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

“可惜,你竟不是老夫的真孫女。”

我不由冷笑,看向納蘭明珠,“為了實難重歸的相國之位,原本,不是連親生孫女都舍棄了嗎?”

“不錯,老夫的确實難重歸相國之位,但老夫所謀的一切都是為了納蘭氏!為了納蘭氏的子子孫孫!就算老夫一人失勢,納蘭府依舊要求得禦賜殊榮鞏固地位。所以,老夫不得不想方設法保住聖上對納蘭家的恩寵,哪怕是犧牲老夫的親生孫女,也在所不惜。一切都是為了保住我納蘭一族!我納蘭相國府不能倒,納蘭世家的榮寵更不能斷!”

“明珠大人為何要對小女說這些。”

“老夫知道,之前将你推出去置于死地,你心中懷有怨言。但老夫只想你知道,老夫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這整個納蘭家族,而不是老夫一人。老夫一人的榮辱不重要,但這納蘭府的榮辱卻關系到這府中上下上千條人命!”

我當然聽得出納蘭明珠的話裏有話,這納蘭府上下上千條人命其中一條是我的!

我低頭:“明珠大人話,小女明白了。”

“老夫并不希望你叫我明珠大人,而希望你将我當成祖父看待。”

“小女不敢高攀,只是會記得自己從此是納蘭家的人,也請明珠大人、揆敘大人不要忘記小女今日給納蘭府帶來的榮澤。”我平靜福身,“小女告退。”

從書房出來,經過竹林,我見着他的身影在竹葉間一閃而過,我知道是他,那個明明可以為我死,卻不敢出來見我一面的納蘭富森。

我的心一顫,其實,納蘭明珠根本就不用拿我的命威脅我,我又怎麽會是怕死的人,只是,這納蘭家裏有一個人是我注定的死穴,納蘭富森。這一點,納蘭揆敘看得倒更準一些。

對着秋水,深吸一口氣,讓隐痛的肺被冰冷的空氣凍結,而就在此時,我聽到一人叫住我。

“姐姐——”

她舔着大肚子,用一雙幽怨的眼睛看着我。

“蘊兒。”我看向這個我唯一的妹妹,竟不知道該用怎樣的心情面對她。

“姐姐又何必那麽念舊地叫我。”她自憐自傷,“姐姐不是已經知道,是我把那些撕碎的信箋給富森看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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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一痛,終究是我傷了富森的。

蘊兒笑得凄苦:“依着姐姐的手腕,貞敬夫人的诰命都能弄到手,難道會沒有辦法對付我嗎?”

我苦笑,我千方百計将富森推離我,甚至推到蘊兒的身邊,卻還是傷他至深,他是我傷的,我能怪別人嗎?

我看向蘊兒:“我不會對付你。不管是為了娘,還是為了富森,我永遠都不會對付你。你走吧,不要傷了肚子裏的孩子。”

“姐姐雖然一直讓着我,卻一直都在贏!就算公子和我在一起,就算我肚子裏有他的孩子,可他心裏想得還是姐姐!只有姐姐!”

面對蘊兒的不依不饒,我皺眉道:“蘊兒,難道你和富森在一起,就只是為了和我比輸贏嗎?難道你非要我說,我怨你,怨你不該把那一沓撕碎的信箋拿給他看,讓他受到傷害嗎?”

“這該是我要對你說的話才是,姐姐!從頭到尾,不停傷害公子的人是你!信是你撕的,公子的心也是你撕的!是你,害得他吐血!更是你,逼得他連命都不要了,就跑到宮裏去救你,而我還懷着他的孩子!沈澤州,你好無恥,你明知道公子心裏只有你,更不可能變心,卻還表面上一次次推開公子,實際上,只是傷了公子一次又一次!”

蘊兒的每一句話都像一根針紮在我心裏,我無從辯駁,我對待富森,到底還能做什麽?本以為長痛不如短痛地狠狠傷他,狠狠将他推離,就能避免他再受傷害。本想就此隐瞞在宮裏的一切,哪怕就算是死了,也不讓富森知道,可富森依舊還是知道了,不顧生死,願意以命換我,可我終究是還不起那一份深情了。

我閉眼:“蘊兒,我已經離開過一次了,可這一次我連離開都做不到了。就當一切都是我納蘭澤州虧欠了你,皇上下旨賜我貞敬夫人,讓我撫養納蘭瞻岱,在名義上,我已是富森的嫂子了,我們再不可能了。而你,卻是可以帶他走出傷害的人,就當我求你,恨我也好,怨我也好,就是要好好待他,行嗎?”

蘊兒睜大眼眸看向我。

我道:“要不是富森一直對你很好,你也不會如此怨我,不是嗎?”

我沒有再看她,只是從她身邊走過,她卻抓住我的手臂:“姐姐,你還希望我和富森在一起?你真的不怪我當年拿走娘留下的盤纏,你不怪我搶走富森!”

我搖頭:“不了,那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姐姐,其實,不是我把那些紙片拿給公子看的,我怎麽忍心看公子傷心。”我一驚回視,只聽她繼續道,“姐姐當初進宮的時候,二少爺背着二老爺,放公子出來送姐姐最後一程,卻正好見到姐姐撕了那一沓信箋……”

我受傷的腳一下子站不穩,心口卻痛上千倍,我捂着胸口,拖着傷痛的腳,一瘸一拐地一回到秋水居,就摔扶着院門,怪不得蘊兒和富爾墩如此恨我,原來從頭至尾,傷害富森的只有我一個人!

“呦,這貞敬夫人,是怎麽了?”

我回首,卻見着秋水居裏不速之客不請自來,竟是性德側室顏福晉由富格嫡妻李福晉和大丫頭紅鳶扶着。

“我還沒有來得及恭喜貞敬夫人呢!”顏福晉笑得虛假。

我收斂心神,小心應付這對婆媳,道:“不知道顏福晉、李福晉找我有什麽事?”

李福晉看了顏福晉一眼,突然向我笑道:“妹妹這說得是什麽話,什麽李福晉不李福晉的,皇上既已下旨賜妹妹貞敬夫人的頭銜,又讓妹妹撫養納蘭瞻岱,算起來也是夫君的平妻,你我以後只以姐妹相稱便是。”

“李福晉言重了。既是皇上禦賜州兒诰命,州兒也不敢有違聖旨,還請福晉也以诰命相稱才好。”

李氏聞言,臉色一瞬慘白。我只覺得可悲,這古代的女人,無非是嫁夫從子,僅有的榮耀,也就是求丈夫、兒子考得功名,求取一官半職,也好封個诰命夫人。如今納蘭富格已死,李氏膝下無子,這一生都沒了盼頭,而我卻平白得到了她一生都不可能得到的诰命,身份還在她這個嫡妻之上。我本是不該對李氏說如此刻薄的話,但我深知顏氏的狠毒,我至少還不健忘,我還記得這三個女人從剛剛生産的産婦手裏搶奪嬰兒的事。

“納蘭澤州,你竟敢這麽跟福晉說話,你不過只是個……”

什麽刺耳的聲音響起,我劈手一記耳光甩上去。大丫頭紅鳶不敢置信地看着我,我冷笑,我當然知道她除了是顏氏親手調.教的貼身丫鬟之外,還是富格的通房,納蘭富格在世時,嫡妻李福晉都要看她幾分臉色,但她也不看看時勢,如今連納蘭明珠都不敢把我怎麽樣,這無知的女人還敢在我面前放肆。我甩手又要再賞一記耳光。顏氏卻先一步給了紅鳶一記:“放肆的女婢,貞敬夫人的名諱也是你叫的嗎?還不給我退到後面去!”

我擡眼看向顏福晉,冷冷一笑,倒要看他們婆媳主仆三人唱得是哪一出。

晏氏回過面,道:“貞敬夫人。雖說皇上賜你诰命,但畢竟成卿是我的兒子,皇上賜我的孫兒納蘭瞻岱當你的契子,我身為長輩,叫你一聲州兒,不為過吧?”

“顏福晉有話請說。”

“州兒以為,皇上下賜诰命,又賜我的孫兒給你撫養,在府中的地位就穩固了嗎?”顏福晉笑,“知道為何今日,來這秋水居道喜的只有我這個失了勢的側室嗎?以前,受你頗多恩惠的裴蘭主仆呢?還有,因你一句話利用我的孫兒扳倒我,掌握當家之位的耿氏格格呢?州兒不會天真地以為這納蘭府裏所有的人都希望你得到诰命吧?”

我淡淡地看向晏夫人,心中卻覺得可笑,若說這納蘭府裏最不希望我得到诰命的,首當其沖,便就是她顏氏了!我不動神色,只聽她還有何話說。

顏氏道:“說來也真是巧,耿氏當年利用裴蘭撫養納蘭瞻岱,搶走了我的孫兒,也一并搶走了我在納蘭府裏的依仗,甚至,讓我這個親祖母要看孫兒一眼都難。而如今皇上下旨賜你撫養納蘭瞻岱,難道耿氏就不怕你利用納蘭瞻岱,奪她的當家之位嗎?若是換了別人,她興許還沒那麽擔心,可偏偏是你。這利用納蘭瞻岱,可是你當年給她出的主意啊!”

我眸光一閃,心下卻是一警,我雖然并無此心,可難保耿氏不對我猜忌。更何況,晏氏能想得到,白氏就更不可能想不到了。

“還有裴蘭,她就不怕你搶她的孩兒嗎?”顏氏擡首,笑道,“貞敬夫人是聰明人,也該知道其中利害耿氏工于心計,她的手腕你也清楚,如今你已經變成了她的威脅,她不可能不對付你,你再聰明,可勢單力孤,又能防得住幾層?”

我面色平靜道:“顏福晉為何要對州兒說這些。州兒以前可是顏福晉的眼中釘,顏福晉不是更該坐視我被耿格格鏟除嗎?”

“我雖然看你不順眼,可畢竟皇上下旨讓你撫養納蘭瞻岱,也算是我長房的人,而我還想靠你讓我多見見我的孫兒呢!”顏氏直言不諱。

我默認。

顏氏接道:“另外,我還可以告訴你一件事。當初二弟想利用你接近八阿哥的用意,耿氏與八福晉本是表姊妹,能不悉數告訴八福晉嗎?你想八福晉知道了,還能留你在世上嗎?”

我心思一動,想到在宮裏,我莫名其妙地上了太子的禦舟,顯然連老謀深算的納蘭明珠和處事圓滑的納蘭揆敘也沒想到,因為他們原本的布局是要動搖太子,而不是要我死。但打暈我,将我送入太子宮,倒更像是認識我的人要置我于死地。

我平了平眉:“顏福晉想要我怎麽做?”

“這納蘭家中,能抗衡耿氏的,只有我!”晏氏道,“我要你幫我,重奪這納蘭府的當家之位!”

我低眉:“顏福晉如此替州兒着想,州兒也只有聽顏福晉的了,不是嗎?”

顏氏笑:“我就知道貞敬夫人是明白人。”她滿意地看了我一眼,由着李氏和紅鳶攙扶着出了秋水居。

看着她的背影,我一瞬擡起沒有笑容的臉,心忖:“不管顏氏所說是否屬實,耿氏那邊,我也不得不防。倒不如利用顏氏和耿氏的角力,找出那個在暗中非要我性命的人,這個人我一定認識,而我如果不找出來,就算皇上賜我诰命,我依舊如芒刺在背。至于晏氏……”我冷笑,“她也不想想這都什麽時候了,她公公納蘭明珠回京,明珠黨和太.子黨的矛盾急劇激化,到時候,這兩股勢力由暗鬥轉為明争,必有一傷!這整個納蘭府的滅頂之災也許就在眼前,他們這些女人還在為府中的瑣事勾心鬥角!”

☆、番外二十四 太子惜若

“太子,叔父似乎提醒過太子殿下,美色誤國,更何況是納蘭朙珠的孫女,更是禍害,不能手軟。如今,納蘭朙珠借着‘孫女被封诰命,當親謝天恩’為由重回京城,納蘭朙珠一回納蘭府,便是是放歸回山,後患無窮,原本被叔父重傷的朙珠黨再度死灰複燃了。”煋皇彌月宮中,陰沉的男音道。

“本殿說過,本殿的目标不是一個女人,而是父皇!”另一道陰沉的男音響起,“兩位家兄也累了,還是先回府吧。”

“太子,納蘭朙珠回京,說明皇上對我已有防備,目下納蘭朙珠也只有單純地制衡我一個用途,可難保夜長夢多,皇上生出什麽別的想法,太子也須早下決斷,盡早站在家父一邊才是……”

……

“太子爺,那兩只小狐貍走了?”清媚的聲音和着明黃的戾色。

明黃帳中,明黃屏影,隐隐綽綽,太子輕薄的臉上露出一抹陰邪的笑意,笑聽着那男寵嬌嗔:“那人想要的無非是個傀儡,他表面為父皇做事,但暗地裏恃權傲物,野心大到想要天下的權勢盡歸他一人掌心,他是狠,只要是政敵,一律削首流放,但他也不看看,上面還有父皇,就算沒有父皇,還有本太子,不是麽!……”那男寵兀自嬌嗔,太子聽到此處,嘴角一瞬一收,像是完全換了個人,半絲笑意也無,反而英明無比,待男寵擡眼,又見到太子沉浸欲色的眼:“本殿之所以留着他,無非是顧念他對本殿還算忠心,至于他一心愛專弄權,本殿不防稍許他些,也是借他的手鏟除一些政敵罷了。乞乙玊計還算能用,但他那兩個兒子,卻是不弄出個天大動靜來表現他爹權勢滔天,怕是不會罷休的,到頭來,惹了父皇的猜忌,反倒于本殿大不利。”

“所以……太子爺也是贊同暗中刺殺十四弟以除後患,才暗中找我來辦這件事。”男寵笑道。

“你該知道,十四弟不除,我,寝食難安!”

“ 二哥又為何不找老十三?”

“十三弟和十四弟為了四弟,雖然暗中不合,可十三弟畢竟是赑屃的人。”太子眸光一閃,“赑屃的人就是父皇的人,本殿怎麽可能全心信賴?”

“那太子就相信我?”

太子一勾嘴角,又是一臉昏君的樣子:“我只相信,我的人!”

“既然二哥如此吩咐,那弟弟我就只有從命了。”

纖美的赤腳踩在床上垂下的一片明黃薄紗上,男寵竟撩起地上鋪着的月白底子明黃劍袖蟒袍穿上,将披垂的長發一捋,垂到旗領外,他撂袍走出太子宮,手上的羽扇惬意地搖着,吊着的白玉墜子左右搖曳,說不盡地文雅潇灑、花意風流,竟是當朝皇三子。

殿內,太子仰躺在明黃薄紗鋪滿的榻上天,他生清貴的鳳眼微張,這漫天的明黃只有冰冷與孤殇。哪怕占有再多人,再多的權勢,心,依舊是冰冷而孤殇。

他摟着自己的雙肩,像受傷的獸蜷縮起來,他只是仰頭,疲累而迷離地看向那水晶珠簾上的一點,動了動喉頭,他聽到自己低啞的嗓音在沉寂的殿閣裏響起,帶着冗長的回音:

“惜若……惜若啊……”

秀女東所,一身萱衣的溫婉女子似有所感,忽然回首,她那一雙恬靜□□的眼眸,脈脈如水,似能包容一切罪孽,依舊明淨如初……

這時,叩門聲響,萱衣女子開了門,卻見是個面生的小常侍,十一、二歲的天真摸樣:“是納蘭惜若小主嗎?”

萱衣女子點頭。

小常侍長長地松了口氣:“有人叫我來給小主傳個口信。納蘭澤州姑娘被皇上封了一品诰命貞敬夫人,今兒個一早就出宮回納蘭府去了,小主不用再擔心了。”

納蘭惜若見這小常侍生得可愛,笑問道:“是誰讓你傳這口信來的?”

“我不知道,是半路上遇到了一個神仙哥哥,他讓我傳信來的。”

“神仙哥哥?”

“恩,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麽美的男子,他穿了一身白衣,披着黑發,從天上下來,不是神仙,又是什麽人?”

納蘭惜若微微沉吟,忽而一顫。提着裙裾就跑出去,卻又停下,回房裏對着鏡子。銅鏡裏的人兒美是美,可恬靜的眼神暗帶憂傷,她的衣着也太凄清了。在發髻上簪上一支牡丹簪花,換上一套紫、绛、粉三色的唐氏坷子裙,薄紗水袖露出皓臂,收腰宮袍玉剪出纖腰,用力抿了抿唇上的胭脂,如一陣風一般穿過紅牆金瓦間道道灰色的甬道。甬道裏的風吹起她的薄紗闊袖和發上的萱紫流蘇,而她卻帶着難得的笑靥一路跑過去,直到穿過層層宮牆,她終于到了太子宮前。

守門的內侍道太子不在宮裏,她淡淡地謝過了通傳的內侍,只是黯然轉身。那內侍不知怎麽,腦門一熱,就問女子是誰,還想着通傳給那個從來不在意女人的太子,但女子像是完全沒聽到他好意的詢問,只是心思不屬地離開。

守門的內侍看着她的背影,暗暗搖頭,心忖:太子的女人裏,他竟覺得除了太子妃,就對這個女子最有好感。只是,這個女子,他也才第一次見,仿佛太子從來沒有這個女人一樣。

納蘭惜若靜靜垂下雙臂,竟不知要去向何方,只覺得心懸在半空,一定要見了他才能落下。可他,又在哪裏?

翻雲履在甬道上留下些微空曠的回音,她只是漫無目地走在禁城的甬道裏,不知走了多久,前面竟沒有了路。

她恍然擡首,這裏竟是太子上次帶她來過的那個禦河碧池。她感念地微微一笑,也許上蒼垂憐,在她見不着他之後,竟讓她到了他曾經帶她來過的地方,多少也能回想起他的影子,供她寂寂思念。

那一夜,白櫻落盡,他仰天那凄涼一笑,落在她的耳畔,而她卻沒有回頭。

納蘭惜若只覺得自己的心很空,說是痛又不是。

她向前走了一步,卻突然停住步子。

她,看到了他。

他,竟也在。

他背對着她,那背影,凄美,憔悴,看着讓人心碎,他就地站在那一波碧池之前,任凋落的白櫻灑落在他挺拔而消瘦的肩頭。

真像那個小童說得,他不穿明黃色的樣子,很美。一身缥缈的白衣,一頭飄散的黑發,如水的袍袖和長垂的發絲一道臨風而起,他周身都缭繞着看不見的仙雲白霧,宛如白鶴高蹈出塵。

只可惜,這樣的人,終是錯投在帝王家,誤成了凡人、失了仙骨、斷了仙根,注定在欲望的泥沼裏,不斷沉淪。

“佞承……”納蘭惜若的眼前突然模糊,她伸手捂着檀口,不讓自己發出聲來,可心頭卻被絞得極痛。她只是默默地看着他孤寂的背影,陪着他站着,直到那一樹白櫻落盡,天下起了細雨。

細密的秋雨,絲絲,綿綿,零落了殘櫻,濡濕了衣袖。

太子驀然回首,他披散的黑發一瞬在風雨中揚散,幾絲被吹起,落入他薄情的唇間,讓他看起來,凄迷孤寂。

納蘭惜若的心一顫,閃身躲進身邊的甬道,背着身靠上身後的牆。紅牆被冷雨打上凄涼的色調,而她就順着紅牆滑坐下來。

太子眯起了眼,他剛才是見到了她了嗎?太子勾起一抹苦笑,可能是太過執念,竟錯覺地以為見到了她。可她,又怎麽會見他?

他沒有穿裏衣,只系了一條黑色的長褲,披了一件雪白大氅,衣襟敞開着,茹飽了雨水緊貼在身上,恰有一滴冰涼的雨落到胸口,又順着體表滑落到窄腰,那感覺像把自己整個剖開,痛得已沒了知覺。

他只是向前走,雨絲裏,似乎看到一面紅牆,但他已全然不知。紅牆後的納蘭惜若按着胸口側過面,看向紅牆外。就在太子走過紅牆的時候,雨絲裏,一個一身紅衣的女子突然跌跪在地上。

太子回過面,走向女子,依稀竟見到惜若的影子,他不自覺地伸手,想扶起她,可不知怎麽,只覺得身子一沉,摔倒在水塘裏。

紅牆後的納蘭惜若一驚,想去扶他,卻見那紅衣女子焦急地抱着他的身子:“太子爺,你怎麽了?”

納蘭惜若步子一頓,只是扶着牆,見着女子攔着太子的身軀,一步步回太子宮。

意識模糊的太子,只覺得迷迷糊糊中,似乎又見到了惜若,她在雨絲裏,發上竟別着一朵牡丹,太子笑,從沒想過她竟會打扮得如此妖媚……

他本能地捏緊女子的手,确定她不會再逃離後,安心地昏死過去……

守門的內侍見着太子被一個紅衣女子攬着腰送回來,趕緊上前想接着太子,可太子在昏迷中依舊緊抓着紅衣女子的手不放。

有機靈的內侍見了,趕緊去通報太子妃。

而那紅衣女子就登堂入室,一路扶着太子倒在寝宮的床榻上,纖花弄影,珠簾迷蒙,正被趕來的太子妃隔着徘扉見到。太子妃一頓,也沒進屋,只道:“看來,爺也沒什麽事,這就回吧。”

太子妃的宮女皺眉道:“娘娘,太子爺老帶不知底細的女人回來,這可不行……”

這時,又一個內侍來報:“太子妃娘娘,這太子宮外還有一位姑娘,就是不肯回。”

太子妃讓宮人打了傘出去。

遠遠見着前星門外,一個全身濕透的女子孤站着,發髻上的牡丹也被雨水打得花殘紅瘦。

守門的內侍見到她竟是剛才見過的女子,忙道:“姑娘,你怎麽又來了?”

納蘭惜若微微颦眉,道:“太子怎麽樣了?”

“這裏是太子宮,姑娘還擔心什麽,雨下得那麽大,姑娘還是快回去吧。”

“不,我就在這裏等,等他醒了,我就走。”納蘭惜若只是站在雨裏。

太子妃的宮女道:“這姑娘倒是個癡人,只可惜太子爺……”

太子妃對着守門的內侍,道:“奉恩,別讓這位姑娘待在雨裏了,讓她進來等吧。”

納蘭若惜擡首,看向太子妃石氏,石氏一臉平靜,也看了她一眼,便由着宮女攙扶着去了。

奉恩打着傘,送納蘭惜若進了殿,納蘭惜若默默回首,溫慧的眼眸滿是擔憂。

而榻上昏迷的太子喘息:“納蘭……納蘭……”

依附在太子身上的女子,眼神變冷:“貞敬夫人……”

☆、番外二十五 朱三太子

數日前,赑屃內城。

一個皇子貼身侍衛裝扮的男子道:“爺,毓慶宮裏的那位倒也是好謀劃,竟利連前明朝餘孽朱三太子的刀都借上了,十四爺這一路的行蹤早被朱三掌握,一路上恐怕也有得好受……主子只怕想不到,這三阿哥表面看從來只和朝廷清流行走得近,卻沒想到,背地裏卻也和朱三太子幹着些不可見人的勾當。”

佞祥回首,微微冷笑,“哼哼,老三竟也巴不得老十四死,真是沒想到啊……乞乙氏兄弟呢?”

“索額圖原意替皇上出使羅沙回朝,卻反而被皇上晾在一邊,索家兩兄弟倒是與納蘭家二少爺硬幹了一場,這納蘭富爾墩早些年也在皇長子手下呆過,是個能幹事的,只可惜啊,姓了納蘭……想當年,索額圖花了多大的心思才逼走納蘭明珠,如今一個貞敬夫人,就叫他往日心思全部白費,啧啧……只怕快要按耐不住了吧?哼,這納蘭澤州被封為貞敬夫人,雖是給納蘭明珠白送了個回京的機會,但棄子終究是棄子。”

“父皇這一招制衡走得好啊,對太子終究也開始不放心了。”

“誰說不是呢,這皇上正當壯年,這太子卻已當了東宮二十餘年,多少也有了些別的心思,怕只怕是一輩子當儲君到頭……”

“阿攸,放肆,這種話也是你說的?龍隐江那邊,布置得如何了?”

“一路上那麽多人盯着十四爺下手,倒不知道十四爺撐不撐得到龍隐江?”

佞祥笑道:“十四弟,應不會讓我失望才是!”

夕陽籠罩着波光粼粼的龍隐江,重山峻岩被打上血色的殘紅,一身血衣的皇子在殘陽中殺出一條血路,那些暗人身着白服,腰配赑屃符诏,早有埋伏且訓練有素,然而他們還是低估了十四皇子,他似乎很熟悉赑屃的暗殺手法,輕易地撕破內城暗人的包圍,破解他們的行動,甚至沒有留下一個活口。

內城傳來十四皇子失蹤的消息,十四弟又一次在他的必殺計劃中逃脫,像極了康熙三十八年的南巡,那次也是,在他天衣無縫的算計裏逃出升天……

…………………………

“屬下參見十四爺。”

地上跪着一衆黑服男子,為首的是一陰一晴兩個俊美男子,左首者沉默寡言、面色冷硬,右首者玩世不恭、輕狂直性。

十四皇子背手而立,“部署得怎麽樣了?”

“津州三衛早在掌控之中,只等着太子和索額圖中計入甕呢~”右首玩世不恭的先開口,口氣頗不以為然。

十四皇子微一點頭:“這次行動關鍵在于隐秘,別和老十三的內城起正面沖突,以免暴露身份。”

“是。”衆人齊聲答是,對十四皇子倒是頗為尊敬,這時,原本沉默的左首頭領道:“只是,十四爺的內傷不要緊嗎?薛大人留守京中,不在十四爺身邊,幾位皇子爺又一路布局設陷,欲趁爺貶谪之機取爺性命,爺當真……”

“無妨……你們只按計劃等父皇下令便是。本阿哥受傷的消息便是最好的掩蔽,幾位哥哥如此盡心盡力,才是幫了我大忙。”

“可是……”左首的首領還待再說什麽,卻聽十四皇子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既然是大明朝餘孽插手到我大清朝國事,我倒想看看這些前朝餘孽到底有多大勢力,又意欲何為。我愛新覺羅氏當年既已入關建朝,坐擁這中原江山,就沒有不好好統治這片江山上的漢人的道理。”夕陽下,手中寶劍兀自飲血的十四皇子回身,“我大清朝自入關以來都已歷時兩任天子,怎麽還能讓前朝餘孽在我大清江山上放肆?還是介入儲位之争?”

一衆黑衣屬下震懾,知道主子是起了殺意。

“外城的勢力都用于執行皇上的計劃,此時又是試探太子和索家的非常時期,如何刺探前明餘孽?這朱三太子明顯已與太子串通一氣,欲對爺不利,爺怎能孤身犯險?”生性沉默的首領皺眉谏道。

“當然不是孤身。”十四皇子只是撇嘴一笑。

……………………

泰山·臨絕頂

朱紅色紅牆在雪徑邊蜿蜒向上,頂處的黑暗殿閣裏,只有一尊道法天尊,那天尊的面目是仿着大明朝第三位皇帝永樂大帝的面目打造,是皇權和神權的融合,預示着君權神授,自此後,歷代大明朝皇帝多信奉天師道,曾有數位皇帝煉丹欲求長生不老,根本不問政事,這也是繁盛的前明王朝最後破敗的原因之一。

這一處道家殿閣授命建于永樂年間,殿身立于天穹開闊之處,因山勢氣象,常有雷電擊打殿閣的瓦頂,電光閃爍,仿佛預示着天人合一。

而這時,一個異常刻薄清冷的男子回首,露出俊美到陰戾、又有些熟悉的臉,閃電一亮,與身後的道法天尊如出一轍。

“康熙準備封禪泰山?”

“是,三太子。”

此人便是坊間傳得沸沸揚揚的前朝餘孽朱三太子朱瑾軒。

“已從太子宮得到确切消息,清和帝必于來年封禪太山,彌月太子願和主子聯手,逼康熙帝退位。”

“逼康熙帝退位?”朱瑾軒低低冷笑,“當然是讓康熙有來無回……”

“三太子,只是,十四皇子……七十二堂那麽多人一路追殺,都被他僥幸逃脫……”

“哦?這倒也是個角色。怪不得讓滿清太子和三阿哥如此如鲠在喉。倒是值得本太子親自出手。”

“三太子,滿清朝廷只怕不止皇太子與三阿哥各懷鬼胎,只怕還有一人不容小觑。”

“哦,誰?”

“十三皇子!那十三皇子也于龍隐江設陷誘捕十四皇子。而且他所用的人,似乎是……赑、屃、中、人!”

“赑屃!”朱三太子眼眸一眯……

大明朝中葉,十數位天子因沉迷道術,終日疑神疑鬼,對朝中大臣極其不信任,于是專設“東西兩廠錦衣衛”,暗中窺伺朝臣大将,并直接向天家傳遞諜報,這也便是現在的前明餘孽勢力的前身,而滿清入關之前,針對大明朝的諜報組織,也設有“赑屃雙城”,都是專屬于帝王的頂級諜報組織、更是整個朝代的最高機密。

當年,“赑屃雙城”施計反間,反而利用明朝晚期的腐敗貪權,一葉障目,讓大明末帝崇祯皇帝暗自猜疑、自斷股肱,十七年連殺十四任兵部尚書,連換五十四任內閣,以至于滿清入關,江山颠覆,但“赑屃雙城”和“朱明錦衣”的較量只怕還遠遠不能結束,正如“反清複明”,是終清一朝直至終了都沒有擺脫的噩夢……

☆、番外二十六 師兄淩霄

“當然不是孤身。”十四皇子只是撇嘴一笑……

……

自晚明起,曲藝文化趨于白話,章回小說興起,民間坊肆說書林立,至大清朝時,仍然經久不衰,但凡酒肆茶坊,不論龍隐江南、北,皆有鼓詞評書,吹拉彈唱,不識字的市井百姓也由這說書先生聽得那史家官筆,英雄列傳,把忠孝仁義在耳邊傳頌。

就在這南來北往的澱州,臨着龍隐江邊最大的酒肆——西門酒肆裏那說書老頭西門笑正說到《前明英列傳》:

且說前朝建國之初,明太.祖朱元璋北驅白鞑,收服被元朝鞑子蹂.躏一百五十四年的中原,建立大明帝國,太.祖身邊七十六功臣之一,沐家少主沐英,以弱冠之年,立下戰功,被朱元璋封授“南雲侯”,世代鎮守南部邊陲,雲南之地,沐氏在雲南興水利、宣教化、鎮南疆,百姓以沐王府稱頌,又傳入明太.祖耳中,龍心大悅,再封沐英為“雲南王”,下賜一方尚方斬馬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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