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章二十三】

菩提子發出異樣白光的那天晚上,俏如來做了一個夢。

夢裏有一披發僧人,灰袍黑裟,形容枯槁,氣質詭谲。他自煙塵濃霧中來,一雙黑色的眼陷在幹癟的眼窩裏,窺不見半分神色。

他就看着俏如來,深陷的眼直勾勾地看着,仿佛一條盯住獵物的蛇。俏如來在對方的目光注視下,有一種被掐住喉管的陰寒錯覺。

那人一步一步走近,腳步踏在霧氣裏,看不明晰。俏如來看着對方的臉,幹巴巴地開口問道:

——你是誰?

對方回答說:

——解你困境之人。

俏如來又問:

——解何困境?

對方又答曰:

——勞你身之境、疲你神之境、擾你心之境,皆是你之困境。

俏如來再問:

——如何解?

對方再回答:

——佛塔乃是關鍵。

俏如來聽得此言,微蹙了眉,迎着對方的目光,沉默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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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僧人往後退了一步,讓半邊身子都隐匿在漸濃的白霧之中,聲音飄渺,虛實相錯:

——信與不信,皆在一念之間。若困境欲解,今夜子時,前往佛塔,便知真假。

他開始一步一步地後退,目光炯炯,在霧氣的映照下現出超乎常人的執與著。他的眼神似乎黏在的俏如來身上,幹裂的嘴一張一合,說出最後一句話:

——子時前去,你會知道你想知道的。

那眼神,冰冷刺骨,帶着駭人的貪欲與陰暗,死死纏在俏如來身上,讓他愈發喘不過氣。俏如來只覺得胸口像是堵了一團雜物,憋悶難捱,一個機靈,從夢中醒來。

他從床上坐起,胸口急促起伏着,冷汗濕透了貼身的衣衫。他汲鞋下榻,發現床頭小幾上的菩提子又發出光來。

——是如同夢境中濃霧一樣,刺目冰冷的白光。

俏如來裹緊了身上的衣袍,行走在夜晚的山道上。

他自夢境中醒來已是亥時,時間緊迫,他只來得及修書一封,只言尋到地門相關線索,情态緊急,只得先行前往查探,望史豔文等人不必挂懷。而後将書信壓在燭臺之下,穿上衣服便出了門。

山路崎岖,周圍還有草葉矮樹相阻。俏如來走得小心,卻不曾放慢腳步,循着記憶裏離自己最近的一處佛塔趨步而去。

夜露沾衣,帶起絲絲涼意。俏如來終于在發梢被露水浸透時來到了那處佛塔所在的空地。

在那裏,俏如來見到了站在佛塔前的那位出現在夢境中的僧人。

他比夢境時見到的,更陰沉,也更詭異。他看到俏如來,黢黑的眼裏閃過一道不明意味的光。那破損灰樸的袍袖擡起,從中伸出一只蒼老幹瘦的手,指着俏如來,喉嚨深處發出風箱似的聲音:

“你來了。”

“菩提子。”

伴随着僧人的話語,佛塔內的佛鐘突然響起,帶起連綿不斷的渾厚鐘聲,一下一下地撞擊着俏如來的神識。俏如來只覺得頭痛欲裂,腦袋裏似乎有一柄尖錐在不停地鑽刺,正在他痛苦難當時,卻突然覺得腕間一熱,暖意融融,那點尖銳的痛似乎被這溫暖一點點削弱驅散了。

他尚未從那痛楚中擺脫出來,耳邊規律的鐘聲就回蕩地更快了些,那疼痛在減緩片刻之後又再度襲來。腕間熱源持續不斷地提高着溫度,好似保護俏如來一般不肯松懈半分。

俏如來在疼痛的間隙看向佛塔以及佛塔前的僧人,只見對方幹裂的嘴一張一翕,話語透過鐘聲,在腦內清晰地響起:

“你真的以為,那狼妖喜歡的是你麽?”

“你難道沒有懷疑,他的那份愛慕,到底是對你,還是對菩提子麽?”

“你是菩提子,菩提子亦是你,他喜歡的,自始至終都不是現在的你……”

“——而是,那個菩提子啊。”

俏如來的心驟然一緊,蒼越孤鳴曾經說過的話突然之間就閃過腦海:

——俏如來,你是孤王守候數千年才等來的因果。

——孤王,心悅于你。

——你還欠着孤王那麽多年,孤王以後要慢慢向你讨要回來。

——孤王對你的心,數千年,從未改變。

數千年的因果、數千年的虧欠、數千年未曾改變的心。

一樁樁、一件件,蒼越孤鳴往日裏的溫柔、曾經細心的守護、互表心意的那些溫存,在俏如來心裏都一點一點地染上不一樣的色彩。

他喜歡的是誰?他守護的是誰?他心悅的是誰?是現在的俏如來?還是數千年前的菩提子?

他透過他,在看着誰?

存在于他心裏的,到底是誰?

俏如來情緒激蕩,神智恍惚,心神驟然一松,而與此同時,僧人的聲音伴随鐘聲而來,揮之不去,反入骨三分:

“抓到你了,菩提子。”

俏如來身上的狼牙項鏈驟然斷裂,掉落在地。

妖界。

蒼越孤鳴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惶恐與不安。

随之而來的,是熟悉的妖力波動與震蕩。

那是他自己的妖力,是他送給俏如來的狼牙項鏈的妖力感應。

是俏如來出事了。

俏如來——!

腦內一片虛無。

——我是誰?

——我為什麽在這裏?

——我要去哪裏?

——我不知道。我只知要遵循腦內鐘聲的指引,前往鐘聲所在的地方而去。

——追随……大智慧。

白衣青年走在灰袍僧人身後,腳步輕緩,亦步亦趨。

灰袍僧人披發黑袈,冷峻枯槁的臉上看不出絲毫情緒,他帶着追随在他身後的青年男子,向着遠處的金色寶塔走去。

跟在他後面的青年一身白衣,一頭白發,額頭一道紅色的朱砂,面龐清秀俊雅,身形纖細修長,只是一雙金色的眼渙然無神,空洞無光,只是茫然地看着眼前人的背影,牽線木偶似的往前一步接一步地走着。

青年的衣袖很寬,行走之間帶起廣袖翻飛,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來。那手腕上繞着一道暗紅色的繩結,繩結末端似是墜着重物,帶着繩子向下拉扯着,緊緊貼在青年的皮膚上。

青年又邁過一級石階,袖口敞地大了些,手腕一動,繩結上系着的東西順着青年的動作而滑了出來,暴露在月光之下,被反射出淡淡的光。

那是菩提子念珠,僅有兩粒。

二人一前一後地走着,衣袍曳過枯草,發出蕭瑟漫漫的聲響,遠處那塔又離他們近了一步。

正在這時,周圍草木無風自動,飒飒蕭蕭,發出細碎的聲響。空寂的夜色下,有絲絲縷縷的淡紫光煙開始萦繞,帶着濃重煞人的妖族氣息撲面而來。那些淡紫色的煙在瞬息之間便快速凝成一個光點,光點倏然擴大,有一高大身影出現在二人面前,王袍烈烈,金玉其間,一雙藍眼浩然無匹,裏面的凝重與關切浮于表面,任誰都能看得見。

是蒼越孤鳴。

蒼越孤鳴一下就看到了跟在灰袍僧人身後的青年,他瞬間移動了身形來到他面前,雙手抓住對方手臂,喊了一聲“俏如來”。

然而俏如來依舊是茫然着雙眼,沒有絲毫反應。

蒼越孤鳴單手就将俏如來攬在懷裏,另手狼王爪驟現,怒視着眼前的灰袍僧人:

“你對他做了什麽?!”

話語夾雜着殺氣,随着狼王爪帶起的風刃向那僧人同時襲來,僧人神色未動,身影一閃便離開了原地。他黑色的眼看着眼前的蒼越孤鳴,風箱似的聲音再度響起:

“地門需要菩提子,菩提子只能到地門去。”

“他不會跟你們走。”蒼越孤鳴看着懷裏仍是失神的人,皺了一下眉,“孤王不會讓他跟你們走。”

“佛界聖物,怎能被妖族玷污。”對方的臉仍是沒有任何變化,淡淡地說,“況且,你怎知,他就不願忘卻過去,來到地門呢?”

“他有菩提子護體,若非心有罅隙,地門鐘聲又怎會趁虛而入。”

“狼妖,是你的情,困住了他的心。”

一句話說完,那灰袍僧的嘴角忽然就彎出一個詭異的弧度,他嗬嗬笑着,笑聲仿佛被鐵屑剮過,幹癟而刺耳。他回過頭去,全然不看殺氣滿溢的蒼越孤鳴,眼神看着不遠處的金色寶塔,說:

“你們已進入地門的鐘聲範圍。狼妖,你說,你為行瞬移之法耗費大量妖力,還能否抵抗得住……”

“這一次的鐘聲呢?”

話音方落,金色寶塔驟然蕩起一陣氣流波動,鐘聲随之而來,沉郁響亮,直達意識深處,激地蒼越孤鳴腦仁一痛,足下退了半步。他在瞬間便做出反應,收回狼王爪,将懷中的俏如來打橫抱起,也顧不得看灰袍僧人會做何反應,轉身邁步向着與寶塔相反的方向快速奔出。

那僧人并未出聲,也并未攔阻,只是維持着嘴角的詭異弧度,看着蒼越孤鳴抱着俏如來越跑越遠。他喉嚨深處依舊發出沙啞的笑聲,黝黑無白的眼裏突然就有了光影流動,影影綽綽,不甚明晰,是最為暗沉的黑,也是最為執念的白。他嘴動了動,聲音輕輕,融在了綿長規律的鐘聲裏:

“念荼羅,等着你,自投羅網。”

蒼越孤鳴抱着俏如來,一邊用披風給他擋住迎面刮來的冷風,一邊提力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帶着人離開。

鐘聲陣陣,仿若無止境般綿延不絕。蒼越孤鳴腦內隐痛陣陣,但也不至難捱,咬了咬牙,将俏如來抱得緊了些,繼續向前跑去。

俏如來仍是眼瞳渙散,神色迷茫的模樣。他乖順地被蒼越孤鳴抱在懷裏,既不掙紮,也不欣喜,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神采與情緒。

蒼越孤鳴看着俏如來這般模樣,心裏一陣揪痛。他将妖氣慢慢凝在掌心,像先前給他續命那般往他體內推送自己的妖力。屬于狼王的純正妖力在俏如來體內一點一點蔓延開來,緩緩将他被鐘聲攝住的心神一絲一絲喚回。

俏如來的眼裏漸漸有了光采,眉宇也緩緩舒展開,他感覺到身體落在一個熟悉而溫暖的懷抱裏,那人帶着自己在颠簸奔波;他也聽到耳畔鐘聲陣陣,聲音清晰,卻不再會讓自己頭痛欲裂。那雙燦陽一般的眼眨了眨,眼前景物逐漸清晰,萦繞身側的青草香氣漸濃,那抱着自己的人的身影也逐漸明朗起來。

“蒼……狼……”

俏如來輕輕抓住蒼越孤鳴胸口上的衣服,手指陷入柔軟的布料中,一掌的充盈,卻無法平複他尚有些不安的心。

“莫怕,孤王用妖力把鐘聲對你的禁锢給沖開了。等孤王把你送出鐘聲影響範圍之外,就會沒事了。”蒼越孤鳴笑了笑,低頭在俏如來發間落下一個吻。

俏如來明顯感覺到蒼越孤鳴的唇,很冷。等他擡起頭時,發現對方臉上竟是沁出一層細密的薄汗,在明朗的月色映照下泛出一層水潤的光,但那人眉目之間痛苦之色漸濃,呼吸也愈發急促沉重,怎麽看都是被鐘聲影響甚重所致。

他心知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一邊掙紮,一邊說:“蒼狼,你放我下來,這樣倆人都跑不了。”他見蒼越孤鳴絲毫沒有放手的意思,聲音也染上了焦急,但在腦海裏一閃而過的,竟是那些不合時宜的、挑撥離間的字句。

俏如來愣了一下,将那點幾欲脫出口的話吞了回去。他心知那是對方為讓自己心神出離而做出的言語相激,他也相信蒼越孤鳴對自己的情意,然而那些往日飄忽不定、語意不明的話卻仍如梗刺在喉,不會引起劇烈的痛,但也無法輕易揭過。

懷中人短暫的異狀沒有逃過蒼越孤鳴的眼,他繃緊了雙臂,将俏如來牢牢抱在胸前,腳下步履未停,耳畔鐘聲依舊,他不敢耽擱。他不知自己跑出了多遠,也不知自己與俏如來是否能順利脫出,他只能盡全力将懷中人送到離危險之處遠一點的地方,讓他受到的影響降到最低。

他想起方才那灰袍僧人所言之語,他也發覺懷中人身體一瞬間的僵直與猶豫,心裏的念頭轉了幾輪,忽地通透起來。蒼越孤鳴又低下頭去,在俏如來眉間的印記上輕輕一吻,低聲說:

“俏如來,孤王心悅的是你,自始至終都是你,是那個會對孤王發脾氣耍性子的你,是那個會主動親孤王的你,也是那個會給孤王買燒雞的你。”

“孤王心悅的,一直是你,只有你。”

“是在孤王懷裏的、鮮活靈動的、有七情六欲的你。”

“不是那個活在記憶中的……菩提子。”

“孤王對他,只有敬與信……對你……”

蒼越孤鳴一邊說着,一邊感覺到腦中痛楚愈發激蕩劇烈,他五指因疼痛而收緊,卻又顧念到不傷到懷中人而強行止住收緊的動作,額角的冷汗順着腮邊一點點流下,浸潤了鬓角兩側的發辮,卻無法緩解眼前景致逐漸朦胧的困境。

他心知自己為瞬移到俏如來身邊而消耗了大量妖力,此番用妖力化解鐘聲對俏如來的影響又用掉了不少,剩下的那點力量不足以維持腦內清明。他耳邊的鐘聲逐漸加大,而邁出的腳步卻愈發快速。

身體兩側的景物迅速向後退去,蒼越孤鳴終于在力氣即将耗盡時達到了鐘聲影響範圍的邊緣,他在松了一口氣的同時感覺心神一空,心知不妙,便垂下眼,在俏如來微啓的唇上落下了一個吻。

沉重而溫柔,仿佛凝結了他這幾千年生命中所有可以捧出來的愛重與憐惜。

俏如來被他吻得突然,微微睜大了眼,才想問他,便聽到與自己相貼的冰冷雙唇裏,漏出一聲只有兩個人才能聽到的話語:

“孤王對你……是愛啊……”

他猛地睜大了眼,同時感到身子一輕,蒼越孤鳴懷抱的溫度也逐漸離他遠去。俏如來回過頭,看到蒼越孤鳴維持着方才抱着他的姿勢,擡起頭,一雙藍眼裏的神采逐漸散去,嘴裏說一句:

“還真想再吃一次,你給孤王買的……”

蒼越孤鳴殘餘的妖力席卷而來,溫柔而堅定地把俏如來推出丈餘之外。俏如來伸出手去,卻只能看着蒼越孤鳴的身影離自己越來越遠,在他目光所及的最後一眼看到的,是一雙無神的藍眼,以及出現在他背後的,灰袍僧人。

“蒼狼——!”

一聲凄厲悲傷的叫喊劃破天際,卻再也喚不回那個心心相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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