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三】
七月卅,地藏菩薩聖誕。
這一日,蒼越孤鳴老早就起來了。等俏如來從睡夢中醒來時,看到的是他前爪把着床板,眼裏毫無困意,又期待、又興奮地看着自己的模樣。
想來是燒雞的誘惑太大,讓這頭白日裏喜歡眯眼小憩,晚上精神抖擻的夜行猛獸都興奮地在熹微晨光裏搖擺着蓬松的狼尾巴。
俏如來假裝沒有看到蒼越孤鳴眼底殷殷切切的神情,如往日那般,以一種不緊不慢的速度起床、穿衣、疊被、洗漱。
因為有法會的緣故,寺中早課便可不去參加,這便省下大半光景。故而當俏如來收拾妥當時,晨光仍熹,太陽還未完全升起,于是他攏了僧衣,喚上興奮了一早上的蒼越孤鳴,一道往山下小鎮而去。
到了鎮上,俏如來挨不住蒼越孤鳴不停拉拽自己袖子的耍賴行為,只得在路口拐了個彎,去市場買了三只燒雞給他。賣燒雞的老板似乎對俏如來早就熟悉,在打包時還特意在油紙包裏塞了只雞腿,看得蒼越孤鳴更是開心,尾巴大力晃動着,抽得俏如來小腿生疼。
佛門法會,帶着三只燒雞去怕是不得體。俏如來短思片刻,便尋了一處茶肆,要了碗粗茶,低頭看着蒼越孤鳴将油紙一點一點用爪子扒拉開,而後大快朵頤的樣子,唇角勾出一抹淡淡的笑。
鄉民們對于他身邊跟着一頭狼這件事已見怪不怪。茶肆裏忙來碌去的小二、燒水煮茶的老板、吃茶聊天的茶客,都沒有因為蒼越孤鳴的出現而慌作一團。大家各做各事,各吃各茶,人來人往不失閑然恬定,滿是一派和諧安寧。
顯然是本地人見得多了,也就不再怕了。
俏如來捧着茶碗,一口一口喝着淺淡的粗茶,心中計算着法會開始的時間,并未留意到有一個人向着自己就一路沖撞了過來:
“大哥?是大哥!大哥!!!”
蒼越孤鳴自那人未出聲時就警醒起來。他知曉對方身份,但無論多少次他都無法習慣那人沖着俏如來火急火燎不顧一切撲過來的樣子,故而他也每次都裝作不認識對方一般,擺出狼族高度戒備的姿态——雙耳豎立,尾巴揚起,前身下伏,露出一口尖銳獠牙,發出威懾性的低吼,眉弓下壓,眼裏露出些狠戾的神色。
如同現在一般。
俏如來也反應過來,他看着遠處跑來的身影,一手虛按在蒼越孤鳴頭上,指腹輕緩地按着狼族柔軟的耳根:
“無事,不必着慌……”
他按下眉,輕聲安撫着把自己護在身後、全神戒備的蒼越孤鳴,待腳步聲停下後才擡起眼。他望着站在自己身前的人,軟了眉眼,露出一抹溫然,喚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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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燕。”
眼前的青年一頭暗紅長發,一襲白衣戰甲,紅銀交錯的額飾虛擋住眉心一塊燕形肉疤,眉如朗星,英姿飒爽,紅金色的眼裏滿是驚詫與欣喜,滿臉都是一副因見到俏如來而興奮不已的模樣。
是俏如來的小弟,雪山銀燕,史存孝。
雪山銀燕低頭看着對自己不甚友好的蒼越孤鳴,挪了半步,躲開他,湊到俏如來身旁坐下,和老板要了一碗茶,而後将手肘放在桌上,壓低身子,轉過頭來看回蒼越孤鳴,神色疑惑:
“大哥,你身邊這頭狼怎麽每次都兇我?”
——你什麽時候不像蠻牛一樣對着俏如來沖過來孤王就不兇你。
蒼越孤鳴在心裏鄙夷了一句,繞着俏如來轉了一圈,然後趴在白衣僧人的腳邊,繼續啃他的燒雞。
好吃。
“你這頭笨牛,每次都橫沖直撞地對着俏如來就頂過去,俏如來是它主人,它不兇你才怪嘞!”
“劍無極!”
被雪山銀燕叫做劍無極的藍衣青年拉了條凳子就坐在桌子對面,眉眼一挑,看着雪山銀燕有些氣惱的模樣,嘴角噙着笑,擺出一副“不爽你就來打我呀”的樣子。
“銀燕。”俏如來的手指一顆一顆撥着手裏的數珠,看着面前這對師兄弟的劍拔弩張的互動,出聲岔開了話題:“近來如何?”
雪山銀燕接過老板送來的茶湯,灌了一口,擦擦嘴角,回答道:“還不錯,就是爹親最近老念叨你,大哥你有空還是回去看看吧。”
俏如來應了一聲,餘光瞄到桌對面有些發呆的劍無極,心念一轉,小心翼翼地問:“那你與劍無極今日來這裏是……?往日我不記得你會主動來參加這種法會。”
——九成九是陪着他兄弟來的。
蒼越孤鳴啃着燒雞腿,耳朵動了動。
“啊……嗯……是……”
“是鳳蝶姑娘。”不等劍無極墨跡完,雪山銀燕搶答道,“鳳蝶姑娘來這裏出任務,我陪劍無極……唔唔?!”
只見劍無極突然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碗,一把按住銀燕的肩膀,舉起碗來就往他嘴上塞,茶湯灑了些出來,沾濕了白色的披風,也把拿沒被說完的後半句話給堵了回去。雪山銀燕氣憤地瞪着劍無極,眼裏似乎就要噴出火來。
欲蓋彌彰的舉動,卻掩不去劍無極眼中掠過的半分驚惶。
俏如來心知肚明,銀燕口中的鳳蝶,是還珠樓樓主養女,同時也是劍無極心愛之人。
劍無極與她,感情坎坷,聚少離多,現在更是立場相悖,縱有滿心喜愛,卻礙着那些多多少少的緣由而無法向對方坦白傾訴。光陰荏苒,就這般錯過許多年的光景;情思難訴,滿肚子的話語辯解都無人聽得,也是一種莫大的哀戚。
俏如來看着劍無極眉梢上尚未褪去的一絲悲傷,手上的數珠又撥過一顆,心裏默念一句阿彌陀佛。
世情是苦,塵緣是苦,愛亦是苦。
世間苦海無涯,彼岸何方?難以自渡。
——阿彌陀佛。
咔嚓。
蒼越孤鳴将嘴裏最後一根雞腿骨咬斷,舔了舔飽含油脂香味的骨髓,擡起頭看着俏如來。青年似有所感,側過頭去,看着對方的眼,只窺得那眼底一派的通透清澈,靈動萬千。
——那人有來。
他聽到了這句心音,指尖捏了一下手裏的珠子,思忖半刻,繼而對二人說道:
“既然來了,便一起去法會罷。今日鎮上人多,大多是為法會而來,說不定劍無極要找的人……也會在場。”
正如俏如來所言,法會道場,人山人海,信男善女們比肩接踵地向前擁着,希望通過聆聽高僧詠誦經文,來讓自己得到更多的救贖。
俏如來他們到時,已略微晚了些,內場的位置都被占滿,就連外緣也是人擠人的壯烈景象,于是三人一狼不得不去尋找一處人相對較少的地方,以躲避人潮的擁擠推搡。
蒼越孤鳴始終護在俏如來身旁,身體緊貼着僧衣的下擺,龇牙咧嘴,擺出一副兇悍的模樣,他本就體型稍大,眉眼壓低後也是極為狠厲的神情,看着極為駭人。而此番參加法會的不止有鎮裏的鄉民,也有慕名而來的外鄉人,那些人看到人群中驟然出現一頭模樣狠戾的大狼,皆心生怖懼,煞白着一張臉往兩邊退去。
多虧了蒼越孤鳴,俏如來等人很快就找到一處方便觀看法會、人又不會太多的地方。俏如來彎下腰,揉了揉蒼越孤鳴的耳後以示嘉獎。方才還一副兇相的大狼在他指尖觸到皮毛的瞬間就收起所有的戾氣,耳朵微耷,神情乖順,腦袋還在不停地蹭着俏如來的腿。
這場景讓旁邊的雪山銀燕都看呆了——自家大哥明明只是遁入空門的俗家弟子,為什麽多年的佛門生涯讓大哥變成了一個馴狼高手?!
劍無極默默擡手,拍了拍銀燕的肩膀,無奈地搖了搖頭。
——大驚小怪。
蒼越孤鳴白了一眼目瞪口呆的雪山銀燕,甩了一下尾巴,直接在俏如來腳底下盤了個圈,前爪搭在俏如來的僧袍下擺,然後把腦袋擱到上面,享受着萦繞鼻尖的檀木香。
是俏如來的味道。
高僧誦經,布餐施齋。
法會按部就班地進行着,俏如來沒有去領齋飯的意思,他想着難得與銀燕碰面,便想招呼他們一起去找個地方用午膳,但是才一轉頭便看到劍無極盯着不遠處一點,眼神專注,目光沉凝,眼睛都望地發直。
俏如來順着看過去,只見得人頭攢動中,有一枚蝴蝶形狀的發飾随着人流浮上浮下。這飾物精巧而特別,俏如來認得,那是——
“鳳蝶!”劍無極大喊出聲,一步跨出,雪山銀燕伸手想抓住他,卻慢了一步,藏青色的披風從他指縫之間穿過,身影一動,快速沒入人群之中。
——糟了。
蒼越孤鳴一下就站了起來,在俏如來腳邊轉了兩圈,想了想,用前爪撥了一下僧者垂下的衣袖,眨了眨眼,用心音傳了一句:
——俏如來,你帶着銀燕往人群外圍走。我上房頂去找劍無極,找到了給你傳音。
傳完之後他眨了眨眼,看俏如來點頭應允後,三兩步跑到不遠處的空地上,縱身一躍上了屋頂,轉眼間就不見了蹤影。
俏如來伸手,一把抓住雪山銀燕的手腕,快速對他說了一句:“銀燕,随我來。”之後也不等銀燕回答,拉着他就往外走去。
俏如來和雪山銀燕在鎮子周圍一道找尋劍無極的蹤影,酒肆、商鋪、小攤,每一處劍無極可能去的地方都未曾放過,但這也是徒勞,尋了鄉民來問,也都只說今日人實在是多,人來人往太過頻繁,無人見過劍無極。
雪山銀燕一臉焦急,額頭腮邊都出了細細密密的汗水。他雙手緊握成拳,有好幾次都想只身一人跑走去尋劍無極,但是又不想在此種情境下放俏如來孤身一人,幾番掙紮矛盾,憋得一雙眼都是通紅。
“銀燕……”俏如來看着他着急的模樣,心裏也是焦慮不已。他将手搭在雪山銀燕的肩上,柔聲勸慰道:“劍無極一定會沒事,別急,會找到的,我們再去那邊找找看。”
他雖是這樣說着,但心中也是惴惴。而正在這時……
——俏如來!
熟悉的聲音從心底傳來,俏如來猛地擡起頭。
——俏如來,找到了,鎮東五裏外亂石林後,速來!
“銀燕!”俏如來收緊了搭在銀燕肩膀上的手,“随我來!”
語氣堅定,語意嚴肅,雪山銀燕不疑有他,點點頭,跟着俏如來往鎮東方向而去。
※
巨石紛亂,寒意瑟瑟,西風卷過枯葉,帶落一地蕭然。
“鳳……鳳蝶,你肯來找我了……”
空氣中彌漫着血的氣息,濃郁粘稠,卻又帶着無比悲哀的凄涼。
劍無極伸出手,顫抖的指尖想撫摸與自己一劍之隔的容顏。胸口被長劍貫穿,痛,很痛,卻不及內心那條被緩緩撕裂的傷口,疼得滴血,疼得……滲入五髒六腑。
雪山銀燕與俏如來趕到時,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景象。
“劍無極——!”
雪山銀燕暴喝一聲,手中嘯靈長槍乍現,提槍便要沖過去。
“雪山……銀燕……!”劍無極提起一口氣,沒有回頭,“別過來……!不要逼我……恨你!”
邁出去的腳硬生停住,雪山銀燕睚眦欲裂,雙手劇顫,牙關緊咬,終究沒有再向前一步。
蒼越孤鳴一直保持着威吓警戒的狀态,眼睛始終盯着鳳蝶身後幽暗的石林。他能感覺出那些隐于暗蔽之處的氣息——那是濃重刺骨的殺氣,帶着殺戮者的冷峻與寒意,寸寸分分滲入這窄小的空間之中,讓人心生警惕。獸類的警覺本能讓他不敢有絲毫放松,他伏低身子,雙耳高聳,尾上長毛都微微蓬起,喉嚨深處發出頻繁的嘶吼。
俏如來跟在雪山銀燕身後,見得眼前光景,不由捏緊了手中佛珠。他忽而感到懷中有一物在隐隐發熱,似灼似烤,且有逐漸攀升的趨勢。然此時情境危急,容不得他現下查看,只得擡起一手,以掌覆住那方發熱之處。溫熱暖融的一塊,雖不知自何而起,卻讓他感到無比安心。
但懷中熱度雖讓他安穩,此時景狀卻讓他不能放松半分。
“我愛你。”鳳蝶握緊了手中的長劍,言語冰冷無溫,手指卻在微微顫抖,“但是……過去了!”
話音未落,鳳蝶回身抽劍,衣袂翻飛間,帶起血花陣陣,散成一片赤色霧華。
血雨飄零,落在兩顆傷痕累累的心上,卻掩不住劍無極的一聲……
——為你,我甘願。
聲音輕輕柔柔,沒有責怪,沒有不甘,沒有怨怼,只有大喜大悲後的成全與釋然,暗含情深愛重,卻難逃世事多舛。
恩情兩難,劫難兩散。誰是因,誰是果?
俱已成空。
“劍無極————————!!!!!”看着眼前頹然傾倒的身影,雪山銀燕再也忍耐不住,嘯靈槍長槍入地,一步跨出,雙手接住劍無極,手掌按在對方胸口,任由鮮血源源不斷地從掌間指縫流出,染紅了他半身素白戰甲。他半跪在地上,整個人都在顫抖,一字一句被他從嘴裏擠出,飽含壓抑隐忍的怒意:
“為什麽!你為什麽能下得去手!劍無極在重傷之時,口口聲聲都是你的名字!你知道麽?!”
鳳蝶微微張了張嘴,随即用力閉上了雙眼,僵硬地扭過頭,轉身對着身後的石林深處說:“任務完成,離開。”
依舊是冰冷的言語,以及看似無喜無悲的神情。而就在這看似冷情冷心的行止之中,俏如來卻敏銳地察覺出對方神情中的異狀,懷中那一塊的溫度愈加熱燙,仿佛催促什麽一般。他心有所感,随即上前一步,趕在鳳蝶沒入暗處之前,開口問道:
“鳳蝶姑娘,真的過去了麽?”
鳳蝶停住了腳步,沒有說話。她待那石林深處潛藏的陰霾散去後才側過頭,露出暗含郁色的半邊臉來。羽睫半垂,微顫之下落了些暗影在眼底,鳳蝶的眼神輕渺而飄遠,一句話含了些漠然以外的情愫,輕聲說道:
“……照顧好他。”
而後便轉身向前離去,再也沒有回頭。
俏如來看着鳳蝶逐漸隐沒在陰影之中的背影,忽而感到懷中那點熱度陡然竄高不少,待他探手入懷才發現那變得暖融的不是別的,而是陪伴了他二十餘年的十二顆菩提子念珠!
那串佛珠在他手裏,發熱的同時亦閃爍着暈出淡金的光,映得他兩袖袈裟都漾出些微金色,冥靈之中自有佛氣千華,普照四方。
一串十二顆菩提子,都被光暈打得透透,忽而其中兩顆乍然迸出耀目華光,脫開繩結,浮至半空,閃動數下,落了些恰似暗夜啓明般的明滅光影。而後那兩枚菩提驟然分離,分而向兩處迸散,一顆飛往鳳蝶離開的方向,另一顆則向着劍無極與雪山銀燕的方向而去。
俏如來回過身去,只見那菩提子竟直接沒入劍無極胸前劍傷處,淺淡明光融在一片淋漓血色之中,閃動幾下便消失不見。他趕至銀燕身邊,掰開銀燕按至指節泛白的手,仔細查看着那道足以致命的劍傷,卻發現方才還血流不止的劍口此時已自行止血,只是劍無極臉色仍是慘白,氣息微弱,但好歹是保住了宛若游絲的一線生機。
此事甚異,蒼越孤鳴也不知何有此狀,它對俏如來搖了下頭,傳音說道:
——今日鎮上人員衆多,醫館不甚安全,不如先帶他回寺內安置。
俏如來應允。
※
待回到寺內,主持見劍無極此狀,也未說什麽,忙分撥出一間客房,吩托着寺內沙彌禪僧尋水找藥為劍無極療傷。
俏如來陪在雪山銀燕身邊,輕聲寬慰着心急如焚的自家小弟,眉目間卻仍帶憂色。他神情自斂,雖心知劍無極生機已保,卻也不由得生出些悲憫憂怖的情緒來,一雙手緩然合十,眼睫微垂,一聲梵音袅袅,散于浮空之中,跡不可尋。
行禮合掌,帶落寬大袍袖滑至臂間,露出套在腕上未曾褪下的那串菩提子。原本連城一圈的圓珠缺了兩顆,空蕩出一截暗紅細繩,落在白瓷般的纖細腕子上,暗沉的色彩卻被襯出別樣醒目的顏色。
蒼越孤鳴伏于他腳邊,擡眼之間便望見那串菩提。藍眼忽暗,白日異狀浮上心頭,他欲自記憶中拾得與之有關的蛛絲馬跡,然那數千年的時光都捋過一遍,卻也毫無頭緒可尋。
菩提依舊,只是異變乍起,卻也宣告着往日平靜皆如水,一去東流不複回。
他心中有一猜想,只是卻自欺欺人地不願去思及。他還想留于這短暫的安寧之下,享受半分身側溫然。然則世事無常,輪回終果,他這片刻淺薄的願望,終究是要被踐踏在天命因果之下,再也留不得半分蹤跡。
——莫非……
蒼越孤鳴按下心中滔天翻湧的思緒,合眼輕嗅身畔的檀香味道,似是沉溺,似是迷醉。
便讓他再享受片刻,此時的靜谧時光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