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四】
待諸事抵定,已是日落西山之時。
晨鐘暮鼓,不受外擾,昏時既至,鼓聲陣陣頻響。青燈初上,秉燭燃燈,漸次始光,窗內火燭昏黃。
暮色四合中,幽暗夜色下,鼓音沉穩悠長,為這山中小廟徒然增了一片莊嚴肅穆的氛圍,而在此等獨屬化外之地的莊嚴清重裏又透出些俗世人間才有的幾家燈火,光暈如豆,也帶了些煙火氣,也帶出幾分暖意。
俏如來從客房出來,神色較之先前平和安緩了不少,不似那般焦急心憂——劍無極已無性命之虞,只需在寺內靜養一段時日便可。雪山銀燕跟在俏如來身後,将他送出房門,言說不勞俏如來費心安排住所,自己住在隔壁房間即可,如此也好看顧劍無極,不好再麻煩寺內僧人守夜勞神。俏如來見他态度堅決,便也沒有勸阻,只應了一聲便讓銀燕回房,而後便回了自己居住的小院。
——好在平安無事。
一腳跨進院門,俏如來就聽到了熟悉的心音。蒼越孤鳴自房頂躍下,走至俏如來面前,主動将一雙柔韌軟和的狼耳送到他掌下,親昵地蹭了蹭那柔軟溫涼的手心。
俏如來的神情因着狼獸狀似撒嬌溫存的舉止而舒緩了些。他半蹲下身,就着掌心傳來的柔軟揉捏幾下,随後擡起手,雙臂環住大狼蓬松柔軟的脖頸,将半邊臉都埋在他的背毛上,輕聲說道:“蒼狼,鳳蝶姑娘與劍無極,為何會走到如此地步?還有……那白日異象究竟是……?”
他一面說着,一面用臉頰輕輕磨蹭狼背上的毛,狼毛微硬,掃過皮膚會帶起些微的刺癢,只是這癢卻不突兀,反倒是讓人感到惬意,再加之他埋首其中,鼻尖嗅聞的都是蒼越孤鳴身上清淡的晨露青草味,心下安然的同時,也漾起一片滿足。
——鳳蝶是還珠樓的人,還是樓主的養女,身份地位自是與其他殺手不同,能讓她親自出任務,此舉怕是樓主所為。
蒼越孤鳴的聲音随着妖力傳至俏如來耳中,沉穩醇厚,有着讓人安心的奇妙力量。
——她與劍無極本就立場相悖,但卻互有戀慕之情,還珠樓樓主自然看不過眼。這次任務的真實目的,只怕是意在讓鳳蝶親手了斷他們之間的這層關系。
“親手了斷麽?……”俏如來頓了頓,忽地就想起鳳蝶說的那句話,心中澀了一瞬,開口續然,聲音緩緩,“這也太過殘酷了。”
——這是她的選擇,旁人說不得什麽。
蒼越孤鳴回身,将尾巴搭在俏如來的肩膀上。他沒有應聲,似是在想些什麽不願付諸于口的事。而那蓬松的狼尾則似有似無地搖晃着,一下接一下地輕輕拍在俏如來肩上,自己卻渾然不覺。
肩頭傳來的拍打感輕輕弱弱,俏如來從狼背上擡起頭,蒼越孤鳴若有所思的樣子便入了眼。他微微一笑,松開雙臂,站起身來,撣了撣袈裟上沾了的塵土,溫然道:
“藏經閣藏書頗豐,俏如來往藏經閣一觀,查一查是否有菩提子的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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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俏如來便攏了衣袍,往後山藏經閣走去。
他走得太快,以至于待蒼越孤鳴反應過來時,俏如來已經走出好遠了。他眼神微動,心中惴惴惶惶,不安兼融了慌亂,似是山雨欲來的前兆。
菩提子……
那串菩提子是他親手帶出坐化菩提的。
那串菩提子是他親自帶到俏如來身邊的。
那串菩提子是……
※
“……是你的前世原身。”
老僧坐于蒲團之上,手上盤珠不停,未曾睜眼,卻讓俏如來有一種被對方緊緊盯着的錯覺。
他方進了藏經閣,點燈秉燭想要查閱一些經卷文書,卻不想才繞過一處經架便看到那位久駐藏經閣的老僧一邊撚着持珠,一邊說了這樣的一句話。
“俏如來的……前世原身?”
俏如來喃喃重複着,眼裏映了燭光,小小一顆,融在一片暖金色的眼底,彙成一片茫然與無措。
“是。”老僧點頭,手上終于停下,睜開一雙滿布滄桑的眼,定定地看着俏如來,“老衲等你許久了……”
“——菩提子。”
※
化外有菩提,菩提上有珠。十二輪珠轉,千年業成佛。
關于佛前菩提子的傳說,在佛界流傳已久,衆僧只知佛祖有一串十二菩提子的數珠,卻鮮少有人見過那串念珠的模樣。
菩提子乃極具靈性之物,又久居坐化菩提樹下,染佛靈之氣,取日月精華,三百年便修成人形。
金瞳紅睫銀佛印,白衣霜發雪袈裟——菩提子的人形,是位清絕脫俗,靜逸出塵的清秀男子模樣。
佛祖将其點為物靈,允他于坐化菩提樹下繼續修煉,并言:修成人形已用三百年,再修七百年聖法,湊足千年之數,便可渡化佛劫,成就金身,登極樂大寶,成渡世大願。
那菩提子也極具悟性,潛心修煉六百九十九年,卻在最後一年,功虧一篑。
佛劫轟然,菩提子渡劫失敗,眉間佛印由銀轉紅,印在蒼白滿布的臉上,仿佛一點朱砂凝血,凄麗而妖豔。那一日,鮮血彌漫了坐化菩提,那一年,菩提樹開出的花,也是血一樣的顏色。
菩提子奄奄一息、魂魄離散之際,許下大願,只言:經世千載,不知塵世情愛為何,願來世化為凡間一人,感人間苦楚,歷紅塵情愛,品二六因緣,方功德圓滿。
菩提子原身,在其渡劫失敗後,杳無音訊,不知所蹤。
衆僧請願,欲尋回靈物菩提子,然佛祖言:緣起緣滅,皆由于此。二六因緣,十二緣起,天命注定,菩提子轉生之時,原身數珠自會常伴左右,此乃因果。
佛祖靈物,歷經千年,一朝灰飛煙滅,必是難入輪回,需有因緣際會才可有一絲生機。
許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千餘年後,菩提子重塑魂魄,飲孟婆,度棧橋,入輪回,轉世為人。
菩提子轉生後,姓名未改,形貌猶在,但不記前塵過往,只待體味那十二緣起,再圓諸般功德。
“所以,大師才說俏如來便是菩提子的轉世,這串……念珠便是當年佛祖坐化時所持的十二菩提子?”俏如來緊了緊手裏剩餘的十顆念珠,垂眸望着那躺在掌心的淺棕色菩提子,“但若只是恰好這串菩提子在我手裏,又如何?”
“世間事,皆有因果。若無因,便無果。更何況……”老僧手下又撥了一顆木珠,聲音如老松常磐,又穩又重,一聲一聲都敲進俏如來的心裏,“你既得他相伴二十四年,便不是巧合。”
“大師怎知曉此物伴我二十四年?”
“佛曰,不可說。”
“若依大師所言……”俏如來将那串佛珠收入掌心,兩顆菩提子空缺之處的繩将手勒地生疼,他開了口,聲音有點不自然的緊繃,“菩提子離世前許下‘品二六因緣’的願望,那麽只要這串佛珠便是大願載體,誰都可以幫它圓滿,又何以見得我便是那菩提子?”
“若非有所感應,此珠為何在你手上才會呈現異象?衆生皆苦,卻非一日之累,紅塵情纏,也非獨那兩人才因愛分離。俏如來——”
老僧的聲音拉地長長,幹涸起皺的眼角裏露出一種近乎悲憫的神情來,一字一句,如木魚禪語,敲在俏如來心上:
“莫要逃避,這是你的因,是你的果,是你的緣,也是你的劫。”
※
今天是卅日,無月,蒼越孤鳴趴在禪房房頂上,銀灰色的長尾在瓦片上掃來掃去,帶起些微煙塵。漫天星鬥映入雙眼,卻無法點亮心底的那點光明與溫暖,他望着藏經閣的方向,看着那閣樓支摘窗上透出的燈火忽明忽暗,心裏是說不出的惶然與不安。
思慮轉過幾轉,蒼越孤鳴還是決定去藏經閣看看,心中挂念愈發擴開,讓他無法安然在原地等待。
就在他起身時,忽又腳步聲傳來。
“狼妖。”耄耋老僧身披袈裟,跨入院門,長眉長髯,一派端正莊嚴——是住持。
主持行至院中,擡了頭,逆着微弱星光看着房頂之上傲然獨立的蒼越孤鳴,說:“勿要去擾。”
“為何?”蒼越孤鳴轉過身正對老僧,向前走了幾步,一爪搭在屋檐翹脊,一雙眼在黑夜中浮現深海一樣的光。他神情倨傲,眉眼頻動間自有一副上位者的氣度,開了口,語氣也是一派傲世天下的尊然:“給孤王理由。”
“狼王——蒼越孤鳴。”主持迎上孤狼的眼,眉眼之中毫無怯色,“萬事萬物,自有因果,那是菩提子該坦然面對的,你不該幹涉。”
蒼越孤鳴在聽到“菩提子”三字的瞬間眼瞳驟然縮成一線,足下用力,翹脊竟驟然炸開數道裂痕。他一躍而起,落于地面,催動妖氣四溢漫開,迫人膽寒。而那雙眼裏也湧現出殺意,死死盯着面前的主持,仿佛要将他盯成一柄人肉篩:“你是誰?!”
老僧沒有回答,只是笑,眉目間竟綻出些許寶相莊嚴的味道。他掌心向上一托,臂彎之中光華微漾,那微光之中隐約可見一只長柄如意,上有佛光萦繞,靈氣三千。
蒼越孤鳴在看到那柄如意時沉然不語,收斂起滿身的殺氣,看着面前依舊是一派慈悲穩重模樣的主持,耳朵一動:“你是……”
“狼妖,你是菩提子的劫,亦是菩提子的緣。”主持收了掌中光芒,雙手合十,繼續說道,“你是因,亦是果。菩提子轉生必有一難,此難若過,則因果相印,情緣生滅,自有其定數。”
“哈。”蒼越孤鳴笑了一聲,壓低着眉眼睨着面前的僧人:
“孤王守了他幾千年,這因果,這劫難,這情緣,皆是孤王所掌,與你們無關,與天道亦無關。”
“你們予他神識,卻不允他動情;你們予他普度蒼生,卻不允他離開那狹小的一方坐化菩提。”
“如果天道注定讓他遭到劫難,那麽孤王便改了這天,讓他一生順遂。”
“如果你們依舊讓他修那聖法,讓他成那無情無欲的渡世靈佛,那麽孤王不介意殺上三界化外,以逆神殺佛之舉,換得他有喜怒哀樂、愛恨嗔癡。”
“莫要攔阻孤王。”
“——普賢菩薩。”
※
俏如來緊握着手中殘餘的十顆菩提子,坐在藏經閣的蒲團上,腦中回想着方才他與藏經閣老僧的對話:
——“念珠十二顆,便是對應‘十二緣起’。 世間之事多為因緣而生又為因緣而去,你前世許下大願,這十二之數,便是對應六種人間塵緣苦楚。”
——“敢問大師,是哪六種。”
——“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八中取六,便可體味塵世情緣。一人求緣不是緣,二人求緣方是緣,這六種緣分因果兩兩相對,便為十二緣起。”
——“那麽白日發生的異象,可是遇到這八苦之一?”
——“愛而不能聚,情不因別離而斷。兩份情,兩處愁。劍無極施主與鳳蝶施主之間的因果,謂之‘愛別離’。”
——“菩提子,此願已開,這一方天地已不能再拘你。下山往別處去罷,尋其他五種世緣,屆時,因果輪回,自證大道。”
——“阿彌陀佛。”
他腦袋裏亂哄哄的,前世、菩提子、十二緣起、因果輪回,這錯綜複雜的事混作一起,砸得思緒一片混亂。
俏如來有一瞬間不知自己是誰,不知自己應做些什麽。他突然覺得大千世界,竟無一處可安身,無一處可依靠。經文典籍裏所說的前世今生,他曾以為與己相隔天涯之遠,卻不曾想一遭異變起,恰恰好好就落到了自己身上。
他心中有贅言千萬,卻不知應向誰傾吐。縱然有人能訴,但這經閣內的對言絮語太過荒誕,說出去怕也無人會信,無人可信,無人願信。
思緒攪成亂麻,徒留一幕茫然。
俏如來已不知自己是以何種狀态如何拜別老僧,離開此處的。他推開藏經閣沉重厚實的大門,木扉漸遠,只看到夜空廣袤,星光璨然,天地浩渺間唯聽得呼吸的聲音,靜谧間生出孤獨,恍覺這滿目爍光竟無一點屬于自己。
他深深吸氣,心底默念一聲阿彌陀佛,用梵音将腦內紛雜的情緒暫且抛在一旁,小心攏着僧袍下了石階,擡起眼來,卻于門口處見到一道熟悉的影。
——是蒼狼。
這個認知讓他的心霎時就暖了起來。俏如來加快了腳步,小步向着蒼越孤鳴的方向跑去,雪色袈裟在身後微微蕩起,托住一片星辰光暈,在夜色中流淌而過,仿若一帶璀璨星河。
他跑至蒼越孤鳴身邊,伸出雙臂,圈着對方的脖子,将頭埋在他銀白色的頸毛裏,厚實的狼毛柔且暖,将原本空落的心填得滿滿,心安之下竟是些惶恐與僥幸逐級漫上。蒼越孤鳴感到俏如來沒入裘毛之間的指冰冰涼涼,整個人竟是在震顫不已,一時不知如何開口,只能任其倚靠,以腮邊絨毛蹭着青年微亂的長發,以示安撫。
無需言語表露,此身存于天地,便是為常伴你左右。
“蒼狼……”俏如來沒有擡頭,将臉埋得更深了些,輕聲說道,“我……有好多話……想和你說。”
“好。”蒼狼微微耷下耳朵,垂在身後的長尾輕輕晃動,藍色的眼裏盛着光,柔軟地似是一抔春日裏暖入心田的泉。他語意溫然,低沉的嗓音裏滿是包容與愛重,一字一句,都撫慰了俏如來那顆惶惶不安的心:
“你說的,我都要聽,我都會聽,我都想聽。所以……都說給我聽吧。”
俏如來沒有回答,只是将蒼越孤鳴摟地緊了些,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是啊,他的身邊,還有一個蒼越孤鳴。
足矣。
※
俏如來與蒼越孤鳴離開寺廟,是在兩日後,晨光未熹的時候。
他将雪山銀燕與劍無極托付給廟裏的主持,主持點點頭,說會幫忙照料好兩人,他也沒有問俏如來自請下山雲游的緣由,一如最初俏如來自請上山遁入空門時的沉默。
一襲白衣,一頭灰狼,結伴而行。
一灰一白兩道身影沿着青石小路緩緩下了蔥翠的山頭,那道灰影時不時在前停駐,似是在耐心等待,也似是在小心守護。
藏經閣,二樓。
老僧獨立窗下,眼睛望着下山的方向,他其實并沒有看到那條下山的路,但他看得認真,看得仔細,也看得眉目慈祥,神情悲憫。
“你和狼王談過了?”老僧開口,眼神未動。
“狼妖心結未解。”話語伴着木板被踩發出的嘎吱聲回蕩在藏經閣,只見主持手撚木珠,一步一步踏上樓來,也未看着窗口的老僧,目光望着四方窗外的一片天光,“那晚若他出現,這下山尋緣之行能成與否,也猶未可知了。”
“這緣,這劫,這因,這果,也該是了結的時候了。”
老僧禪定,雙手合十,阖目而言:
“——阿彌,陀佛。”
僧者慈悲,寶相莊嚴。
十二因緣,由此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