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章二十四】
蒼越孤鳴的妖力在将俏如來推出去之後便消失不見,俏如來人落到一叢茂密矮叢中,心卻留在了方才的情景裏。
一雙手、一雙眼、一片心。
他敏銳地察覺到自己心中所有的不安,在最危險的關頭仍是不忘将他呵護得妥帖周到,還分出心力來與他解釋剖白。他将自己的心打開給他看,衷腸盡訴、情深愛濃的一片,滿滿的都是他。
他卻因那灰袍僧的幾句話,就心生疑窦,害得他只身來救,害得他身陷地門,也害得他生死未蔔、安危未知。
自心底席卷而來的是無邊無際的自我厭惡與愧疚,俏如來跪坐在草葉之間,心神怔然,一時間腦內思緒雜亂,渾然不知下一步應如何做、做什麽。
他仍無法從方才的震撼與悲傷中緩過神來。懷疑、不安、得到、失去,都發生在瞬息之間,讓人猝不及防,俏如來幾乎是被蒼越孤鳴安撫的同時就又失去了對方。
他心知此時應立即回到正氣山莊,告知衆人地門鐘聲的異狀,他也知應想方設法通知鐵骕求衣與風逍遙今夜發生的事,讓他們早做應對。
他的理智與情感都知道應該怎樣做。俏如來心中清楚,他只有重整精神去做那些他應當做的,才能将蒼越孤鳴自地門救回。
俏如來用力閉上眼,将那些彌漫在心裏的軟弱與不安一一壓下,雙手一撐,站起身來。
他向前邁了幾步,卻擡起手來,仔細觀望着腕間僅存的兩顆菩提子,心神微凝,似乎想到些什麽。
夜風帶起長發,俏如來擡手按住紛亂的發絲,用僧帽蓋住半邊臉,而後迎着皎潔的月色最後看了一眼遠處的金色寶塔,帶着決意與盤算向着心中既定的方向走去。
既然你們想要,那麽俏如來必會攜菩提子前往地門。
——就在地門……覆滅之時。
※
妖界。
“王上呢?”
Advertisement
鐵骕求衣黑着一張臉質問着跪在面前的幾個侍衛。風逍遙在旁邊一口一口灌着酒,神色是難得的凝重與嚴肅。
現今,妖界正處于與地門交戰的關鍵時期。蒼越孤鳴作為妖界之主,不僅是西苗抵抗地門入侵的最後一道重要防線,他更擔負着安軍心、平民心的重要職責。換言之,只要蒼越孤鳴身居中軍前線,那麽妖界便可以盡全力與地門一戰。
但是現在,蒼越孤鳴不見了。
問仆從,不知道。
問兵丁,不知道。
問貼身侍衛,也不知道。
鐵骕求衣一腔怒火幾欲噴薄而出,一雙金棕色的眼裏血光爍爍,暗含殺伐狂怒之意。他那眼神太過讓人懼怕,沉重如山、銳利似刀,直剜地面前的一排侍衛都禁不住兩股戰戰,不知如何應對。
“老大仔,看來他們是真的不知道。”風逍遙搖了搖頭,用眼神示意那幾個跪着的侍衛趕緊走,自己則湊過去拍了拍鐵骕求衣的肩膀,繼續說,“誰也想不到王上會趁着兵衛換防,你我去前線查探時失蹤。但王上那種修為,也沒幾人能劫持脅迫他,不如我們思考一下王上會因為什麽事才會離開中軍帳。”
鐵骕求衣看了風逍遙一眼,斂眉垂眼,忽地想到了什麽:“人界。”
“人界……”風逍遙喃喃自語一聲,忽然想到了什麽,瞪大了眼,“難道是……!”
“軍長。”白日無跡從賬外進來,對着鐵骕求衣行了一禮,随後說:“暗哨來報,有人曾于瞬間感知到王上妖氣的強烈波動,但此波動來得快也去得快,尚未完全感知其方位便消逝不見。屬下擔心……”
鐵骕求衣臉色一變。風逍遙則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他慢慢回過頭看着鐵骕求衣,問道:“老大仔,該不會是……”
“沒錯。”鐵骕求衣徹底沉下了臉,“王上用了瞬行之術。”
鐵骕求衣看了一眼風逍遙和白日無跡,沉吟片刻,随即擡手拿起搭在一旁的披風,吩咐道:
“兵長,此處交給你與白日無跡,我去去就回。”
“诶?!老大仔,你去哪兒!”
鐵骕求衣将披風的兜帽戴在頭上,遮住半邊面頰,回了一句:
“人界。”
※
山中古剎,青燈漸稀。
佛堂內,老僧阖目靜默,手中念珠有規律地被一顆顆撚過。
此時佛堂外傳出腳步聲,夾雜着衣衫拂過青石面的摩擦聲,由遠及近。
老僧卻并未因此而停下手中的動作,佛珠又撥過了三顆。腳步聲在門前停下,而後,古舊的木門被推開一道縫隙。
門軸轉動的吱呀聲讓深夜的寒涼帶着露氣一道鑽入佛堂內,讓滿室的昏黃與萦繞不去的線香氣息皆淡了些。一道霜白身影踏着月光而來,進入佛堂內部,看着在佛像前入定一般默誦的僧者。
老僧呼出一口綿長的氣息,将經文的最後一個字誦詠在心裏,随後便自蒲團上站起,慢慢轉過身,看着立于身後的青年。歲月經年留下的深刻皺紋并無半分舒展,老僧單手執禮,沉聲喚道:
“俏如來。”
俏如來摘下覆在頭上的僧衣兜帽,指尖從頭後順着耳邊回到胸前,雙手執禮,回了一聲:
“主持。”
“老衲想,也是你該回來的時候了。”主持輕點了下頭,轉過身去,說,“随老衲來罷。”
一句話說完,擡腳便走,似乎篤定俏如來會跟上似的。
然則事實上,俏如來也的确跟着他往寺內走了。
這條路,俏如來識得,這是去往藏經閣的路。他心中雖有些微驚異,但也似在意料之中,便也沒有多問一句,只是跟在主持身後,一步一步接近尚燃着燈火的藏經閣。
藏經閣內,燈盞如豆,曾指引過俏如來的僧人獨坐蒲團,手上一串佛珠經久揉撚,已被浸得油潤,在燈火照映下暈出一層淡淡的光。
門軸轉動的聲音似乎也在那僧人意料之中,他幾乎是在門被推開的同時就睜開了眼,看着出現在門口的兩道人影,緩緩一笑,道:
“菩提子,你來了。”
說完後他合了掌,對着主持行了一禮,說:
“你也來了。”
主持也回以一禮,說:
“是時候了。”
老僧将目光轉到俏如來身上,定了一下,随後轉回眼神,依舊看着主持,說:
“此難已至了?”
主持點了點頭:
“因已知,果未得,劫已成,難已至。因、果、劫、難,已成其三。”
“阿彌陀佛。”他說。
“阿彌陀佛。”他亦說。
兩位僧人你來我往,一人一句,說得俏如來雲裏霧裏,不甚明晰。他看着那兩人同時看向自己,蒼老的眉目裏滿是悲憫仁慈的佛聖禪意,不由擡起手,鞠了一禮。俏如來在低眉的瞬間只感到眼前有淡光暈開,擡眼看去,只見面前二僧身萦佛光,一人手執碧玉如意,一人手執寶珠禪杖,眉目端聖,寶相莊嚴。
他心神俱震,雙眸微微睜大,突又感到腕上菩提子仿佛受到佛光牽引般再度發熱。俏如來恍然間知曉了些什麽,雙手合掌,對着二人行了一個莊重周正的佛禮:
“弟子俏如來,拜見普賢、地藏二位菩薩。”
“菩提子,我等因佛祖之托,護你轉世之身,指你印因果大道,助你渡輪回之難。但……”普賢仍保持着寺院主持的模樣,手裏的玉如意動了一下,輕輕搖了搖頭,“此番地門佛劫,本應是你之難,但那狼妖,卻替你受了。”
俏如來眼光一動,牽繞白晶佛珠的手指一緊。他壓下心裏泛湧而上的苦澀情緒,定了心神,問道:
“地門知曉弟子乃是菩提子轉世,費盡心機引弟子前往佛塔,又以鐘聲、言語相激相迫,以達成讓弟子自願随他前往達摩金光塔的目的。那自然是因俏如來便是菩提子,而地門則對菩提子心有觊觎之故。”
“俏如來雖不知菩提子于地門來說有何作用。但俏如來想,地門如此急切誘尋菩提子,那便說明菩提子對地門來說,是極為重要之物。”
“若身為菩提子轉世的俏如來,主動出擊,地門又當如何?”
“地門擴張,危害人界;妖界失主,紛亂必出。于公于私,俏如來都會極盡全力阻止這場地門佛劫。”
“二位先前指引我下山歷情,則您也應知曉菩提子之能,亦應知曉地門為何會執着于此。方才菩薩說,二位乃是受佛祖所托助俏如來渡此劫難。那麽,您一定知曉這場劫難的發生,也一定知曉解決此事的關鍵。”
“所以,還請菩薩指點弟子……”
俏如來手中佛珠發出一聲脆響。他自昏暗燈火下擡起一雙眼,眼裏有着牢不可摧的堅定與決意:
“此難,如何渡?”
話音铮铮落地,回蕩在藏經閣內,餘音繞梁,尾音顫顫。他神色肅然,語意果決,眉梢嘴角都染滿了佛堂古卷的清聖端肅,但語氣卻不似神态那般恭敬謙和,反而帶了些鋒芒畢露、咄咄逼人的味道。
二位菩薩在一瞬從俏如來面上看到了那桀骜狂妄的、狼族之主的影子,但他們未曾驚訝,反而露出一派溫然和煦的表情來。地藏正了手中法杖,緩緩開口,聲音不複先前蒼老幹啞,反而有一種如暖玉醇鐘般的溫和沉穩:
“此中關鍵,乃是……”
※
正氣山莊內。
有家丁來報,說有一人求見史豔文。此人身披長罩,面貌半遮,語意含糊,并未禀明來意,只言他乃史豔文故人,有事需與史豔文詳談。
史豔文聞言便讓家丁将人請入書房,自己将調查佛塔的相關事務都安排妥當後,急步往書房而去。
史豔文推開房門,見到一人背對而站,身形高大,竟有幾分熟悉之感。等他将房門合上後,他聽得身後布料摩挲的輕微聲響,回過頭去便見來人緩緩摘下掩面兜帽,黑色料子劃過頭上護額,落下一塊不大不小的流線型陰影。
“你是……”史豔文一雙天藍色的眼微微睜大,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來人。
“史豔文,久見了。”那人将罩袍完全脫下,露出一身赭紅色戰甲。他對着史豔文微一拱手,繼而說道:“此番前來,是欲與史君子商議關于地門一事。”
陽光透過花窗映入室內,打在來人金棕色的發辮上。那人語氣嚴肅,神色端正,一雙同發一般顏色的眼看着史豔文,似是探究,也似是篤定一般說:
“鐵骕求衣,以妖界西苗鐵軍衛軍長身份,來與史君子商議……”
“——聯軍之事。”
“聯軍……”史豔文雙眼一動,半撩衣袍坐在座椅上,擡手示意鐵骕求衣坐在對手,“豔文還不知,軍長竟是妖界之人。”
“先前隐瞞,實屬不得已。失禮之處,還望史君子莫怪。”鐵骕求衣坐下後,雙手環住胸前,偏過頭去,看着史豔文:“聯軍一事,史君子意下如何?”
史豔文沒有即刻回答。他思索片刻,反問道:“為何妖界西苗軍長會突然前來提議聯軍一事?”
“原因有三。”
“第一,共敵。妖界、人界皆受地門侵擾,兩界皆有無辜民衆失陷地門,不知所蹤,若長此以往,恐兩界皆不可善終,故而地門乃是人、妖兩界共敵。有共敵,便是有相同的目标,聯軍互助,只比單兵作戰有利,與現今人界處境而言,并無害處。”
“第二,情報交換。妖界先受地門影響,鐵軍衛自有情報系統對地門調查時日長久;而人界則有自地門歸來之人。一則詳,一則新,人、妖兩界聯合行軍,交換手中情報,對于反抗地門入侵,甚至攻克地門會有極大幫助。”
“第三,妖界失主。王上不在妖界時,輔政王爺千雪孤鳴先行失陷地門,所以才有先前我等匆忙辭別一事。而今,王上亦失去蹤跡。妖界如今無主,軍心、民心皆不安,若地門發動大規模進攻,妖界無心亦無力全力與之抗衡。若妖界失陷,人界又如何獨善其身?”
“所以……”鐵骕求衣目光爍爍,直視着史豔文的雙眼,“鐵骕求衣特意來此,與史君子商議兩界聯手,共抗地門之禍。”
史豔文迎上鐵骕求衣的注視,忽地就露出一個一貫溫和儒雅的笑容來。他微阖上眼,低低笑出聲來,随後又擡起眼看着鐵骕求衣,笑道:
“軍長如此直言妖界現狀,就不怕豔文會拿此點做文章?軍長需知,人、妖二界雖相安多年,但人界對妖界仍是多有忌憚,軍長怎不知豔文會趁此一舉将妖界隐患徹底消除?”
“妖界聽聞史君子雲州儒俠之名,心系天下,關愛蒼生。史君子為人磊落,自是不會做這等落井下石之事。”鐵骕求衣見得史豔文神色,知曉對方已接受聯軍提議,對于對方的問話,自然也回答地成竹在胸,“且于人界而言,若妖界是為隐患,那地門之災則為明憂。明憂與隐患,孰急孰緩,孰輕孰重,史君子自會衡量。”
“再者……”鐵骕求衣松開環胸雙臂,掌心扣在座椅雕花扶手上,輕一摩挲,說道:“此間事了,兩界關系是繼續相安無事,亦或是更進一步,也未可知。”
史豔文眼神一動,并沒有繼續追問下去。他心中雖有疑惑,但他也知曉當前仍是以地門之事為要務,不便多生枝節。而就在史豔文這心念一轉的瞬間,他又聽到鐵骕求衣問了一句:
“不知俏如來現在何處?”
“精忠?”史豔文似是未曾想到對方會突然提及俏如來,反應緩了半拍。随後他想起俏如來留在房間的書信,思慮些許,便又開口說:
“精忠他……”
※
“俏如來。”
巨狼逆着光,一身棕紅的背毛微微泛出火焰般的赤紅。它晃了一下棕色的狼尾,姿态優雅地坐卧在崖石之上,耳尖上的白毛在微熹的晨光中泛出朝霞的淡色,一雙眼則是如沉潭般毫無波動的深藍,深邃幽暗,讓人窺不到內裏的半分神色。這對藍眼帶着興味與打量看着眼前的白衣青年,神色揶揄,語氣輕佻:
“久見了。只是沒想到來找小王的,不是小蒼狼,而是……你。”
“俏如來亦未曾想到,傳言中傷重逃亡的東苗王,竟會匿于人界。”俏如來微微一笑,頭上黑緣僧帽被晨風撩動,帶起霜色碎發拂起,掃過額前眉梢,金色雙瞳迎着霞光,帶出熠熠輝光。他指尖緩慢而有規律地撥動着一串白晶質地的佛珠,佛珠清亮通透,一撥一撞下散出七彩色澤的流光來。
俏如來向前走了一步,迎上巨狼的眼,說:
“既然東苗王已知會有人來尋,那麽看來您已經知曉俏如來來此,所為何事了?”
他并沒有給對方接口的機會,反而再向前走了一步,繼續說:
“俏如來确是受貴人指引,前來尋東苗王。此番情狀,皆亦是佛緣因果所致。只是不知東苗王對于先前所欠下的人情,要如何償還?”
他語氣是難得的狡黠,神色則是學着對方一般的揶揄。競日孤鳴安靜地卧在原處,只覺得眼前這名人族青年全然不複初見時的模樣,這巧言令色、目露黠光的樣子,活脫脫像極了妖族那最精明聰穎的狐。
怎麽會變化這樣大的?
競日孤鳴轉瞬之間便明白此中玄機所在,他并未接話,依舊看着眼前逐步靠近的青年。俏如來也如他所想,又向前走一步,說道:
“依俏如來之見,不如東苗王助俏如來攻破地門,以此來償了這人情。就不知東苗王……”
“——意下如何了?”
俏如來看着競日孤鳴藍色的狼眼,嘴角噙着一抹不明意味的、溫和有禮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