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一】

蒼越孤鳴不知第幾次從相同的夢境中醒來。

夢裏有一棵樹,有一輪豔陽,有一襲白衣潇然,也有遍地鮮血綿延,看不到盡頭。

佛言,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對蒼越孤鳴而言,夢裏,即是地獄。

他墜入其中,彌足深陷,在每一個星幕低垂的夜,沉湎其中,無法自拔。

他是妖界的西苗王,一只修煉幾千年,修為臻至化境的狼,繼承至尊至貴的王族血統。他應與萬物同在,與天地同壽,妖界其餘種族見到他也要畢恭畢敬,俯首相待。

就是這樣血統尊貴、道行高深的蒼越孤鳴,此時此刻正趴在人界一處寺廟後院裏,百無聊賴地看着小沙彌們舉着水桶掃把做掃撒,一雙藍色的眼睛卻時不時地瞟着那獨自坐在角落的小小身影。

之所以說“趴”的,是因為蒼越孤鳴此時是一頭狼。

一頭毛色銀灰,雙眼碧藍,神情十分慵懶惬意的狼。

如果有妖界的妖看到這一幕,怕是眼珠子都要被吓得從眼眶裏掉出來。

一只修煉千年的大妖,化成原型,縮在一座寺廟裏,曬太陽。而且這廟還不是名山寶剎,只是不知道哪座山頭裏的一處無名小廟,香火也不好。

真是太侮辱西苗王的身份了。

蒼越孤鳴覺得無所謂。它覺得方才被太陽曬過的一側暖烘烘的,那一側的毛都被曬得暖洋洋、蓬松松,舒服得很,所以轉過身換了一面繼續曬。

但他的眼睛從未離開過那個身影。

——那是他守在這裏的唯一理由。

蒼越孤鳴不記得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或許一千年,或許三千年,他活得太久,早已忘記自己的年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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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他還不是西苗王,只是狼妖一族的一頭小狼,連化成人形的能力都沒。族人們恭恭敬敬稱呼他為“蒼狼王子”,但他只從他們眼裏看到敷衍與另外一種浮于表面的順從。

妖族是崇尚實力的一族。王子又如何?一頭無法化成人形的狼妖,是無法獲得族人的尊重與認同的。

更何況,狼族內部本就不甚太平。

那年,狼妖王族競日孤鳴發動叛亂,設計害死苗王颢穹孤鳴,蒼越孤鳴身受重傷,被迫逃出妖界。鮮血與厮殺鋪了滿路,族人與家人四相離散,蒼越孤鳴從未痛恨過自己的無能,身後追兵緊逼,他無力回頭再看一眼家鄉煙火彌漫的模樣,離開妖界的最後一眼,是天際那輪藍若滄海的圓月。

一如孤鳴一脈的狼妖之眼,藍得清澈見底,也藍得冷酷無情。

他一路逃亡,身上的傷口愈來愈多,鮮血将一身銀灰色的毛皮染成一片暗紅。他不敢停下,身後追兵也不曾給他喘息的時間,他慌不擇路,完全不知道自己将要逃往何方,他只知道自己要努力活下去,然後——

複仇。

後來,他遇到了他,那個立于菩提樹下,白衣清絕,不染塵埃的他。

——俏如來。

蒼越孤鳴在心中默默念了一遍,珍重而虔誠,仿佛要将這個名字刻進心裏。他站起身來,抖了抖渾身上下都被曬得蓬松柔軟的狼毛,靜靜地走到院子角落,用濕潤微涼的鼻子蹭了蹭那團白色的身影,毛茸茸的腦袋直往人的胳膊底下拱。

那是一個白衣白發,眉目虔誠的少年。

少年低順着眉眼,豔紅色的睫濃密而微翹,蓋住了一雙金色的眼,一頭及腰長發是似霜雪般剔透的顏色,陽光灑下來,整個人都暈出一層淡色的光。

少年感受到那頭狼的靠近,紅色的睫毛顫了一下,任由那頭狼拱開自己的手肘,将腦袋親昵地塞到他懷裏。他終歸只是不及舞勺之年的小孩,對于毛絨絨的東西有着近乎天性的喜愛。掌心接觸到的狼毛柔順光潔,還帶着陽光的味道與溫暖,少年微擡了眼,仿佛蓮臺坐像般的神情也随着這動作而柔和了些,手指梳進那銀灰的毛皮中間,輕柔梳揉着,動作娴熟地仿佛做了成百上千次。

那灰狼因為少年的愛撫而眯了眼,輕輕地往他懷裏拱了拱,尋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半個身子都依偎在少年腿上,銀灰色的尾巴更是順勢就搭在拖地的白色僧袍上,輕輕搖晃着,露出末端一點白色的毛來。

灰狼那有點撒嬌耍賴的動作逗樂了他,少年無奈笑出聲,他将腿放好,又将那顆毛烘烘的狼腦袋放在自己平放的大腿上,手從狼頭順到狼背,感受着懷中那頭狼逐漸放松的肌肉,眼神溫柔地幾乎就要滴出水來。

他低下頭去,在那頭狼的眉心落下一個吻,是親昵,也是感激。

那是自他記事以來就伴随左右的親人,主持說它是妖,但那又如何?在少年眼裏,這頭狼陪伴了自己最無助也最孤獨的歲月,佛說萬物平等,既是平等,那将它當做親人,又有何不可?

蒼越孤鳴感受到頭上傳來的親吻,動了動耳尖,沒有擡頭,沒有其他任何動作。

十數年的相依相伴讓他對少年的一舉一動都無比熟悉,不用讀心便可以讀懂少年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動作的深意。他明白少年對自己的依賴與眷戀,無關世俗情愛,無關海枯石爛,只是溫情脈脈,慣于陪伴。

——但那又如何?

蒼越孤鳴睜開眼,湛藍眼底倒映着少年眉心的一點朱砂紅痕,殷紅似血,攝人心神,襯在少年溫和清秀的眉眼裏,是他心裏那塊濃得化不開的地獄圖景。

——俏如來啊。

蒼越孤鳴在心底又輕嘆了一次,再往少年的懷裏貼近了幾分,嗅着少年僧衣上傳來的清淡檀香,內心深處僅存的一點柔軟被那點香氣熏地微微蕩漾。他将下颚貼在少年腿上,隔着衣料小幅度地磨蹭着,輕輕柔柔,一副親昵缱绻的模樣。

“俏如來,主持叫你去藏經閣。”

“嗯。”

被喚作“俏如來”的少年應了一聲,擡起頭來。他收斂了溫柔輕軟的神色,一雙金色的眼應着陽光,又是那個眼角眉梢都是虔誠禪意的清秀少年。

俏如來輕輕拍了拍灰狼腦後,那狼聰慧至極,僅是一個動作便知曉少年的意思。它慢悠悠從地上站起,抖了抖腦袋,末了還用頭蹭了一下少年的掌心,随即便繞着俏如來轉了半圈,徑直走到一處禪房門前,施施然趴下,動作優雅,體态矯健。

俏如來看得出它眼裏的叮囑與關切,那雙眼清澈地像一汪水,蒼藍通透,靈氣逼人,竟不似尋常人口中禍害人間的妖。

他沖着那狼輕輕笑了一下,點點頭,而後往院門口走去。

一陣晚風吹過,帶起少年寬大的衣袖,露出一只瓷白纖細的手腕,上面戴着的一圈淺棕色佛珠在陽光照耀下泛出金色的柔光。

蒼越孤鳴眼睛一動,那帶着淡淡佛氣的佛珠映在眼裏,疼在心上,這點痛楚來得太快,快得讓他猝不及防。

那是十二顆佛前菩提子。他認得清楚,記得明白。

這串菩提在他心裏存在了上千年,在每個午夜迷離的夢境裏,給他帶來一片光明彼岸,也給他帶來一片染血地獄。

光明與黑暗交織,甜蜜與痛楚相伴,蒼越孤鳴貪戀夢中那點稀薄的溫柔與甜蜜,甘願沉淪其中,不願醒來。

一切緣起,一切緣滅,明心見性,菩提證果。

蒼越孤鳴擡起頭,望着四方院落外那一片斑斓紛雜的落日雲霞,藍色的眼裏融了霞光,釀成一片暗沉的紫,仿佛妖界最璀璨的夜幕星河。

他就這麽看着天邊落日一點一點落下,千百年的時光又如走馬燈般在眼前一一演過。遠在三界之外的那株菩提樹花開又花謝,卻只有他依舊固守着心裏那點承諾與情誼等了那麽多個年年歲歲,換來這十年的光陰短長。

——俏如來,這次,你能陪孤王去看妖界最好的風景麽?

狼王将這句心聲悶在心底,落入塵埃,散入漫天雲霞之中,無人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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