想離現實實在是太太太遙遠了。但如果未來某一天真的可以實現這一夢想的話,那麽就算家人各散一方,當他們在書店看到自己的書時,也許也能回憶起曾經生活在一起的日子吧。

中學三年時光快要結束時,高中升學問題也順利确定了下來。麻花辮好友考上了S市女子高中,雖然她不在身邊會有點寂寞,但千帆考上的葡萄丘高中部也有很多熟人。

她是在杜王町市立圖書館撞見那個少年的。穿過商業街的前方就是圖書館。圖書館占地很廣,一條磚瓦路從大門口延伸向大樓,庭院裏修建有水池和噴泉,以及形狀奇特的紀念碑。這座圖書館由明治時代留下的建築物改建而成,是一座三層樓的舊式洋房,很像位于劄幌的赤煉瓦廳舍(注1:赤煉瓦廳舍即北海道廳舊本廳舍,為舊政府辦公所在地。這是一座位于劄幌市中心用紅磚建造的巴羅克風格的歐式建築,設計精美,色澤鮮豔奪目,像放大了的安徒生童話小屋,被當地人親切地稱為“赤煉瓦”(紅磚樓)),但它的外牆上爬滿了荊棘木,因此當地居民都親切地叫它【荊棘館】。

那天,一樓的文學專櫃閱覽室裏稀稀拉拉的沒有幾個人。正在那兒閱讀《講不完的故事》(注2:米切爾·恩德的作品。書中講述了中學生巴斯蒂安走進幻想國,成為戰無不勝的英雄,無論是女巫、妖魔都傷不了他。最後又回到日常生活中,變得聰明、成熟的故事)的千帆,對真正的講不完心中感到萬分驚訝。看完一章後她想休息一會,于是便擡起頭伸了個懶腰。不知何時,就在沒注意的時候,一個高中生模樣的少年坐在了離她稍遠的座位上看書。他走進閱覽室的腳步聲和搬動椅子坐下的聲音竟然都沒有聽見,是因為自己太沉浸于書中了嗎?不過她感到很不可思議,那少年仿佛是從空中突然出現的似的。千帆瞟了一眼正在看書的少年的側臉,完全怔住了。他身穿葡萄丘學園高中部校服,和四年前在車站救自己的少年長得十分相像。風從敞開的窗戶拂進,《講不完的故事》書頁嘩啦嘩啦地被吹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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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以後,去【荊棘館】時就經常可以碰到他,但千帆一直沒有勇氣和他搭話。為了在一樓閱讀室尋找他坐下的身影,初中畢業後的那個寒假,千帆幾乎都泡在圖書館裏了。少年總是穿着一身黑校服,就像專門訂做的一樣很合身。

第一次和他說話是進入高中的第一天。開學典禮結束後,千帆去了躺【荊棘館】,發現少年已經在那支着腦袋看書了。她随便找了個座位坐下觀察,發現他在看書時表情完全沒有任何變化,就像機械一般,以一定的速度翻頁。通過牆上挂着的時鐘秒表計算了一下,千帆确認他每秒翻一頁,沒有一絲誤差。這與其說是在看書,還不如說是在做一份用眼睛掃描書本的工作。

千帆最終決定停止觀察少年,開始繼續看上次沒看完的兒童讀物。正在這時,她注意到腳下掉落了一張紙片。撿起來細細一看,發黃的紙張前後都印刷着細小的文字,看上去應該是從哪本書裏掉落的。

“那個,這頁紙掉出來了。”

千帆将撿到的紙張送到了服務臺。兩名女圖書管理員接待了千帆,她倆湊在一塊面帶難色地說開了。

“你覺得是哪本書的?”

“不知道呢……”

撿到的紙上只印有正文和頁碼,不知道書名是什麽。千帆看了下書頁上印刷的文章,完全沒有印象。看來要将這張書頁放回原書非常困難了,因為只能将圖書館裏的書一本本拿出來找哪本缺頁了。千帆和圖書管理員正為此為難時,身後響起了一個聲音。

“能給我看看嗎?”

少年不知何時站到了千帆身後。千帆還驚訝地楞在原地時,他那裹在校服中的瘦長胳膊就伸了過來。手臂擦過千帆臉頰旁,古舊的書香味撲鼻而來。他平靜地低頭看着從圖書管理員那兒拿來的紙頁,眼神尖銳而冰冷,給人一種完全沒有一點體溫的感覺。看了一小會,他只說了句“請在這兒等一下”,就拿着紙頁走向書架。千帆和圖書管理員在原地等了一會,少年就毫不猶豫地從陳列着無數書籍的書架上抽出一本書,回到了服務臺。

“我想是從這本書裏掉落的。”

他翻都沒翻那本書,就把它放在了服務臺上。那是一位名叫海野十三的作家所寫的書。兩名圖書管理員低頭查看了一下,紙的顏色氣味以及字體,文章結構都完全一致,正是這本書沒錯。千帆和圖書管理員都震驚不已,但還沒等千帆反應過來,少年的身影已經不在身邊了。他迅速離開了服務臺,走向玄關大廳。

千帆心想,不抓住這次機會的話,肯定不會再有第二次了,等回過神來時,她已經奔跑起來了。

大廳鋪滿了長條地板,讓人感受到【荊棘館】的建造年代十分久遠。地板表面都被磨成了光滑的黑色,從窗口灑進的陽光像沾濕了一般閃閃發亮。

“請等等!”

大廳的天花板設計在第三層頂端,空曠的空間裏回響着千帆的聲音。少年在螺旋式樓梯旁停住了腳步,回頭警惕地盯着千帆。

“為什麽你會知道是剛剛那本書呢?”

少年比千帆要高得多。他的臉上流露出猶豫的神情,像是在考慮說好還是不說好。千帆走上前近距離觀察他的面孔,更有把握确信他就是那時的少年了。

“只不過文字的排列眼熟而已。”

少年的聲音不帶有一絲感情,冰冷而機械。

“你的意思是以前讀過嗎?”

“我不知道剛剛那本書是關于什麽內容的小說,只不過記住了印刷出來的頁面而已。記憶字面文字和閱讀理解是不同的。”

“記憶頁面?”

“圖書館裏的書基本上我都記憶下來了。”

少年一臉嚴肅,看上去不像是在開玩笑耍人。

“記憶力真好啊……”

“不如以前了。現在一天記住一本已經是極限了。”

“我還曾經将一本書讀過兩次呢,當時沒發現是以前讀過的書。”

少年聽後緘默不語,他的表情仿佛在诘問她那又怎麽樣呢。見此情景,千帆放棄了繼續和他閑聊下去的想法。

“……想問你一個問題。以前我是不是見過你?四年前的十月二十一日。”

那一天自己離家出走被不良少年纏上,而這個少年救了自己。他沉默地凝視了千帆幾秒鐘。

“記不得了。”

他轉過頭去。

“記憶力這麽好,也記不得了嗎?”

“覺得太麻煩才這麽說的。我更正前言。那天我沒見過你。四年前是一九九五年。那年十月二十一日是星期六,上午上學,中午回到福利院……”

“福利院?”

“那是我家。回家後我一直在睡覺。為了晚上觀測天體我很早就睡下了。你可能記不得了,一九九五年的那一天預計能看到獵戶座流星雨。”

“可是,你不是拿着刀子救了我嗎?”

“刀子?你認錯人了吧?我心裏裝的都是流星雨的事。光芒劃過廣袤的夜空,比翺翔的鳥兒更快,比駿弛的馬兒更迅捷。那景象,仿佛全世界都走向了終結。我一直在等待這個夜晚的來臨,哪有空來救你?”

少年名叫蓮見琢馬,十七歲。比千帆高了一級,因此千帆便叫他蓮見學長。最初千帆僅在圖書館碰到時打個招呼,但慢慢地在學校走廊上碰到他時,千帆也開始向他打招呼了。她也曾擔心過他會不會覺得自己太纏人,但他卻沒有刻意避開,兩人不知不覺中熟識了起來。

他的眼神冰冷而尖銳,無論是吃到多麽美味的甜甜圈,還是聽到多麽好笑的笑話,他都完全不為所動。恐怕是他不怎麽會表露自己的感情吧。而且也看不出他有熱啊冷啊之類的感覺,即便盛夏季節他也不會脫掉上衣,無論何時都穿着長袖黑色校服,規規矩矩地遮住自己的手臂,就連脖子處的鈕扣也要扣上。蟬鳴的炎熱季節,兩人來到家庭餐館時也是如此,千帆熱得汗流浃背奄奄一息,但坐在對面的他竟沒有流下一滴汗水,只是靜靜地凝望着窗外。

“在看什麽呢?”

“看車牌號。經過街道的汽車的。”

他頭也不回地回答道。

“為什麽呢……”

“記住的話,萬一發生了什麽事時就能派上用場。幾點幾分,誰的車子經過了這條街道。”

蓮見學長的言行舉止有時候就像現在這樣,十分古怪,完全搞不清他到底哪些時候是認真的。

“說起來,你不熱嗎?要不要把校服脫了?”

“不行。校服已經和我的身體同化了。”

蓮見學長的意思是自己一直穿着黑色校服,所以那件上衣已經是構成他的一個标志了嗎?他頭發的顏色稍有點淺,但因為眼睛和鞋子都是深黑色的,所以他的所在之處仿佛構成了一個宇宙似的,一只耳朵上佩帶的耳釘和上衣外面的金色鈕扣猶如閃爍在黑暗這的星辰一般。胸前的衣兜裏一直插着一只鋼筆,他曾說過這是以前的朋友送給他的。但千帆知道,衣服和身體同化是不可能的。他有自己的身體,只是身體表面覆蓋着校服罷了。

到夏天為止,千帆和蓮見學長的關系說是朋友也并不為過了,但千帆還是完全不了解他。小學時将自己從不良少年手裏救出來的是不是他仍然是個謎。

千帆給已經開始在S市女子高中上學的麻花辮好友打了個電話,想請教下她的意見。

“他本人倒是一口否定了,但我總在想他是不是在說謊。”

麻花辮好友進入高中後已經不再紮麻花辮了,但她教導般的口吻依然如故。

“這只不過是千帆自己想要相信吧?”

或許真是如此,千帆心想。健忘的自己還記得多少那時的少年長的什麽樣呢?再次仔細想想,千帆越來越覺得手握小刀的那個少年和一頭紮在書堆裏的學長完全聯系不到一起。或許真是自己暗暗希望他們是同一個人吧。

千帆并不是想去感覺什麽傳奇的故事。或許她只是小小地期待自己和學長具有特別關系的根據。因為如果背後真的有故事存在的話,千帆肯定能更容易地明确自己的心情。

電話裏傳來了好友溫柔的聲音。

“是件好事啦。飲料部我一個人也會堅持下去的,如果你被甩了就再回來喲。”

千帆也注意觀察了一下蓮見學長在學校裏的人際關系,似乎也沒看到有和他玩得特別親近的女生。體育課他全部缺席,說是因為身體有病不能上課,但千帆暗地裏心想他或許只是不想脫掉上衣而已。除了學校以外,蓮見學長去得很頻繁的地方有書店、舊書店、文具店、圖書館,以及位于杜王町東部田園地區的一間房屋。

那房屋其實只是一間整潔的廢屋。它位于再開發計劃之外的地區,周圍只能看到很久以前蓋建的民房和田地。他并不是抱有特定目的才去那間廢屋的,只不過經過它附近時,想繞道呼吸點新鮮空氣而已。屋頂的磚瓦縫隙間雜草叢生,沒有特別引人注目的地方。庭院裏還殘留着一個家庭菜園,但早已荒蕪得舊影全無,估計以前裏頭種植了大蔥和白菜吧。把手已經褪成慘白色的鐵鍬和鐮刀靠在大門口,上面還沾有已經幹透了的泥土。周圍充滿了泥土氣息,但意外的是,這種味道并不怎麽難聞。

蓮見學長第一次帶千帆來這兒時,她還以為學長以前就住在這間房屋裏呢,但事實并非如此。

“我從沒在這兒住過。一次也沒有。”

“那這兒是誰的家嗎?”

“五年前這兒還住着一對老夫婦。”

“他們現在去哪兒了呢?”

“兩人都死了。先是妻子染病而死,半年後丈夫也因為腦溢血随她而去。”

“他們沒有兒女啊。”

“有一個女兒,二十年前左右失蹤了,一直沒有回來,就好像是某天突然人間蒸發了。我常聽說有這種事發生,特別是在杜王町。你知道嗎?這座城鎮有大量的失蹤人口,據說還留存下了一系列的統計資料。進入一九九九年以後的失蹤者有八十一人,其中四十五人是少年少女。這一切就像是杜王町自己躲在建築物背後将人類一個個吞食掉一般。人數也太多了啊。”

學長凝望着屋內。房屋窗戶早已掉落,從外面能看到裏面的情景,一片漆黑,仿佛深不見底的洞穴一般。

“那住在這裏的人和學長到底是什麽關系呢?是親戚嗎?”

“我認識他們。和他們在公交車站一起坐過幾次車,知道他們長什麽樣而已。對了,千帆,你肚子不餓嗎?我們去吃那個吧。就是你喜歡的煎出來的那個,裏面有個圓洞,撒有砂糖的東西。”

他說的貌似是千帆一直買來吃的甜甜圈。

“還有,我沒有什麽親戚。因為我根本沒有家人。”

學長面向車站方向邊走邊說。

過了幾天,千帆實在是放心不下,于是背着學長特意調查了一下曾經住在那間房屋裏的老夫婦。她在圖書館裏查閱地圖,向附近的居民打聽,從以前的報紙上查找失蹤案件的記錄。果然如學長所言,老夫婦兩人都去世了,女兒失蹤一事也是真的。他們一家是很久以前就定居在杜王町的農戶,好像是姓【飛來】,失蹤的女兒名叫【明裏】,一九八一年七月末,二十一歲的她突然從杜王町消失蹤跡,人間蒸發了。

一九八二年六月十日,一名裹着毛巾的嬰兒在寺院角落中被發現。主持與市福利科聯系之後,當天就将這名嬰兒轉送到了托兒所。

托兒所所長為這個孩子取了名字。托兒所位于蓮見地區,所以姓就用了蓮見;嬰兒右肩上有一塊馬形的胎記,所以就将其取名為琢馬了。

蓮見琢馬在托兒所生活到一歲後,就被托付給了杜王町西北部的兒童福利院。兒童福利院中有專門職員負責給孩子們做飯,洗衣。這裏生活着十五個左右的孩子,他們被托養在這兒的理由各不相同,有的是父母在監獄服刑,有的是家裏太窮實在養不起,但像琢馬這樣雙親身份都不明的孩子極少。

琢馬五歲時,一個身子單薄的三歲少年也來到了這裏。托養的理由是後父的虐待。少年一到晚上總愛哭泣,所以其他孩子給他取了個外號叫【愛哭鬼】。在這裏,還不夠上小學年齡的孩子們都住在一間大房裏,鋪上被子睡在一塊。【愛哭鬼】一直哭個不停,吵得其他孩子也睡不着覺,甚至有孩子氣得直朝他扔枕頭。一天晚上,琢馬走近【愛哭鬼】跟他搭話。

“你為什麽一直在哭?”

【愛哭鬼】沒有回答,仍在低低抽泣。琢馬抱住他的頭,從衣領處看到了他背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淤痕。然後他用衣袖将少年那張滿是眼淚和鼻涕的臉擦幹淨。

“真拿你沒辦法啊。我給你講個有趣的故事吧,所以你就別哭了。”

為了能讓他睡着,琢馬一邊輕輕拍打着少年的後背,一邊講着“傑克和豆莖”和“幸福的青鳥”的故事。這些都是從在這裏工作的大人那兒聽來的童話。琢馬的講述實在太精彩了,【愛哭鬼】忘記了哭泣,完全沉浸在其中,慢慢進入了香甜的夢鄉。

之後每天晚上,琢馬都會給【愛哭鬼】講很多很多故事。不知從何時起,其他孩子們也都湊過來聽了。在福利院的大房間裏,孩子們在黑暗中擠在一塊,興致勃勃地期盼着琢馬今天會講什麽故事。

職員們發現了半夜故事會後,也在房間外偷聽。他們聽到琢馬的故事都驚訝無比,自己給他讀的故事他竟從頭到尾一字不漏次講了出來。拿着書比對一下就知道他說的有多精确了。琢馬沒漏下一點點細節,将故事全部記住了。

“你怎麽會記得這麽詳細呢?”

有一天,大人們問琢馬。

“并沒有什麽奇怪的呀,我只是将故事都記住了而已。到現在為止,所吃過的東西我也全都記得住了喲。”

這世上真有人能記住自己曾經吃過多少塊面包嗎?琢馬就準确地記住了。他能回答出福利院裏從他斷掉乳食後到五歲時的曾做過的所有飯菜名。

福利院的大人拿出一副撲克,洗亂後排放在桌上。

“現在來玩玩猜撲克的游戲吧!”

他們讓琢馬在十秒鐘內看完五十二張撲克牌,然後将牌背面朝上反放。這是一項測試琢馬記憶力的測試。

“那麽,來猜猜哪張牌是什麽花色和多大的數字吧。”

琢馬指着反放的撲克牌,一張張說出了正确答案。将牌翻開查看的職員甚至跟不上他的速度。大人們一個個驚嘆不已,不禁喃喃道:

“這孩子可能是個天才呀。”

他們帶着琢馬坐車去醫院和大學研究室。在研究室給他戴上奇怪的帽子測定他的腦波。讓他記住幾萬位數字并背誦出來後,大人們都欣喜不已。

接受完檢查回往福利院的路上,大人們在車站前的咖啡店給他買冰淇淋吃……那是一家開放式咖啡店,店外也擺放有桌椅。福利院的職員們每次都坐在視野比較開闊的座位上。琢馬在吃冰淇淋時,很多放學回家的初高中生都經過這裏。要乘公交車或電車的學生肯定會來車站,在別的地方玩夠了要回家去的人也會來到車站前的商業街。身穿黑色校服的學生成群地走在街上,看上去十分壯觀。

那是琢馬第十幾次到咖啡店休息的時候,不少初高中生從眼前走過,但他發現其中【沒有從未見過的面孔】。他将這件事告訴了福利院的大人。

“也就是說,所有的學生你都眼熟?”

福利院的大人回頭看着街上絡繹不絕的學生,一臉的不敢置信。

“你肯定是見過所有人的長相,并把他們的長相一個不漏地記在了心裏。你竟然記住了這座城鎮裏所有穿校服的人的長相。”

之後他們查找資料,核對了一下當時琢馬所記住長相的學生人數和學校在籍學生人數,數字竟完全一致。正如福利院的人所言,琢馬記住了所有學生的長相。

琢馬可以記住所有的事情。見過一次的東西就像照片或影像一般,可以随時在眼睑內的視網膜上投影,經過感情的過濾仍不會退化,甚至還能想起只是經過視界一隅的行人是怎樣的表情。用耳朵聽到的東西,就算是再沒意思的廢話也能像用磁帶錄音一樣保存下來。以前吃過的飯菜微妙的鹹淡程度也都留在了記憶中。除了視覺、嗅覺、味覺、聽覺、觸覺之外,他還有一處能夠記憶信息,那就是他自己的思考。幾天前看着雲朵想象到了什麽,幾年前被朋友擰了一把自己是什麽心情,幾時幾分幾秒時心裏有何想法全都記憶猶新。

但他并不是個天才。琢馬不能将記住的信息重組以創造新的價值或解答未知的問題。琢馬的頭腦并不是一臺高速演算的電腦,而是電腦裏用于記錄信息的硬盤。他不斷記憶存儲着所有的信息,頭腦就宛如一個宏大宇宙般的倉庫。在弄清這點之後,期待天才誕生的大學老師和醫生們多少有點失望。這種周圍人的最細微的表情,他也能一直記在心裏。

琢馬在小學一年級時遇到了犯罪事件。他在放學回家的路上目擊了一起搶劫案。一輛摩托車從身後疾駛而過,車手在經過琢馬跟前的老婆婆時,将她挂在手臂上的包搶走了。案件發生三天後仍未找到犯人。聽說包裏是老婆婆的生活費後,琢馬想努力幫她點忙,他在腦海裏再現了案件發生瞬間的那一幕。

他看到空中有兩只麻雀在盤旋飛翔,看到犯人的摩托車輪胎硌過路上的小石子,聽見老婆婆的尖叫聲響了好幾秒。但搶劫犯帶着頭盔,不知道他長什麽樣。車牌號也用膠帶遮住了,很難确認是誰。

每個細節都清晰無比的視覺記憶、聽覺記憶、皮膚感觸到的空氣質感、心底湧起的驚恐,将這些記憶交織在一起沉入意識深處,仿佛當時的時間再次流淌起來。和自己現在所處的世界迥然不同的時間在腦海中展開,他不知道那是不是現實。在腦海裏重複聽了三十幾次老婆婆的尖叫聲後,他終于找到了确認犯人的線索。

犯人搶包的那一瞬間,摩托車稍微有點傾斜,車身反射了陽光。因為光線反射,車身右側一處需要仔細查看才能看得清的小凹陷閃現在眼前。那是閃電一樣的形狀,極具特征的傷痕。

他将這一細節告訴了福利院的職員,警察半信半疑地搜尋了所有帶有琢馬所說的傷痕的摩托車,很快就抓到了犯人。但在這之後,琢馬出衆的記憶力并沒能派上多少用場。

小學二年級時,琢馬遇到了交通事故。

原因是他邊走邊在回想音樂課上聽到的古典樂曲。他在腦海裏從頭到尾再現出老師彈鋼琴的情景。那天老師演奏的 莫紮特的曲子。琢馬總感覺像是在哪兒聽過一樣,但又想不起是在哪兒聽到的。

回想不起,這種情況以前從未有過。琢馬在穿鞋的時候,在路上拐彎的時候,開始通過人行道的時候,頭腦裏都在再現老師當時的演奏。

等回過神來的時候,一輛小轎車已經從右手邊開了過去。琢馬幸運地撿回了一條命,但也昏迷了好幾天。當時的琢馬比一般的孩子都要矮,轎車的保險杆擦過他右大腿,在大腿根處的高度留下了一道傷痕。

漫長的住院生活中,被固定在病床上的琢馬在腦海裏再次上映了以前看過的動畫片。他清晰地記住了從第一話到最後一話的所有臺詞,以及電視屏幕上切換的全部畫面。一邊吃流質食物,一邊回想起在福利院裏吃過的美味咖喱。腦海裏再現出鮮明的味覺時,清淡無味的流質食物吃上去也像咖喱一樣香甜了。

但是,只要繼續生存下去,在大腦裏無限積累信息的這種體質就會有個很大的缺陷。琢馬無法做到幾乎對所有人來說都是理所當然的【忘記】。無論時間流逝得再久也毫無意義。年齡越大,積累的信息就越多,最後終于導致了無法處理。

琢馬在病房夜不能寐時,回想起了在福利院裏一起生活的朋友們。他喚出了大家一起玩詞語接龍和雙六游戲時的記憶,再次回味了當時的體驗。沉浸在回憶中時,他甚至感覺自己好像已經不在病房,而是正和朋友們一塊玩耍。這時,一只蒼蠅突然飛過眼前停在牆上,琢馬将身邊的雜志卷成一團朝蒼蠅拍去。蒼蠅被拍死的那一瞬間,琢馬回想起了某個夏日的往事。

那天大家都在公園裏嬉戲玩耍。琢馬踩死了一只獨角仙。那只獨角仙是附近的孩子為了在大家面前炫耀才帶到公園裏來的。毒辣的陽光照射着大地,全身的皮膚、腦袋、頭發都散發着巨大的熱量。鞋底踩到一只昆蟲殼後,他感覺到了腳底傳來一陣碾碎昆蟲身體中間柔軟部分的觸感。擡起鞋子看了一下,粘在鞋底的獨角仙還活着,在不斷掙紮着蠕動着。

想起來的一瞬間,琢馬覺得很惡心。那時的感觸鮮明地再現在腦海中,高溫、土地的氣味和汗水。這并不是自己的意志,明明不想再想起的,可這個記憶卻兀自湧入了腦海中。被拍死的蒼蠅掉落到地上,牆壁上留下了一道污印。一定是因為這個才會回想起相似的情景吧。

琢馬出院後,同樣的事情也一再的重複發生,而且頻率越來越高。不懂得什麽叫忘卻的頭腦就像冰雪永遠不會融化的雪山一般。随着年齡的增長,過去的記憶越積越厚,最後終于承受不住它的重量了,外部的一點小小刺激就會引起劇烈的雪崩。令人難受的情景普通人都會選擇忘記,不會刻意想起,但這些記憶卻鮮明得不可思議地湧向琢馬眼前。

吃飯時會憶起死在路邊的內髒被一掏而空的貓狗屍體,以及屍體散發出的臭味。被隔離在黑暗中時的恐怖也湧向心間,他只想扯開嗓子大聲尖叫。遇到交通事故時骨骼斷裂的感觸也向他襲來。

自己本來很信賴的福利院的職員一時發怒打了孩子。只要看過一次他那種神情,琢馬就再也無法和這個大人說話了。他還清晰地記得自己被朋友背叛,以及自己背叛朋友時的情景。記得自己央求過誰,記得自己祈求着要是失敗就好了。視線和語言一直浮湧在頭蓋骨內部不肯散去,不管是多麽痛苦的經歷都無法流逝向過去。偶爾頭腦不經意地疏忽了一下,那些記憶就栩栩如生地再現在眼前,意識沉溺在腦海中翻騰蜿蜒的另一時間的浪濤中,頭腦混亂得幾乎不知道自己真正的所在之處。

之後,琢馬就不敢再看着對方的眼睛說話,在學校也經常受到同學虐待。在教室裏經常能聽到投向自己的譏笑聲。對琢馬的記憶力感覺害怕的大人們拼命地隐藏住自己膽怯的表情。到十歲時,琢馬已經什麽都不想看,什麽都不想聽了。他将自己關在福利院的一間房子裏,斷絕和所有朋友的交流。從窗口可以看到廣場上的滑梯和秋千,還有陳舊得幾乎只剩下殘骸的大鐘。

他一步也不離開房間,躲在被窩裏閉上眼捂住耳朵,但頭腦裏所想的事情仍積累在記憶中。腦海裏思考的事情又喚起了過去經歷過的時間。那時向琢馬襲來的大多是不願再回想起的痛苦記憶,仿佛像睜着眼睛做噩夢一般。心裏稍微一動搖,時間軸就從複蘇的記憶中消失,自己也随機飛向毫無因果關系的場面。随機提取留在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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