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章二十五】
競日孤鳴看着俏如來臉上的神色變化,突然就笑出聲來。巨狼低下頭去,渾身蓬松柔順的長毛在笑聲中應和着微涼的晨風一顫一顫,一雙眼也因笑意而微微眯起,觑不得半分心思。
待笑聲微歇,競日孤鳴擡起頭來,口吻雖仍是帶着輕佻,但神色卻不複先前的輕視揶揄。他說:
“哈,小王先前倒未曾看出,你是心思如此機巧的人兒。怪不得小蒼狼對你極珍極重,不惜以自身妖元養了千年,只為換得你此間一世輪回。”
俏如來金瞳一凝,挑了眉梢,但未做出競日孤鳴盤算中的更為驚惶無措的神色。他僅是繼續撥弄着手中念珠,靜靜地等待對方接下來的話,神色平淡,眉目安和。
競日孤鳴眼底流過一道驚詫,随後便又塞滿了滿滿的笑意。他阖眸凝神,棕紅趾爪漸漸化為白皙纖長的手指,指尖流過垂至腰際的墨色長發,雙唇噙着人畜無害的純良笑貌。衣袍一敞,競日孤鳴整個人就背靠着崖石席地而坐,淡金紅棕的衣袍鋪了滿地,端得是氣度雍容,公子無雙。
他眉眼彎彎,似是在講述什麽興味至極的事一般,蒼白圓潤的指尖隐在毛皮袖口中,一下一下劃拉着披風上的織金紗料,笑言:
“你這變化可真是大。上回見時,小王不過寥寥數語,你便有那麽大的反應。今日你聽了小王這番話,反而是冷靜自持、處事不驚的态度。這可真是讓小王開始懷疑,到底是你這些時日經歷過多,還是小王所說的話皆在你意料之中了……”
“東苗王說笑了。”俏如來微一動了眼,帶着緋色睫毛抖了瞬許,唇邊笑意不減,眼底平靜亦未動搖半分,“先前心意未定,自是有諸多懷疑。而今俏如來心已定,意已決,自是不會再對他心生猜疑。東苗王挑撥之語,便也不會再有作用了。”
“哈。”
競日孤鳴眼睛彎的弧度更圓滑了些,發鬓間的珠玉簌簌而動,帶出細微而清脆的聲響。他看着俏如來,溫吞優雅地繼續說道:
“此事,告訴你也無妨。”
“小王也并非是全然不知他那幾年經歷了什麽,又為何修為功力會陡然提升如此之多。他自外界歸來,奪回西苗政權後,小王占據東苗,卻也未曾放松對西苗的警惕之心。為此,小王特意安插人手潛伏西苗,靜待時機,想伺機反撲,殺回西苗,重整妖界。”
“但是嘛……這時機沒等來,倒是得了個十分有趣的消息。”
競日孤鳴擡起手,看着指尖那點薄肉被漸亮的日光照地微微發透,眯起雙眼,語帶玩味地說:
“小蒼狼登基後,有一串貼身不離的佛家念珠。日日不脫手,夜夜不離身,每隔七日小蒼狼便會攜其進入祭壇密室,三個時辰後方出。俏如來,你猜,他這是在做什麽?”
“他這是以妖元養那珠子,一養就是數千年。”
Advertisement
他滿意地看到俏如來眼裏浮現出愈加濃重的驚訝與疑惑,狀似開心地點點頭,放下手,單臂屈手托住腮邊,指節緩緩剮蹭着面上細密的絨毛。競日孤鳴好似想起了什麽,目光微微發直,嘴上卻未曾停下說辭,一張一合,緩緩言道:
“起初小王也不知小蒼狼這把一串珠子當寶貝是為了什麽,直到那日……小王遇到了你。”
他收回心神,重新看着俏如來額間的朱砂佛印,說:
“你身上蘊含屬于小蒼狼的妖元妖氣,這妖氣固于魂魄之中,你自身并不會察覺,但孤鳴一族的人可以,小王……可以。”
“小蒼狼這數千載光陰滋養那串珠子,只怕只是為了修補你體內精魂元魄。若非如此,你魂魄之中就不會帶有他的妖元氣息。”
“妖丹妖元,乃是妖族之人最為看中之物,一旦破損,修為盡毀。小王只是想過那串念珠是他愛物,卻沒想到他是為了修補魂魄,若無他數千年持續不斷的行為,只怕你也不會現下能好端端地站在小王面前了。”
“所以,你那串菩提子上,既有佛祖聖物的靈氣,也有狼族妖王的妖氣。”競日孤鳴也未給俏如來反應的時間,笑眯眯地看着俏如來的面孔,搭在身前的手卷起一縷垂下的發,繞在指尖,拈玩揉搓,慢悠悠地笑道:
“小王可以幫你攻破地門來償還欠下的人情。只是嘛……”
“攻破地門這件事太複雜、太勞心神,小王還想要一點東西作為報酬。”
“依小王看,你手腕上那兩顆共融佛、妖靈氣的菩提子就不錯。”
“但小王不貪,你分一顆菩提子給小王,小王便全力助你拿下地門,救回小蒼狼。”
“俏如來,你,意下如何呀?”
俏如來看着競日孤鳴眼底盤桓不去的精明與算計,唇角依舊是噙着疏離而不失禮的淺淡笑容,然而他內心早已因競日孤鳴方才一席話而湧起久久不能平複的浪潮波濤,一浪勝似一浪,重重拍在心頭那一點疼惜與愧疚上。
真相讓他驚訝,卻無半分責怪與懷疑。他自覺已知蒼越孤鳴為他付出良多,但卻未曾想他竟會付出如此之多。
竟是稍有差池,便會盡毀修為。
——蒼狼……
俏如來用力撥下一粒念珠,指節因用力而泛出些微蒼白。他心知他此時不能動搖,也心知必須用攻破地門、救回蒼越孤鳴的信念壓下心底那一點酸澀難捱的兒女情長。他原本因心緒波動而垂下的眼複又擡起,暖金的眼染了初升的日光,更顯得熠熠生輝。
崖上吹過一陣稍顯強勁的晨風,風聲獵獵,将俏如來頭上的僧帽拂下,滿頭銀絲揚起,在朝霞與陽光的雙重映照下仿若鍍了一層流光金彩。他的笑容溫然又自信,看着競日孤鳴眼中的篤定與算計,眉眼之間又露出了些許黠靈的模樣:
“俏如來以為,不妥。”
他迎風而立,寬大衣袖随風鼓蕩,露出一截藕白的小臂,上面暗紅色的繩結系地簡單漂亮,下方墜着的兩顆菩提子沐浴在霞光之下,透出淺棕泛金的顏色。
俏如來擡起一手,輕輕撫平肩上袈裟的褶皺,眼角含着笑,繼而說道:
“第一,此物并非俏如來個人所有,俏如來無法私下做主。若東苗王想要,俏如來可讓貴人引薦,您親自與佛祖提議,若佛祖允許,俏如來便無二話,菩提子雙手奉上。”
“再者,東苗王能夠脫險,自是托那二位貴人之福。若無他們出手相助,現下東苗王還能否在此與俏如來讨價還價,也未可知。您說償還人情之餘還欲要一顆菩提子作為報酬,那俏如來敢問東苗王,于您而言,您的性命難道只值一顆菩提子麽?”
“當然,東苗王若認為俏如來回絕您的要求,您也自然可以不出手相助。可……”
俏如來故意停下口,眼底的戲谑之色漸顯,他手腕一翻一轉,那串念珠就劃着圈兒地繞在腕間,帶落一地摧殘流光:
“妖界失主,諸方無首,必會內亂。而若此時地門勢力繼續擴張,東苗王還覺得妖界能抵擋得了地門的持續入侵麽?”
“誠然,俏如來知曉,若妖界先行淪陷,則人界亦不能獨善其身。但在此之前,妖界已淪為地門疆界,臣民皆遭鐘聲控制。東苗王若再想東山再起,重返妖界,又有幾分勝算?縱使成功,手下臣民皆無心無神,屆時無一人聽信于你,無一人受命于你,所謂重整妖界,無非是一紙空話,惹人發笑。”
“東苗王自然可以不助俏如來攻破地門,若俏如來因此失敗,亦不會責怪于你。”
“但東苗王在拒絕俏如來提議之時,可曾想過,您所拒絕的不僅是俏如來,還有……”
“——你日後重返妖界的機會。”
競日孤鳴靜靜地看着眼前衣袂紛飛的白衣青年,茶色的眼裏是探究、也是打量。他看着俏如來眉目間潛藏的算計與黠靈,也看着對方舉手投足間的自信與淡然。一雙蒼白的手蹭過袖口邊厚實細密的絨毛,撫上胸前華麗精巧的珠玉裝飾,忽然就擡起頭笑出聲來。
那笑聲輕靈悅耳,帶着成年男性特有的磁性與清亮,回蕩在空曠無垠的崖邊峭壁上,驚起些許飛鳥掠空,發出尖銳的鳴叫。
競日孤鳴吃吃笑着低下頭,注視着俏如來的雙眼,唇畔笑意不減,說話溫溫吞吞地,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磨:
“照你這一條條羅列下來,小王就是想拒絕,也拒絕不得了。不過……”
他扶着身側崖石站起身,棕金色的衣裳在晨風的吹拂下亦微微揚起。競日孤鳴逆光站起,初升的日輪在他身後緩緩升起,他耳畔鬓側皆是金環珠玉,映着陽光,竟真有與日争輝之感。
他眼裏仍是一副旁人不能輕易看穿的溫良之色,只是那茶色瞳眼裏漸濃的凝暗卻顯示出他內心緩然升起的一絲不快。他壓低了嗓音,低語間隐隐流露出的是久居高位者的至高威嚴與不容侵犯:
“這妖界,還容不得外人來插手置喙。”
“俏如來,小王助你拿下地門。一則償情,這二嘛……”
“——權當是小王為了妖界罷。”
“俏如來多謝東苗王施以援手。”俏如來單掌執禮,溫然一笑,“人、妖二界必會感念東苗王此番恩情。”
競日孤鳴斜眼看了一眼語氣仍帶揶揄的俏如來,眼波一轉,嘴角一勾,笑着擺了擺手,說:
“俏如來,怎還稱呼小王為‘東苗王’,不如随小蒼狼一道改口,叫‘祖王叔’罷。”
“……咳。”
俏如來偏過頭輕咳一聲,裝作未曾聽到這句的樣子,認真地說:
“東苗王,現下我們來商議一下地門之事。”
“好。”競日孤鳴看着俏如來有點發紅的耳尖,只感覺方才因被眼前這只小狐貍算計诓騙而略顯郁結的心裏驟然松快開心了起來。他慢悠悠走到俏如來身邊,又看了一眼青年狀似平和淡然的神情,又補了一句:
“說了,叫‘祖王叔’。”
“……”
※
達摩金光塔外圍。
史豔文與鐵骕求衣坐鎮中軍賬內,最後确認了一遍此番進攻地門的計劃。
自人、妖二界結盟聯合行軍後,雙方情報交換,互相彌補了情報上的不足。在史豔文、鐵骕求衣等人的周密籌謀下,針對地門鐘聲規律制訂出一套詳盡有序的應對方案。
聯軍針對分布于外圍的佛塔進行破壞拆除,衆軍分散行動,各個擊破,在極短時間內便将外圍佛塔盡數毀壞殆盡。聯軍一改先前兩界分兵作戰時的膠着被動,轉而主動出擊,轉眼之間戰線便壓到了達摩金光塔外圍。
若是順利攻入達摩金光塔,直搗地門核心區域——無垢之間,那麽此次地門之戰便可大獲全勝。可根據情報來看,地門內部鐘聲可随其領導者念荼羅的意念随時響起,若貿然攻入,只會造成不可預估的傷亡與損失。
史豔文與鐵骕求衣都深知,若想要成功攻入無垢之間,一舉消滅地門勢力,則必須想方設法幹擾念荼羅的意識,使其無法全力應對聯軍進攻,只有這般,才能保證足夠的戰力能夠進入地門內部。
但,如何才能幹擾到念荼羅的意識?
史豔文與鐵骕求衣犯了難。
正在衆人一籌莫展之際,只見軍帳擋簾一動,白日無跡的身影竄了進來,神色是罕見的微驚與慌張。他手上拿着一封封泥未幹的信,雙手捧着交給鐵骕求衣:
“軍長,您的信。”
鐵骕求衣僅是側過眼,掃了一下白日無跡手上的信件。但僅這一眼便讓他神色大變,眉梢凝上沉色,探手将信拿過,目光盯着信封邊角的一個暗色印記之上,半晌沒有出聲。
史豔文見他神色凝重,心知不好打擾,但如今戰機未定,也并非是怔愣分神的最佳時機。他猶豫片刻,終是看着鐵骕求衣開了口:
“軍長。”
鐵骕求衣的眼神終是從信封上離開,他深吸一口氣,在史豔文的注視下将信件拆開,抽出內裏夾帶的灑金信紙。只見他緊擰一團的眉頭随着信紙的延展而愈加舒展,神色也從沉凝變得輕松。
看後,他将手中信紙遞交史豔文,說:
“史君子,可以準備着手進攻無垢之間了。”
“念荼羅,有人幫我們解決了。”
史豔文接過那張還散發着淡淡墨香的信紙。只見那紙上墨跡微潮,字體清隽大氣,自有風骨,上面只寫着寥寥數字:
——念将受制,攻即速來。
※
“小王這次可真是下了血本了。”
競日孤鳴動了動立起的雙耳,看了一眼聯軍的中軍帳,輕巧地躍下藏身的巨石。他四肢靈敏、動作矯健,跑得快偏生還姿态優雅從容。
寂靜之中只聽得枯枝殘葉幾聲寥寥,巨狼便沖過佛塔外圍界限,仿佛一道棗色流光,快速逼近達摩金光塔內部的無垢之間。
那狼獸在邁入無垢之間的瞬間便幻化了人形。青年長身玉立,氣态雍容,一身金玉環琅随着步履前行而清脆作響。他眉眼彎彎,看着立于曠間之內的灰袍僧人,手指撫過刺繡鑲毛的袖口,琥珀雙瞳裏的冷意一瞬即逝。那淡色薄唇淺淺揚起,聲音婉轉高揚,悅耳至極:
“小王妖界東苗之主競日孤鳴,久仰大名了。”
“念荼羅。不……該說是,地門之主——大智慧。”
“競日孤鳴。”
念荼羅看着競日孤鳴眼,竟窺探不到一絲對方的情緒。他用一如先前幹癟沙啞的聲音,慢慢問道:
“你本不該來。”
“小王本是不該來。”競日孤鳴雙手後背,指尖蹭過掌側的肌膚,語氣仍是輕松惬意,“但小王卻又來了。念荼羅,你覺得小王今日來,是為了什麽?”
念荼羅不答,仍是看着他。
“小王來啊,是……”競日孤鳴笑得一雙眼都要隐在眼眶裏,臉上仍是溫煦儒雅的神色,然語氣卻是漸冷。他回望着念荼羅黝黑的眼,慢吞吞地自答道:
“來讓地門,功虧一篑的。”
話音未落,外間,殺伐漸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