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五】
“下山游歷也有段時日了,而菩提子卻一直未有異狀……”
俏如來淺嘆半聲,捧起茶碗,抿了一口粗茶。茶湯微苦,并沒有什麽特別香醇的味道,但好在能解渴,他很喜歡。
在下山雲游的這段時間裏,他回了正氣山莊一趟。史豔文見愛子歸家自是喜出望外,推掉了對外大半事務,陪着俏如來清談弈棋,互辯佛法,自是一派其樂融融。天倫久相聚,俏如來也享受了一段與家人團聚的美好時光,但他此番入世有夙責在身,不宜久安,故而思慮再三,仍是拜別家人,繼續出外尋找與菩提子有關的機緣。
他辭行得突然,但卻似也在史豔文意料之中。他生恐俏如來在外被那些黃白之物礙了手腳,便在愛子臨行前給他塞了足夠的銀錢。
可俏如來出家十數載,早已習慣了清苦日子,出游在外也是一切從簡,故而那些錢就被他用在了打點身旁的這頭狼身上,譬如——
買燒雞。
蒼越孤鳴此刻正埋頭啃着燒雞,用一種謹慎優雅又不會弄髒皮毛的吃相把那只雞吃得幹幹淨淨,骨頭上一絲肉都不曾留。待全數吃完後,他才意猶未盡地用舌頭舔了自己的爪心,又舔了舔嘴邊,随後擡起頭,擺出一副無辜且可憐的模樣,眨了兩下眼,壓了一句心音道:
——有點鹹。
“……”
——都吃完了才說??
俏如來有些氣惱地低下頭,卻正對上了蒼越孤鳴的一雙眼。那雙眼睛極美,此刻更是軟成一片,深邃的藍中帶着幾分讨好,更是讓人生不起絲毫怨氣。他這番模樣讓俏如來低眉笑了一聲,無奈地伸出手,在狼頭上輕輕敲了一個腦瓜崩,随後将銅錢放在茶攤的木桌上,帶着狀似無辜的狼獸繼續前行。
待一人一狼又穿過一片矮樹林後,蒼越孤鳴忽地立起耳朵,眼神四瞄,似是察覺到了什麽。他小跑兩步,越過俏如來身前半寸,狼尾繞過青年腿後,壓低了聲說:“俏如來,此地應是臨近人魔兩界交接之所,魔氣漸濃,小心為上。”
“好。”俏如來點點頭,拿出一個竹筒,拔開塞子往下一遞,“不是燒雞鹹了,可要喝些水?”
蒼越孤鳴看了一眼亮晶晶、水潤潤的壺嘴,下意識地要點頭,可就在他下颌才欲往下點時卻好似想起了什麽,便用力咽了一下唾沫,扭過頭去,悶悶回道:“不必了,不是很渴。”
——那個竹筒……是俏如來一直用來飲水的,自己如果喝了,那不就是……
他将這句自言自語壓在心底,沒敢漏出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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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越孤鳴說得堅定,不似心有猶豫,俏如來見他如此便應了一聲,将竹筒塞好,放回行囊。可他才将東西收拾妥帖便聽到了些什麽,似是争吵,好似還混着桌椅器皿被砸的一片叮叮當當,吵擾紛雜,在山林靜谧中顯得異常清晰。
——若真發生了什麽……
這般想着的俏如來便微低下頭,喚了一聲:“蒼狼。”
“應是在前方的那個鎮子裏。”蒼越孤鳴力氣耳朵仔細聽了聽,“想去就去吧,我陪你。”
俏如來點了頭,扣緊手中佛珠,向前方聲音來處而去。
※
“蕩神滅!你今日一定要攔阻我麽!”
一聲暴喝。只見一女子手持鋸齒雙環,大聲質問着面前的男人。那男人生有牛角,紫紅白三色長發散在背後,長相兇狠,神情狠戾。他面上雖是兇神惡煞的模樣,卻将一紅衣女子護于身後,全然一副守護者的姿态。他面對着身前之人,不僅分毫未退,反而向前邁出一步,堅定說道:“蕩神滅要保之人,無人可動!包括你,曼邪音!”
“你!”女子氣急,情緒激蕩引起魔氣四溢,影響到手中雙環,使其發出細密震耳的鈴聲,足下青磚最先挨受不住,在金屬鈴聲中龜裂破碎,惹出腳下煙塵四起,似是下一輪争鬥交戰的先兆。
蕩神滅未曾再言,只是凝氣于手,雙眼盯着對方,也是一副戒備十足的模樣。
雙方就這般僵持了片刻,最後是這名被喚作曼邪音的女子收斂下來。她恨恨地瞪了對面的男人一眼,雙環收回,又氣又惱地大喝一聲:“這次饒過她,下次,可沒這麽好運了!”說完,便帶着那些魔族兵将離開此處,留下一地狼藉。
“多謝阿鼻尊。”紅衣女子施施然向男人行了一禮,眉眼低垂,神情順和,端然一副絕代佳人的風姿絕倫。蕩神滅回身便見得佳人如許,兇狠暴戾的臉上也染了幾分柔色。他眼中情愫變幻,口中詞句欲言,但猶豫幾下,最終只擠出了一句:“戀紅梅,梅香塢是我蕩神滅所保,必不會讓旁人來此造次。”
戀紅梅笑着應了一聲,鳳眼半垂,窺不見眸中光影。她直起身子,正看到俏如來從外面走入,便擡手理了理耳邊微亂的鬓發,提高了些聲音說道:“這位客人,不好意思,梅香塢今日出了些狀況,便不營業了。”
“無事。”俏如來向女子施了佛禮,眼神掃過立于一旁的蕩神滅,溫然一笑,“俏如來雲游至此,只是想讨口水喝。”
——你不是剛喝過茶麽?
蒼越孤鳴剛傳了這樣一句話便感到腹側被輕輕踢了一下,擡眼望去卻只見到俏如來端方正肅的側臉,以及他尚未收回去的一只腳。他心知是他的揶揄讓俏如來略感不滿,卻也心知對方不會因此而真的氣惱,便也大着膽子讨好似的用尾巴拍了拍青年的腿,而後稍稍別過頭去,餘光打量着站在一旁的蕩神滅。
“原來如此,那自然是可以的。”戀紅梅笑意嫣然,側過身子再次向着蕩神滅按腰屈膝,柔聲道:“來者是客,阿鼻尊,戀紅梅要接待這位大師,便失陪了。再次多謝阿鼻尊出手相助。”
蕩神滅應了一聲後便往門外走去。他路過蒼越孤鳴身側時頓了一下,四目相接片刻,而後大步離開。
俏如來喝到了戀紅梅招待他的一杯香茶,随後便以報答杯水之恩的由頭幫着戀紅梅一起收拾一片狼藉的大廳。戀紅梅見天色已晚,便招呼着俏如來今晚就在梅香塢歇下。
許是因俏如來長相清秀,談吐大方,戀紅梅與他聊得開心,就邀他多住一段時日,俏如來推脫不得,便也只好應了下來。梅香塢布置精雅,飯菜也好,老板娘戀紅梅也是個精巧人兒,見俏如來一身出家人打扮,便特意安排他住在一處相對幽靜的地方。
梅香塢哪裏都好,只是女孩子多了些,脂粉味較重,這對于俏如來倒是無礙,只是苦了蒼越孤鳴,天天打噴嚏,沒有一天停的時候。
※
住了一段時間後,俏如來發現,梅香塢并沒有看起來那麽簡單。
梅香塢表面上只是一間尋常酒肆,但實際上确實反抗魔族組織的據點之一。因本地處于人魔交界處,往來交際頻繁,時長有魔族之人到鎮子裏耀武揚威、打砸劫掠,鄉民苦不堪言。卻又因為人族與魔族實力差距甚大,孤身反抗的後果常常是遭到魔族的侵淩甚至是屠殺,所以有人挺身而出,建立底下抗魔組織,鎮中廣布據點,梅香塢就是其中之一。
梅香塢不僅作為酒肆性質特殊,老板戀紅梅也是位奇女子。她在丈夫兒子亡故後獨自一人支撐整間店鋪,更是收留了流落在外的孤身女子在梅香塢幫忙做工。她長袖善舞,極富手段,讓梅香塢成為了魔族庇護下的合法經營場所,一面接待人魔兩族客人,一面傳遞情報給抗魔組織,可謂十分活躍。
然,火終燎紙、事亦會露。魔界幾次設點在梅香塢抓捕抗魔組織頭目的行動都宣告失敗,讓魔族中人對梅香塢已有了疑心。再加之魔族修羅國度三尊之一——闼婆尊·曼邪音對戀紅梅其人頗有成見,三番兩次前來試探砸場,梅香塢與戀紅梅的處境也變得危險起來。
在這些往來的魔族人馬中,阿鼻尊·蕩神滅算是一個很特別的存在。
他每次來,都是在梅香塢與戀紅梅最危險的時候。他幫她擋過無數次闼婆尊的挑釁,也幫她保護梅香塢的姑娘免受魔族的欺淩,也幫她平息過無數次魔族兵将的排查。只要戀紅梅與梅香塢有危險,蕩神滅都會出現,以雷霆手段将那些威脅都鎮壓下來後就離開,無言而來,也無言而去,仿佛他出現在此處的目的就是為了保護戀紅梅,以及她賴以生存的梅香塢。
他的心思,旁人都看得清楚明白。
※
“——他喜歡老板娘。”
蒼越孤鳴又打了個噴嚏,恹恹地趴回了床上,就連平時喜歡來回晃悠的尾巴都耷拉在床邊,垂下來,軟軟一條,看起來十分可憐。
沒辦法,脂粉味太刺激,狼鼻子太敏感,堂堂的西苗狼王也難逃此劫,節節敗退,躺在床上,無法動彈。
“還難受?”俏如來将手邊的書本合上,回過頭來看着癱在床上的蒼越孤鳴,走過去坐在床邊,心疼地揉揉他的脊背,“前幾日菩提子又有異狀,莫非是因為這兩人……”
自從二人留宿梅香塢後蒼越孤鳴便是這幅不大爽利的模樣,俏如來想過推掉戀紅梅的挽留,換家地方留宿。但幾日前懷中菩提子開始發熱,似是預兆,俏如來他們也只好留于此處靜觀其變,只是……苦了蒼越孤鳴的鼻子。
“什麽人,那個長着牛角的阿鼻尊明明是魔。”蒼越孤鳴被揉得舒服了些,微微側過身子讓俏如來揉他的胸側,眯起眼,懶洋洋地說:“而且還是他還是魔界三尊之一,實力不容小觑,總之你要小心些,離他遠點。”
“實力不俗啊……”俏如來眨了下眼,掌心按揉的幅度大了點,同時伸出另只手,一邊用指尖按揉着狼耳後的一塊柔軟皮毛,一邊湊到他耳邊,輕聲問:“那和蒼狼你比起來,你們誰更厲害?”
蒼越孤鳴習慣性地動了動耳朵,兩眼一閉,不說話。
——孤王是妖界西苗王,他與孤王完全沒有可比性。
他腹诽了一句,沒敢說出口。
他一直小心翼翼隐瞞着自己的真實姓名與身份,只想單純地以“蒼狼”的身份留在他身邊。他懷念那數千年前短暫而單純的時光,也貪戀這一世相依相偎的時光短長。
他放下一切,只希望以自己最本來的面貌陪着他看遍人間的天地滄桑,經歷塵世的苦難情長,在他面前,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妖界狼王,而只是伴他人生二十餘載的狼妖蒼狼。
他想伴他一生順遂,無憂無慮,就算只是古佛青燈,也是最平淡美好的人間極樂。
但——
塵緣已開,因果已來。
這日子,還能持續多久呢……
想到這裏,蒼越孤鳴微微嘆了口氣,壓下心底泛起的愁緒與恍然,睜開眼,擺出一副讨好的神情,用腦袋蹭了蹭俏如來的手心,開口就是一句:“我想吃燒雞。”
“……”
蒼越孤鳴想吃燒雞,俏如來只能去給他買。他将房門掩好,下樓後便看到戀紅梅一個人坐在窗邊,單手托腮,眼神望着人來人往的街道,不知在想些什麽。
戀紅梅是極美的,丹鳳眼,柳葉眉,皓腕如雪,十指纖纖,一襲紅衣裹在身上,更顯得嬌軀玲珑,體型修長。世人言“千秋無絕色,悅目是佳人”,俏如來想,大約應就是眼前女子的模樣。
但此刻她面帶憂色,眉眼半郁,似是心有所念,卻又無從敘說。
俏如來見她如此便停了腳步,轉而走至窗邊,攏了衣袖坐在戀紅梅對側,單手佛禮,道了一聲阿彌陀佛。
“俏如來。”戀紅梅回過神,伸手拿了一只嶄新的白瓷杯,倒了一杯溫熱的茶水,推将過去,道:“你有話要對我說。”
言語鑿鑿,語氣肯定,毫無反問,成竹在胸。
“是。”俏如來點了點頭,接過茶杯,看着戀紅梅眼中愁緒,“老板娘有心事。”
他飲了一口茶,那茶葉乃是上等,唇齒留香,舌尖微甜,卻驟而轉苦,就像某些感情,初嘗甜蜜,而後便是苦澀無邊。俏如來将那口茶咽下,輕聲開口:“是因為那位阿鼻尊麽?”
戀紅梅微微一愣,随即垂了眼,并不作答。
“諸法無常,諸事無常,諸緣亦無常。俏如來雖未徹悟禪機佛法,但卻也懂得一件事……”俏如來指尖摩挲着光滑素白的杯沿,“緣之一事,拖得越久,傷的也越深。緣事乃雙刃之刀,傷人亦傷己,老板娘,俏如來言盡如此,還請三思。”
說完便又行了一禮,将杯子推回桌子中央,出門往市場的方向而去。
戀紅梅怔怔看着那只杯子,沉默不語。
※
平靜的日子并沒有持續多久。
在一次反清繳活動中,梅香塢徹底暴露了其地下據點的實質。戀紅梅當機立斷,即刻緊閉大門,遣散人手,并讓俏如來與那些女孩子一起從梅香塢密道逃出,自己則留下斷後。
那天,戀紅梅帶着滿臉的汗水,神色卻依舊是往日那般的游刃有餘。她有條不紊地指揮人手撬開塵封已久的逃脫密道,目送着那些女子一個個進入其中。俏如來問她,她留下要如何?戀紅梅只笑着回答他:
“梅香塢是我的産業,我有責任與義務守着它到最後一刻。而且……”
“你那天說的對。所以,我要賭一把。”
“賭一把我的策反,會不會成功。”
俏如來還想說些什麽,但戀紅梅卻不給他繼續發問的機會,她将俏如來一把推入密道之中,轉手關上了門。
在門關上前的最後一刻,俏如來所看到的,是戀紅梅的笑容。
滄桑凄然,卻又無比美麗。
順利從密道逃出後,俏如來謝絕了女子們一同逃亡其他據點的邀請,轉而守在鎮子外圍,與蒼越孤鳴一同留意着梅香塢的消息。聽自鎮中跑出的人說,在他們走後,梅香塢爆發了激烈的沖突,修羅國度帝尊親自出馬,與三尊一起駕臨梅香塢,阿鼻尊蕩神滅誓死護衛老板娘戀紅梅,血戰群魔,命懸一線,最終二人終是順利逃出,不知所蹤。
這番變故,似在意料之外,也似在意料之中。
俏如來是在蒼越孤鳴與菩提子的指引下找到蕩神滅與戀紅梅的。石洞清寂,應是極好的藏身之地,而當他趕到時,卻聞到了驟濃至稠的血腥,聽到了兵刃入體的聲音。
冷鐵無情、愛恨兩分,這自背後捅入的一刀,徹底宣告了這場情緣因果最悲怆的終局。
戀紅梅聲音顫抖,蕩神滅語意黯然,他一句,她一句,是不可挽回的人魔殊途,是不合時宜的傾慕思念,也是求而不得的一片真心——
“原來……你果然是……”
“對不住……不能……再死更多的人了……你既不願随我走,不願為我離開魔界,我便……不能允你再助纣為虐……繼續危害人族……”
“原來終究,是我的一場夢……那場冬日梅花下的相遇,終究是夢……”
“對不住,我……已有覺悟……”
“那麽,這一刀,會讓你,更記得我麽?戀紅梅……”
菩提光影,浮空而起。
——這一顆,是苦戀不得的鏡花水月;這一顆,是立場兩難的冷鐵斷情。
他為她剖了心肝,将一片真心捧得高高軟軟,只為在這人魔紛亂的一方天地,護得她一世周全。
然鏡花與水月終究只是夢幻泡影,鏡會碎,水會幹,花與月都會消散。肉體的傷不及心裏的痛,這場情緣美夢,也終究在現實的擊打下,轟然破碎。
她動搖過,動心過,決斷過。她初衷不改,卻因一魔相守而軟了心,她期盼他能為她脫離那片與人為敵的立場與土地,卻也因他的拒絕而痛下決心。
她有她的堅持,她有她的守護,她終究是讓這場愛戀無疾而終,保重二字,再也說不出口。
求不得,愛相随。人魔沖突是因,一拍兩散是果,因果循環,卻也無言告終。
俏如來望着分離兩散,追逐二人身影而去的兩顆菩提子,雙手合十,手并佛禮,阖目輕念一聲——
阿彌陀佛。
人生有八苦,二六有因緣,梅花夢易碎,人魔難兩全。
這兩顆菩提子所感受到的塵緣情苦,是謂——
求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