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2)
在不良少年一直躲着抽煙的階梯舞臺那裏。”
恐怕他得在醫院裏待上一陣子了。他不可能告訴別人誰對他做了什麽。因為他根本就沒看到對方的臉,甚至連對方是用什麽方法傷到自己的也不明白吧。
三
上課的時候,我又回想起了那只白貓。就是織笠花惠飼養的那只名叫托莉尼特的母貓。在岸邊露伴的辦公室裏确認了它的記憶之後,又将它悄悄地送回了警察局。
穿得厚厚的老師對我說“別開小差”。黑板上用白色粉筆寫着英語文章,因為這節是選修課,所以好幾個班的學生都聚集在這裏。他們一個個昏昏欲睡地翻着教科書。看着他們手的動作,我不由得回想起岸邊露伴閱讀托莉尼特的記憶時的情景。
【天堂之門】。(注5:天堂之門,英文名為HEAVEN'S DOOR,岸邊露伴的替身。能力是将對方的頭腦變成書,通過查看書頁,了解對方過去的經歷和記憶,并能在上面書寫命令,改變對方的記憶和想法,以及控制對方的行動,比如不能攻擊特別的人)這是岸邊露伴為自己的【替身】所起的名字。他閱讀的記載在托莉尼特的身體裏面的文字,就是貓本身所見所聞留下的記憶。【天堂之門】能将記憶這種暧昧的東西轉換成文字。貓本身并不知道【毛絨球】和【校服】這一類的詞語,但以為內岸邊露伴知道,所以貓的身體裏才會寫出這些詞來吧。如果岸邊露伴用意大利語思考的話,貓的記憶也會轉換成意大利語吧。
語言和記憶是以一種奇妙的關系連接在一起的。比如說,看到【喵】的符號,腦海裏就會浮現出貓的身影。看到【咕啵】的符號,就會聯想起柔軟的東西。一定是文字符號喚醒了我們的記憶吧。
老師點名讓學生來讀英語。沒點到自己,讓我松了口氣。外面天氣還是挺冷的,天空布滿了灰雲。在操場上上體育課的學生們一個個都凍得直發抖,但教室裏卻很溫暖。不知何時,穿得厚厚的老師将上衣脫了下來,擱在了講臺上。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調了一下安裝在窗邊的暖氣,看來是想将溫度調低點。
我想起了一個實驗。讓接受催眠術的人相信“現在把點燃的煙頭按在了你的手背上”。當然,不會真的按下煙頭,但實驗對象也冒出一身汗,手背上也出現了一個燒傷的燎泡。心中堅信不疑的事會對肉體帶來影響。巫師在咒符上寫下文字貼起來也許就是為了追求這種效果吧。人們看到文字這種符號時,腦海裏就會浮現出相應的影像,然後就會給心理或肉體帶來一定的效果。估計巫師就是以這種方法來詛咒或治療什麽的吧。
老師擺弄了好幾次暖氣的溫度調節功能。他滿頭大汗地偏着頭,像是在琢磨着為什麽關了暖氣之後教室的溫度仍沒有下降。同學們也都熱得不行了,還有人開始用書墊扇風。教室裏的溫度還在不斷上升,像火辣辣的夏日晌午一般,又像暴曬在烈日炎炎下的柏油馬路反射出的煙霭一般,【火辣辣】的。比如說,當漫畫中的一格使用了這個拟聲詞的話,讀者的頭腦裏就會回想起夏日炎熱的空氣吧。這些文字給人帶來了太陽的熾熱的感觸。終于,一個男生站起來把手搭在窗臺上,像是想要打開窗子讓外面的冷空氣進來。但是正當他想要打開窗戶插銷時,他尖叫了起來。
“這是什麽啊!”
酥油的窗戶插銷上都纏滿了頭發。無數的黑色長發。男生們想要把這些頭發清理幹淨,但它們就像帶有什麽怨念似的,怎麽也解不開。肯定不是飄在空中的頭發偶然纏到了插銷上。我回頭看着一個名叫山岸由花子的女生。由花子完全不理會教室裏的喧嘩聲,仍在靜靜地低頭看書。她是一個讓人聯想到獅子之類的肉食動物的美女,性格很嚴厲,所以大家都有點怕她。她攏起自己引以自傲的長發,面不改色地坐在座位上。
隆冬時節,關掉暖氣的教室裏,溫度竟然【火辣辣】的上升。最後終于升到了和盛夏八月差不多的溫度,大家都覺得很不可思議,但也只能無奈地将校服上衣脫掉放在椅子上。穿着長袖T恤的人挽起了袖子,穿了毛衣的人則把毛衣脫掉,只剩下一件T恤。大家都把袖子挽了起來,露出了手臂。看到這裏我終于安心了,所有朋友的手臂上都沒有紅色的抓痕。
【回音】。(注6:回音,英文名稱為ECHOES,廣濑康一的替身。能力之一是将文字貼在物體表面,自動不停地發出與文字相同的聲音;能力之二是通過把拟聲詞貼在物體表面,産生與所貼詞相同的物理效果;能力之三是加大5米內的任何物體的重力)這是我的【替身】的名字。只要在心裏暗自誦唱,長着尾巴的它就會出現在我的身後。它長得有點像蜥蜴,但有時會用雙足行走,還能變成一個小人的形狀。那家夥輕飄飄地漂浮在教室裏,但同學和老師都沒發現。能看見【替身】的只有【替身使者】而已。
我給【回音】下達了命令。長着尾巴的它降落到了地面,揭下了【火辣辣】的文字。就在文字消失的同時,教室裏又恢複了冬日的寒冷。同學們仍是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一個個又都穿回了上衣。
“剛剛謝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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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課後,我走近由花子的座位對她說。她有點羞澀地說道:
“沒什麽。很高興我能幫上康一君。”
這時,一個男生沖向走廊,他的肩膀狠狠地撞了我一下,差點讓我摔倒在地。“不好意思”,那個男生随便道了下歉就又向前沖去,但他跑了幾步後突然拌了一跤,摔到在地。細細一看才發現有頭發纏在了他的腳踝處,脖子也被頭發勒緊了,痛苦地大聲喘着氣。由花子回過頭瞟了他一眼,眼神不屑得仿佛是在看卑微的蝼蟻之輩一般,鼻子裏“哼:”一聲。
“由花子同學!”
我叫了她一句。這時,纏在男生身上的頭發像失去力氣般掉落在地。由花子滿不在乎地說道:
“也是呢,要殺人也要找個沒人的地方殺。”
二○○○年一月十一日,星期五。
我,仗助君和億泰君在學校裏尋找手臂上留有紅色抓痕的男生。殺害織笠花惠的少年穿着校服,所以應該是初中生或高中生。很有可能就在這所學校上學,于是我們開始分頭檢查男生的手臂。
到了中午也沒發現有嫌疑的男生,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情。高中部和初中部的男生加起來超過一千人。我并不奢求在一天之內就能找出有抓痕的少年,這一工作應該要花費好些天。但如果那個少年和我們一樣擁有【替身】能力的話,總有一天會遇到他的。因為有句格言說,【替身使者會被替身使者所吸引】,就像星球因為引力而互相吸引一樣。我們堅信,就算自己不願意,不久後我們也會遇到那名有抓痕的少年的。
然後,那天我們就找到了那個有抓痕的少年。
四
書店的入口大門是玻璃造的,站在店內也能看到路人的模樣。千帆站在入口附近翻閱着雜志,偶爾往外面掃上兩眼。放學回家的學生們冷得肩膀瑟瑟發抖,他們成群結伴地朝車站方向走去。一大早天空就陰沉沉的,一天到晚太陽都沒有出來。她看了眼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時間,差不多蓮見學長也該來了。學長一放學就會離開學校,從不在教室多加逗留,所以很容易預測他什麽時候經過這兒。
她想向他詢問一些關于小說的事情。兩年前自己開始試着寫點小說。在此期間,她常一天想上好幾次小說到底是什麽東西,越想越摸不着頭腦。志願成為作家的人是不是不會考慮這些,光憑熱情就能描繪出美妙的故事來呢?但是,故事這東西到底又是什麽呢?
上高中之後,千帆結識了不少好朋友。大多數朋友都是女生,不過她也常和班裏的男生說說話。大家一塊吃飯,一塊去看社團活動,但她沒有告訴任何人自己在寫小說。別人問她興趣是什麽時,回答【讀書】還可以,但如果回答【寫作】的話,氣氛就會有點尴尬吧。自己在寫小說的事情只告訴了家人和在S市女子高中上學的朋友,以及蓮見學長。如果要向別人征求關于小說的意見的話,學長是再合适不過的人選了。
千帆透過玻璃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眼神尖銳,看上去有點陰郁的側臉。她合上雜志放回書架,跑出了書店。她一邊忍受着刺骨的寒冷,一邊加快步伐超過了好幾個人。獨自向前走着的黑色校服的背影近在眼前,千帆可以從很多人的背影中分辨出誰是學長。他身上沒有任何肌肉,已經不能用高挑或是瘦削來形容了,給人的印象簡直就是弱不禁風。
千帆追到他身邊向他打招呼,但學長笑都沒笑一下,只是斜眼瞟了她一眼。基本上他一直都是這種态度。她邊走邊詢問他認為小說是什麽,可蓮見學長用比永久凍土更冰冷的聲音說道:
“為這種事苦惱的話,還不如別寫了。”
“我還在期待學長會不會有什麽有意思的想法呢。”
“為什麽會這麽想?”
“因為學長把很多書的內容都記在腦子裏了嘛。”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他周圍總散發着淡淡的古書氣味,以致在他身邊閉上眼睛,仿佛在那兒的不是人類,而是高高地堆起很多層的紙張。
“我記憶的只是數萬冊書本身的,所有頁面上排列的文字順序而已。那些都只是書,跟小說不同。”
“那個,書和小說可能是有所不同……”
“就像靈與肉一樣彼此分離。”
蓮見學長的記憶就像将書的頁碼掃描成數據一樣。他頭腦裏存儲了龐大的圖形數據,随時都能将這些數據調出來浏覽。但他也只不過是儲存了一堆數據而已,數據內容的含義不看過的話是不會理解的。千帆覺得紙制的書明顯要好多了,也不知道他通過記憶讀書算不算有趣,但起碼坐長途列車時可以用來打發時間。
“不過,如果人類史上有終極小說的話……”
蓮見學長開口說到。雖然他的身材有點弱不禁風,但個子很高。千帆的視線只能平視到他裹在黑色校服下的瘦削雙肩。
“……那本小說也許就可以用來殺人了。”
沒一小會兒,就能看見杜王車站的圓形屋頂了。這座車站是城鎮再開發時重建的西式車站。車站前建有公交車交通樞紐,中間廣場裏有好幾座圓形水池。來過杜王町的人都知道,有烏龜栖息在那水池裏。
兩人筆直地穿過交通樞紐,正通過水池的時候,身後突然有人叫住了他們。兩人同時停住了腳步。
“那個,不好意思,我沒帶手表,能不能告訴我一下時間,我想知道離公交車出發還有幾分鐘……”
回頭一看,身後站着一個很高的男生。他在一年級學生中特別顯眼,所以千帆也知道他的長相和名字。瘦瘦高高的,五官端正,特別是他那極具破壞性的發型,只要看上一眼好幾天都不會忘記,甚至還會出現在夢中。
“能不能給我看一下你的手表?”
東方仗助盯着蓮見學長的手腕。
千帆有點緊張起來。自從小學的時候遇到過那次危險以後,她就很害怕打扮得像小混混一樣的人。東方仗助穿着肥肥大大的褲子,書包也空蕩蕩的,這樣還不算小混混的話,恐怕這世上就沒有小混混了吧。
“學長,他說要看你的手表呢。”
千帆用手肘碰了碰學長。他的手腕上帶着銀色的手表。
“我知道。”
學長仍一臉不茍言笑地點了點頭。他将纖細的手臂伸向東方仗助,千帆原以為學長想把手表給他看,但他并沒有。他的手臂筆直地指向了車站的方向。
“車站裏有時鐘,看那個不就行了?”
真是冷淡至極的語氣。
學長!熱血湧向了千帆的頭腦。她左看看學長的臉,右看看不良少年的臉。
“那邊的時鐘嗎……”
東方仗助一臉為難地回頭看了眼車站。這時千帆才注意到,安在車站牆壁上的時鐘已經壞了。長針歪向一邊,短針也消失不見了。圓形的鐘表盤上留下了一個大洞,像撞擊在了岩石上一樣。
“真奇怪啊,今天早上看到它時還是很正常的……”
蓮見學長好像也剛剛注意到鐘壞了。
“可能有人把他弄壞了吧,所以才不知道時間了。”
東方仗助坐在水池旁邊,位于交通樞紐中央的圓形水池邊緣是用水泥砌成的。他若無其事地用手指夾起掉落在地上的夾子。那夾子是用細金屬絲彎成的。他開始擺弄那個夾子,用雙手把它掰成了筆直的線條狀。千帆覺得他看上去十分可怕。
“學長,給他看看手表吧。”
不知道學長有沒有聽說過被東方仗助纏上的可怕傳聞。朋友們告訴過千帆,東方仗助是個非常危險的人物,連三年級的小混混都絕不會去接近一年級的他。
蓮見學長一臉無奈地擡起手腕看表,像是想要告訴他幾點幾分。但在他還沒開口告訴他時間之前,東方仗助就走了過來,厚顏無恥地湊過去窺視學長戴着手表的手腕。
“謝謝了,學長。”
“……不用。鋼筆那件事我還欠你一個人情。”
蓮見學長向他投去毫無感情的冰冷視線。
東方仗助盯着學長的臉,再低頭看了一眼從他胸前衣兜裏露出的鋼筆,臉上露出了笑容。他的表情看上去像是回想起了什麽似的。看來兩人并不是第一次見面。
“那時候你耍了什麽戲法?”
“我說過了,恢複原狀的材料。”
“好了,你看夠了吧。”
蓮見學長正想把手臂放下時,東方仗助慌忙抓住了他。
“等一下,眼睛有點曚,沒看清楚。”
手表已經被上衣袖子遮住了。東方仗助一只手抓住學長的手腕,另一只手把袖子往上捋去。這動作的确是為了看手表,但看起來卻像是故意的,一點也不自然。袖子被捋上去後,千帆看到了學長雪白的皮膚。學長絕不會脫下上衣,所以千帆從沒看過他手腕以上部分的肌膚。但蓮見學長在手臂露出來之前就抓住了東方仗助的手,制止住了他的動作。
“別用你髒乎乎的手去碰別人的校服。”
他甩開東方仗助的手。“輕一點”,千帆都快脫口而出了,但她還是沒說出來。她心想,學長是不是惹惱了東方仗助?她小心翼翼地瞟了眼他的臉色,但他非但沒有發怒,反而有點驚慌地遲疑着說道:
“可我只不過是想看下時間……”
“你可以保證上完廁所後洗手了嗎?”
東方仗助一臉很受傷地說道:
“洗了,相信我吧,我向上帝發誓。”
他長得很精悍,再加上那種發型和打扮,給人的感覺總比普通人要超脫多了。但在他身邊仔細查看,才會發現他的表情一直變個不停,出乎意料地給人一種很有趣的感覺。千帆心想,他跟學長正好是完全相反的類型呢。
“算了,現在是下午四點四十分,公交車快來了。”
學長看了眼手表告訴他時間後,轉身向千帆說道:
“走吧。”
就在這一瞬間,喀噠一聲,學長的手表表帶斷了。手表從手腕上劃出一道銀色的軌跡,徑直地掉落下去。
當時兩人正好站在圓形水池的旁邊。手表撞到水池邊緣的水泥臺後又掉進了水池,嘩的一聲,就像往池裏扔進了石子一樣。手表掉落時的沖擊力打破了水面的平靜,浮在水面的冰塊碎片開始相互碰撞。沒看到栖息在這裏的烏龜,大概是冬眠了吧。手表沉入池底,冒出了細小的氣泡。
這麽冷的天,水池表面居然沒有凍結。如果像昨天或者前天那樣,水面都凍起來了的話,手表就不會沉入水中了吧。千帆現在只能想,應該是帶來不幸的惡魔事前将冰塊砸碎了。
“這下可麻煩了啊。”
東方仗助探頭俯視着水池。
“不過沒關系的,最近推出的手表大多是防水的,就算出了故障我也能修好,修理出故障的機械我很拿手的。”
也不知道蓮見學長學長有沒有聽到他說的話。他彎下腰,撿起掉落在地上的一個小東西。學長撿起的是剛剛東方仗助拿着玩的夾子。但東方仗助明明把它掰成了直線狀,可現在那個夾子卻又恢複成了原狀。
“你是叫東方仗助吧。”
蓮見學長目不轉睛地盯着眼前的人。
“在學校裏也算是名人了,所以我認識你。這又是你玩的一個把戲?用把物體恢複原狀的力量把我的手表帶扣卸掉了吧。比如說,用棒狀的夾子插進手表帶扣的縫隙裏。”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這不是我剛剛拿的那個夾子嗎?不過,你還是快點想想怎麽把手表從池底撈上來吧?我倒是想幫你去撈,不過這個池子裏有烏龜嘛。雖然現在在冬眠,但我可不敢把手伸進這樣的水裏喲。”
東方仗助一臉愛莫能助的樣子看着水池。一瞬間,他飛快地瞟了學長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觀察些什麽。蓮見學長不肯把手表給別人看已經很奇怪了,但東方仗助這個同齡的高中生給人的感覺更奇怪。
“那麽,學長,快去把它撈出來吧,手冷也只有一下子喲。”
蓮見學長沉默地俯看着池底,根本沒打算去撈手表。東方仗助則一臉剛剛注意到的表情說道:
“啊,對了。為了以防萬一還是先給你個忠告吧,把袖子捋起來撈比較好哦,不然袖子會被水浸濕的。”
蓮見學長瞪着他。不過學長的眼神比普通人要尖銳得多,普通的凝視看上去也像瞪視一樣。
“你倒是個有趣的家夥。”
氣氛緊張得弦滿欲崩。
“……早就覺得你不對勁了。你也許就是我們要找的那個人哦。學長,能告訴我你叫什麽嗎?”
東方仗助突然改變了語氣。千帆被他低沉的聲音鎮住了,但學長看上去仍面不改色。
“喂,有必要做自我介紹嗎?我們只不過是問時間和被問時間的關系而已。還是說你在這個城鎮裏每問別人一次時間就都要問他的名字呢?”
“誰叫你不肯讓我看你的手臂呢,不過就算你不肯,我也能來硬的。”
“為什麽要看我的手臂?”
“少裝傻了。你以為我們在這之前就沒向其它人找事?你不肯卷起袖子,是因為你的手臂的皮膚上有見不得人的東西。你把這東西遮掩住,也就是說你已經察覺到我們在找它了吧?”
“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說什麽。不過你還真是個有趣的家夥。”
這時,姍姍來遲的太陽終于露出了臉,陽光灑在車站前寬闊的空間裏。千帆覺得有點耀眼,眯起了眼睛。西沉的夕陽将杜王町染成一片緋紅。千帆摒住呼吸,完全不敢動彈。過了一會,蓮見學長終于開口道:
“千帆,剛才,你問了我小說的事吧。”
學長說着。眼睛卻仍瞪向東方仗助。
“我想,小說是用大量的文字排列堆砌而成的東西吧。文字符號連在一塊構成單詞,單詞構成文章,文章連接在一起就成了小說。就像DNA堿基排列一樣,文字排成了一根線。我認為這就是小說。”
說着,學長将沒挽起袖子的手臂伸入了水中,将手表撈起。校服的袖子浸得濕淋淋的,不停地向地上滴水。
“作家的工作估計就是用線編成地毯吧。用文字排列的長線編織而成的圖形帶給人的不僅僅是單純的視覺映像,而是某種價值觀,是無法用語言表達的感情。”
東方仗助低頭看着學長濕淋淋的衣袖。
“你承認了吧?”
他滿懷信心地說道。這時,一陣足音傳入了耳際。
一個高個男生從車站那邊跑了過來,是一直和東方仗助一起行動的那個名叫虹村億泰的學生。在學校裏也是有名的不良少年。東方仗助長得很受女生歡迎,但他看上去就很可怕,讓人不由得聯想起瘋狗。還不是一般的瘋狗,從犬種上來說應該是土佐犬(注7:土佐犬,日本鬥犬,最先發現于日本的土佐地區,是一種能獵殺野豬的中型大小的犬種。性情安靜,即使在生氣和打鬥時也不愛吠叫。以有耐心、鎮靜着勇敢着稱。還很聰明,好幹淨。對家人和孩子很柔順,也能與客人友好相處。但骨子裏有強悍本性,是天生的鬥士)。
“仗助!”
虹村億泰大叫了一聲。東方仗助一邊留神着學長,一邊回了他一句。
“億泰!我找到了!”
雖然千帆不清楚事情的詳細經過,不過看得出他像是在報告找到學長了。東方仗助和虹村億泰兩個不良少年的視線都投向了蓮見學長。但學長一點也不在乎現在的事态,他完全把那兩人當成了空氣,轉身朝千帆說道:
“你感受過嗎,故事的力量。一行行長長的文字蜿蜒起伏,捕縛了人們的心靈并将其帶往遠方。閱讀真正優秀的小說時,會感覺登場的人物是确有其人的。登場人物的痛苦和歡樂會身臨其境地向自己逼近,自己的心靈會與登場人物的感情産生共鳴。登場人物受傷時,被朋友背叛時,讀者在肉體上也會感覺到相似的痛苦。這就是【感情移入】。有點像巫師在咒符上寫下文字,給對方的肉體埋下暗示一樣。作家用【感情移入】殺人。”
學長自言自語着,同時從衣兜裏取出一塊手帕,開始擦拭剛沉入水中的手表。他的态度沉着自若得好像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一樣。
“雖然還沒有确認他的手臂,不過肯定是這家夥沒錯。”
東方仗助說道。可虹村億泰卻像只困惑的猴子一樣搔了搔頭。
“啊,大概這家夥的手臂也有吧,不過這樣的話就是第五個人了。我們已經在校內找到四個人了。我偷窺了一下運動部的更衣室,那裏面有好幾個人的手臂上都有着幾乎一模一樣的紅線。所有的人就連有幾道抓痕都完全一致。我想校內還有不少人有這樣的抓痕,因為稍微一看就找到了四個人嘛。”
“……所有人的手臂上都有紅色的抓痕嗎?”
虹村億泰點了點頭。
“不知道你們在說什麽,不過我們可以走了嗎?”
蓮見學長向他們問道,但他們并沒有回答。虹村億泰用手指捅了捅東方仗助,像是叫他回學校的暗號。東方仗助咂了咂舌,返過身來看了學長一眼,然後和虹村億泰一起向學校的方向跑去。
水池旁只剩下自己和學長兩個人,盡管千帆還是一頭霧水,但總算安心地舒了口氣。肯定是自己平日行善才能得救的,雖然三十歲以上的人一定會說【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這樣的話。
“學長,你知道嗎?剛剛那個人叫東方仗助,靠近看還真是很有沖擊力啊。那個,該怎麽說呢,就像把意大利面蓋在腦袋上一樣的……”
“別在他面前說,他會以為你是在取笑他的頭發。”
蓮見學長的袖口還在滴水,他用手指敲了敲手表外殼,喃喃自語道:
“壞了啊。”
再這麽站下去也不是辦法,于是兩人又邁出了腳步。通過商業街時又聊起了剛剛發生的事情。東方仗助明明說要去坐公交車,為什麽又回到學校了呢?為什麽他會突然跑來找學長的碴呢?這件事留下了諸多的疑問。
“別管他了,他腦袋肯定有毛病。”
“學長不也很奇怪嗎?”
學長沒有回答。自從在【荊棘館】相識以來已經過了九個月了。到第三學期結束時正好是一年。都過了這麽長時間了,仍有不少謎團環繞在學長身上。不過,在剛剛的交鋒中,學長說了一句很讓人在意的話。
“你可以保證上完廁所後洗手了嗎?”
這是東方仗助想要碰學長的手臂時學長對他說的話。記得小學時救了自己的少年也說過相似的話。
【把你那雙肮髒的手從那孩子身上拿開,反正估計你小便後也沒有洗過手。】
只是措辭有點像就把兩人聯系在一起是不是有點性急了?千帆琢磨了一會兒,心想也許男生都會說這種類似的話吧。
“對了,你還在查上次的離奇死亡事件嗎?”
蓮見學長站在商業街的面包店前問千帆。夕陽已經消失在地平線的下方了,周圍變得有點昏暗。身披大衣的行人們熙熙攘攘地穿行着,商店的音樂聲和混雜的腳步聲交織在一起,很是熱鬧。千帆搖了搖頭。
“其他還有很多奇怪的傳言啊。比如說呻吟的岩石啊,地圖上沒有标出的路啊之類的。”
千帆在面包店裏買了常吃的甜甜圈。圓環形倒是挺富有哲學性的。這種圓環形和東方仗助正好相反,是女性化的形狀吧。她一邊思考着一邊咬了一口。在途中的三叉路口和學長道別後,千帆一個人往自己家裏走去。
千帆坐在家裏客廳的沙發上,家人給她泡了杯熱咖啡。
【織笠花惠】
她的腦海裏浮現出印有那個名字的報紙新聞。
那件案子的剪報至今還留在家裏。
她一直佯裝什麽都不知道。
如果對方什麽都不肯說的話,自己也繼續沉默下去好了。
千帆注意到了一些事。
也知道他執着于織笠花惠的案件。
盡管平常裝成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但提到她的名字時,他的心神肯定十分不安。
但是千帆沒有說出口。她想保持現在的關系。
五
她用石頭在水泥牆壁上又劃下了一道劃痕。這已經是第七道了。也就是說,從自己在屋頂上被推下來已經過了七天了。外面應該已經到八月了。杜王町一直在升溫,囚禁着明裏的一米寬的空間也十分的悶熱。地面的泥潭蒸發了水分,周圍充滿了令人窒息的濕氣。
身邊還有好些和自己一樣從屋頂抛下的垃圾。紙箱的碎片和壞傘的鋼架之類的東西。一張超市的垂幕也挂在了管道上,或許是被風卷過來的吧。明裏用這些東西做了個帳篷,不過還不能遮住全身,只能在睡下時蓋住頭部,但着也比将整個腦袋都露在外面好多了,睡覺時也安心多了。雖然不能洗澡,但大神照彥扔下的物品裏有瓶裝水,可以用那個來洗臉。
像叢林般交錯纏繞的管道旁邊有一個排水口,她把那兒當廁所用。鐵栅欄一般的蓋子是用五金制成的,完全沒法拆卸,也不能把手從縫隙間伸進去。往下窺視時能看到蔓延有兩米深的黑暗空間。可能是通往下水道的原因吧,湊過去時一股惡臭迎面撲來。明裏只利用這兒來解手和扔垃圾。
她側耳傾聽着遠處傳來的熙攘喧嘩聲,以此來打發時間。偶爾聽到幾句零散的對話,她都會欣喜若狂。
接近正午的時候,明裏清了清嗓子,這時她聽到不遠處有貓在叫。一只貓貼着銀行的牆壁爬到身邊。它戴着紅色的項圈,毛色呈淺茶色。它的臉上浮出驚訝的表情,好像很不解為什麽會有人類在這兒,但它很快就轉身溜進了雜居公寓和銀行狹窄的縫隙間。對人類來說十五厘米等于是蓋上了一塊蓋板,但對貓來說只不過是無數小徑中的一條吧。
等等,她想大叫但卻發不出聲音來。舌頭不能靈活地轉動,被藥品燒傷的喉嚨只能發生咻咻的是衡陽。她将手臂拼命地擠進貓消失的縫隙間,但只能擠到肩膀處。比明裏所在之處更狹窄的空間延伸向遠方。前方又被別的大樓堵住了,貓的屁股繞過大樓縫隙間細長的拐角,消失在了視野中。
天黑後,塑料購物袋像往常一樣扔了下來。除了瓶裝水、飯團、小點心等食品以外,裏面還裝有一只簽字筆和一本筆記本。雖然周圍一片漆黑,但從手感和氣味上就能分辨出來。
“人類之所以是人類,其特征是擁有語言,我賜給你語言吧。就算你不能吟唱魔法的語言,也應該能在筆記本上書寫出來。放心吧,兩星期後就能發出呻吟聲了。”
屋頂上傳來了大神的聲音。他的身影背對着月光,俯視着大樓之間的夾縫。他已經不使用手電筒照明了,半夜在屋頂打手電的話被人發現的幾率會很高吧。盡管不知道他耍了什麽小手段,每晚都能這樣出入大樓,但他肯定給了警衛不小的報酬。
飲進下了藥的水時,明裏以為自己會死掉。但那水并不是用來毒死她,而是用來燒毀她的嗓子的。溶解的藥物和唾液分泌的消化酶起反應并放熱,之後會被胃酸中和為無害物質。
“那藥我也注意調了下份量,讓你喝了也不會死的,不過還是有可能會把所有的內髒都溶化掉,所以你果然還是幸運的。不過你活着對我來說也是種幸運。”
就算能發出聲音來,明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