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二】

昔佛祖在世,坐于三界化外菩提樹下,而成正果。

佛祖坐化時,手持十二菩提念珠,此珠随佛祖禮法多年,浸染佛靈之氣。後佛祖登西方極樂,菩提子便留于樹下,吸天地靈氣,納日月精華,三百年後,遂成人形。

此珠本為死物,修煉成人應為物怪,然其因伴佛祖坐化,不似具尋常精怪之妖邪。其周身佛氣萦繞,靈氣斐然,又居于菩提樹下,更是慧根獨具。佛祖念其經年相伴,感其悟性極佳,點化菩提子為物靈,特許于坐化菩提處參悟佛法,待七百年後渡劫便可坐化成佛。賜名——

“俏如來。”

蒼越孤鳴慢悠悠地開了口,尾尖有一搭無一搭地拍在地上,蓬松柔軟的皮毛泛着油潤的碎光。他此刻是趴着,身體貼在古舊的蒲團旁,狼尾将那蒲草墊子松松繞了一圈,眼神懶散地瞄着端坐其上的白衣青年。

青年素衣霜發,手持念珠,眉間朱砂鮮紅,金瞳掩在紅睫之下,神色淨是一派平和安寧。他以輕軟的嗓音低聲誦念着經文,任由輕軟的梵音随那兩柱龛前青煙袅袅盤升,對蒼越孤鳴的呼喚置若罔聞。

“俏如來。”

蒼越孤鳴的聲音大了些,而語氣仍舊是慵懶随意。他前爪撐起,尖耳微抖,尾巴似有似無地掃過青年垂墜拖地的袍袖,眼睛直勾勾盯着青年,等着對方的回應。

僧者将最後一段經文詠完才睜開眼。俏如來将那串白晶的念珠納入掌心,側過頭,看着趴在自己腳邊的狼獸,問:“何事?”

“餓了。”

蒼越孤鳴晃了下頭,撐起身子往蒲團上蹭了蹭,把腦袋搭在俏如來盤疊的腿上,一邊蹭着颌下柔軟的衣裳,一邊小心翼翼窺看着俏如來的表情:“孤……我想吃點葷的。”

——廟裏油水太少,根本吃不飽。

蒼越孤鳴在心裏腹诽了一句,然後用鼻子拱了拱俏如來的手,眼神誠懇,态度良好,活像一條向主人讨要嘉賞的犬。

俏如來用指尖戳了戳蒼越孤鳴濕漉漉的鼻子,又揉了揉他毛茸茸的腦袋,随後自蒲團上坐起,撣了撣身上的一身素白紗袍,将從不離身的菩提子念珠揣在懷裏,緩步走向門口,把佛堂木門推開了一道縫隙:

“佛門清淨地,不沾油葷腥。想吃葷,自己去弄,俏如來可幫不了你。”

話音落在地上,卻沒聽到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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俏如來在收起準備邁過門檻的腳,扭過頭看了一眼蒼越孤鳴。只見他的兩只尖耳都耷拉下來,尾巴蔫蔫地拖在地上,藍色的眼睛裏又是失望又是難過,眨啊眨地,整頭狼都像是被風霜打過的茄子。

這幅樣貌讓俏如來一個沒忍住,低低笑出聲。他笑得眉眼都彎起,卻拿蒼越孤鳴這可憐兮兮的模樣絲毫也狠不下心。俏如來回過身去,半蹲在蒼越孤鳴身前,捧住狼獸的頭,認真地看着對方的眼睛。待他将那汪碧藍裏的情緒看了個清楚明白後,才開口說道:

“不過主持說,過兩天山下有法會……”

他故意頓了一下,看着那雙眼裏的神采忽地亮起,把湧起的那點笑意又壓回心裏。随後他用扶着蒼越孤鳴的頸子,探過頭去,将眉心抵在對方的額間,繼續言道:“屆時給你買燒雞。”

語意嫣然,言笑晏晏,青年發間染了佛前線香的清苦氣,混着衣服上熏着的檀香味,撲了蒼越孤鳴一頭一臉。這份香氣裏裏有安寧,有平和,卻唯獨沒有記憶裏的那份熟悉與溫暖。蒼越孤鳴眯起眼,耷拉下來的耳朵動了動,聲音裏帶了一絲絲不自然的僵硬:

“那還差不多…”

說完這句後,狼獸親昵地蹭了蹭青年的眉心額角,半眯着眼感受着俏如來掌心與臉頰所帶來的溫暖。他盯着混在白發之中的發飾與繩結,心想——自己應是掩飾得極好。

聽到蒼越孤鳴這樣說,俏如來才揉了揉捂在掌心的狼耳朵,站起身來,向外走去。

他坐着禪,他伴着他。這樣的場景,整整持續了十年。

十年光陰,滄海不足以變成桑田,人卻足以從少年成長為青年的模樣。

他帶着那串菩提子找到他,又在他身旁待了兩個十二年。他帶着數千年光陰荏苒來到他身邊,又伴着他度過這段人生從開始到現在的每一寸時光。

佛前線香袅袅,檀香依舊,人還是那個人,卻也不是那個人。

寺廟主持是位得道高僧,慈眉善目,長眉長髯。他能在蒼越孤鳴斂盡妖氣的情況下一眼就看出他的身份,卻未曾将他驅出山門。

他說,你身上有佛氣,與佛有緣。

緣?

蒼越孤鳴笑了。

他口中所謂的緣,只不過是數千年前,三界化外,菩提樹下,那段相依相伴的時光罷了。

“我佛慈悲”的話,是诳語?還是妄言?蒼越孤鳴想,只怕那些僧人也不曾清楚。

——佛,真的慈悲麽?

若佛慈悲,那數千年前,菩提樹下,為何會有白衣染血?為何會有佛劫難渡?為何會有生死兩別?為何會有灰飛煙滅?

為何給他生命,卻不讓他動情。

為何讓他成佛,卻又将他生生打落。

所謂佛者慈悲……

——不過如此。

蒼越孤鳴站起身,走到院子中央,伴着沉穩乏味的暮鼓聲躍上房頂,幾下閃身,消失在院牆之外。

——算了,今晚還是給自己開個葷吧。

等蒼越孤鳴犒勞完自己時,已經是月上中天的時候了。他體型雖大,但身姿矯健,動作靈巧,翻牆爬房毫不費力,跳躍落地間更是不出一絲聲響。一身銀灰的皮毛在月色照耀下更是散出暈出淡光,跑動時仿佛一條流動的銀色光帶,在夜幕下格外引人注目。

他熟門熟路地躍上寺院的後院牆,幾下就從牆頭跳到禪房房頂,直接落在院子裏,一邊抖了抖被夜露沾濕的毛,一邊望向某一間禪房的門口。

蒼越孤鳴對俏如來的氣息太過熟悉,什麽樣的呼吸是他醒着,什麽樣的呼吸是他睡着,什麽樣的呼吸是他做噩夢,什麽樣的呼吸是他緊張,他都爛熟于心。

比如現在俏如來是醒着的,沒有坐禪,亦沒有念經。他點了一盞燈,燈火透過窗紙映了過來,雖只是半點昏暗微光,卻也照得蒼越孤鳴內心一片煦暖。

深夜秉燈,有人相候,是多麽溫暖的一件事。

似是聽得院內聲響,那扇門吱呀一聲就被推開了。青年僧衣未褪,神情擔憂,像是等了許久的模樣。

俏如來此刻是散着發的,俨然一副洗漱爾畢、行将休憩的樣子。他推開門便看到沐浴在月光之下的蒼越孤鳴,見得一雙如空如海的眼,那自屋裏透出的燈火就倒映在那雙眼底,藍裏染了暖,目光也變得柔融許多。

他敞了門,側了身,示意他回家。

蒼越孤鳴幾步就進了禪房,也不等俏如來把門關好就跳到床上,趴在灰藍色的褥子裏,看着白衣青年褪下袈裟,攏起長發,然後坐上床。俏如來順勢坐靠在蒼越孤鳴的肚子上,泰半身子埋入柔軟腹毛中,溫暖舒适,說不出的熨帖。只是他無暇享受更多,側過臉,露出一雙帶着诘責與擔憂混雜的眼,開口問道:

“亥時都過了,怎麽這麽晚才回來?”

蒼越孤鳴挪了挪窩,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讓俏如來靠着,自己則左腿搭了右腿,扭過頭去,正好對上俏如來的雙眼。他被那盈滿眼內的情緒震了一下,随即又移開目光,盯着桌幾上那盞如豆的燈火,有些心虛地說:“沒什麽,就是……餓了。”

“餓了?”俏如來皺了皺眉,整個人都轉過去,側躺在蒼越孤鳴的身上,腦袋枕着狼全身最柔軟的地方,眉眼微挑,看着欲蓋彌彰的狼獸,語意肯定地接了半句:

“是去開葷了吧?”

蒼越孤鳴不說話,尾巴拍打的動作卻洩露了他的答案。

“看來你法會那天是不想吃燒雞了。”俏如來說,“原來我還想給你買三只的,既然你寧可吃別的葷食也不願吃燒雞,那便算了。”

“……!”

俏如來感到臉上枕着的狼肚皮一下子就緊繃起來,耳邊傳來的拍打布料的聲音驟然變快,甚至能清楚地看到狼頸上白色的長毛都微微炸起。他笑着,志得意滿地看着蒼越孤鳴眼底流竄過的驚慌和糾結,伸手去撓狼耳後那塊柔軟的皮毛,不言也不語。

蒼越孤鳴渾身一抖,他不敢挪過眼神看着俏如來此時的模樣,一雙眼睛眨了好幾下,方才慢吞吞地說:“……要吃。”

聲音細若蚊蚋,幾不可聞。

俏如來笑出聲來,鈴铛一樣清脆細碎的笑聲落在蒼越孤鳴耳裏,讓他尾尖拍得更快了。蒼越孤鳴想,如果此時他是人形,怕是耳尖都要羞地通紅。堂堂妖界西苗王,在幾只人界的燒雞面前連點尊嚴都沒,太丢人,太丢人了。

輕悅的笑聲頻頻切切,好一陣都沒有平息下來。蒼越孤鳴惱極羞極,幹脆沖着桌上燈盞吹出一縷妖氣,滅了那點燈火,在一片黑暗中才回過頭,用腦袋拱了拱俏如來笑得發顫的身子,鼻尖埋進他的長發裏,悶聲說道:“太晚了,睡吧。”

等俏如來擡起身子,整好微皺的床褥,鑽進被窩後,蒼越孤鳴才卧在俏如來身側,頭枕在那片散在枕頭旁的霜發之上,看着那對豔紅雙睫在俏如來臉上落下的一片陰影,聽着逐漸均勻的呼吸,靜靜等待他睡着。

“……蒼狼。”俏如來沒有睜眼,聲音又軟又糯,帶着濃濃的倦意,“你是不是……不會化成人形……”

“……為什麽這麽問?”

“因為……俏如來……從來沒看見過你……變成……人……”

“……”蒼越孤鳴沒有回答,他将腦袋湊過去,用下颚的軟毛輕輕蹭了蹭俏如來的額角,壓低了聲音,語氣輕柔,生怕驚擾到對方,“……睡吧。”

身旁人的呼吸逐漸平穩,輕淺均勻,蒼越孤鳴知道,俏如來睡了。

他怎麽敢在他面前化成人形呢?

在他淪落在外,颠沛流離時,是他救了他。

他已不記得自己是如何跑到那株坐化菩提的了,他只記得在他被狼族叛軍一刀砍在後背時的痛感,以及那雙白如凝霜的手。

那雙手攏在寬大的白色衣袖內,動作間都帶出線香的清苦與檀木的清香。

那雙手的主人将自己護在身後,輕而易舉便擊退了追殺自己的叛軍。

那雙手又将自己抱在懷裏,治療傷痛滿布的身體。

那雙手的主人,讓自己趴在他的腿上,一邊梳理着自己銀灰色的毛皮,一邊誦詠經文,參悟佛法。

蒼越孤鳴喜歡那雙手,喜歡那雙手捧了一手菩提花時的氣味,喜歡那雙手撫摸自己時的溫度,喜歡那雙手捏印修禪的樣子。

蒼越孤鳴也喜歡那雙手的主人,喜歡他閉目參禪的靜谧模樣,喜歡他白衣絕豔的出塵身姿,喜歡他叫自己“蒼狼”時的清亮嗓音。

那雙手的主人說他是佛祖座前菩提子,他說他是菩提子,他的名字是——

俏如來。

蒼越孤鳴還記得他第一次幻化成人的樣子。

自從被俏如來救下後,他便待在坐化菩提,陪着俏如來參悟佛法。坐化菩提位于三界之外,是靈氣大盛之所,再加之俏如來以佛經渡化之法修煉,久而久之,蒼越孤鳴的修為有了極大的提升。

就在陪伴俏如來修煉後的某天,蒼越孤鳴突然就化成了人形。他看着自己銀灰色的爪變為纖長的五指,銀灰色的毛變成紫黑色的長發,有些驚慌,有些無措。他不是沒有想過自己幻化成人的樣子,只是他沒想到這日子會來得這麽突然,這麽快,而且——

就在俏如來的面前。

他忘不了俏如來驚詫的眼神,也忘不了自己那時窘迫的模樣。

俏如來的驚訝也只有片刻,随即他便幻出一件黑色氅衣将自己包在暖融融的衣服裏,布料上還帶着清雅的檀香味。

從那時開始,蒼越孤鳴學着用人形的模樣開始照顧俏如來,他與他一同修煉佛法,一同誦詠經卷,一同整理菩提樹下的一地落花。

曾經的蒼越孤鳴想,能在他面前化成人形,太好了。

現在的蒼越孤鳴,卻在對在那時化形這件事感到無比後悔。

若非他幻化,以人形之姿陪伴他身邊的話……菩提子,俏如來,是不是就不會情感?是不是就能在那佛劫到來之時,安然渡化,坐化金身?是不是就能繼續做他的化外靈者,不受俗世困擾,不染片刻紅塵?

蒼越孤鳴怕了,他不敢。

菩提子因他而亡,是他害他灰飛煙滅,墜入輪回。這一世,他又怎麽會再害他一次?

世間輪回是劫,世俗是劫,紅塵是劫。

佛說,菩提花開,開佛知見,為佛因。

佛又說,菩提樹下,八相成佛,度衆生,為佛果。

那麽菩提子呢?

既非因,亦非果。

是緣,也是劫。

蒼越孤鳴想,如果可以,他希望這一世,永遠不要在俏如來面前化形了。

他又怎麽敢再次在他面前,化成人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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