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臘月打鐵

臘月的浣花州連下了幾場雪,宅子瓦檐上蓄了厚厚的白,再過幾日就是臘八。

這臘月的雪融化成的水叫作臘雪水,能治療眼疾、肝病等疾病,對他的傷亦有好處。把高高的竹梯架在瓦檐上,拿着瓦罐和木勺,挽着裙子一格格爬上竹梯,把屋檐上的雪挖進瓦罐,挖了滿滿一罐,一手拿着微微覺得有些重,只能把冰涼的罐子貼着懷裏捧着,另一手扶着竹梯小心地下去,我明明很小心,可不知怎麽梯子一震,我偏就踩着裙擺,一下子就翻了下來,閉眼等着雪地冰涼疼痛的觸感,卻摔入一個溫暖的懷抱。我的頭仰在他流暢的肩線上,擡首就對上他的黑眸,然後我聽到某人油嘴滑舌道:“娘子,怎麽這麽不小心?”

我的餘光見着雪地裏一顆突兀的石子,挑眉道:“剛才,是不是你用石子打梯子?”

“娘子冰雪聰明,為夫這點小伎倆那麽快就被娘子揭穿了。”某人不怕死地承認。

“看來你的傷是全好了,那我明兒個也可以到城關鎮上擺攤了。”

他立馬苦起臉,從後面擁得我更緊了:“娘子……”

我掙了掙,卻掙不開,只能側着臉道:“你啊,也不知道柴米油鹽貴,這個月的油錢又漲了半錢,白馬也要換新的草料了。趁着年關擺攤子,也好多賺些銀兩貼補家用,你的內傷還沒有好,要多進補些,有了收入,這個月就算再超支一點也不要緊。”

他定定地看着我,我莫名地別過臉,被他看得竟有些羞怯,他眼中閃過一絲光,貼着我的耳朵吐氣:“沒想到娘子那麽替為夫着想……嗯?”

我睫毛一顫,側過臉去看他。他閉着眼親我,一面親,一面含糊地喚我的名字。我睜大眼眸,一瞬間錯覺地以為他已經愛上我了……

我感知我自己的心跳,竟生出異樣的感覺,讓我晚上和他同床共枕的時候,竟再不能安睡,仿佛有什麽情感呼之欲出,而我只是翻身背對着他,皺眉不明白心為什麽跳得快要窒息。突然,一只大手落在我的腹部,我吓了一跳,想掙紮,他的手卻微一用力,把我往後一揿,我的背貼上一個結實的胸膛。平時他也時常抱着我睡,我也沒有覺得怎樣,可今天就算隔着厚厚的被子,也讓我無法忽視,更別談睡覺了。

“尹祯……”我猶豫地喚他,我聽到我的聲音在黑暗中如燭火顫抖。

“什麽?”他懶懶地回應,顯然已經很困了。

我幾次想開口,讓他放開我,可話到嘴邊又強咽下去。

很快,我聽到他熟睡的呼吸聲,無數個夜裏,我都是聽着他的呼吸聲入眠的。

可今夜,我卻是僵硬地睡着,不敢稍動分毫,不一會兒,身體明明很累了,而我只是僵着身子沉入夢中,似夢非夢中,我好像感覺他的氣息吹着我的後頸,腹部的那團火熱也在游移。我皺皺眉,卻并沒有醒來。怎麽可能?他早已睡着了啊……

翌日雞鳴,抱着一盆衣物,在湖邊搗洗好,湖水結冰了,待洗好衣服,自己也是一身冰渣。回去,卻沒有在床上見到他的人影,我知道他起來了,只能搖着頭去疊被子,卻又被人從身後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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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我身上冷。”我看到環在身前的兩條手臂只穿了中衣,就去推他的手臂。

卻聽他笑道:“娘子怎麽總把為夫想得弱不經風?”

我還沒反應,他倒是趁機放肆地把手掌放到我的腹部。不比昨天晚上隔着被子,那貼近的感覺讓我身子一顫:“你……”他整個人都貼上來:“別動,讓為夫給捂捂。”我本是該說些拒絕的話,卻莫名地沉溺在他溫暖的懷抱裏,我伏在他的胸口,覺得被一團火圍住,心又開始狂跳,熱得兩頰生紅。

“好了,該放手了。”我嗫嚅。

“還沒熱呢,再捂一會兒。”他道。

我舒了舒眉,道:“竈臺上我生了火,裏頭焖着高莊饅頭和醬牛肉,中午記得自己吃……藥也要按時服……還有,用臘雪水清洗傷口,一定要等雪化成水才能用……”我見他沒有用心的樣子,皺眉道:“聽到了嗎,你不許忘了……”

他卻疲懶地笑道:“為夫怎麽能讓娘子養活,自然要陪娘子一塊兒去。”

我一愣擡眸,卻見他黑眸閃過一道光,俊美的嘴角斜斜勾起……

可憐的白馬,本是極富靈性的上等良駒,卻被用來馱竹子做的攤位和瓶瓶罐罐的物品,很不高興地哼了兩三下,可主人也不心疼,還笑道:“娘子,那麽重的東西,你一個人又怎麽拿得到城關鎮上?”

我心道,我本是想用馬車趕到鎮上去,誰要自個兒拿了?我正低頭想着,肩頭被他摟住。我擡首,就見他一手摟住我,一手牽着白馬,笑得好不得意,哪裏像是去做買賣賺生計的樣子?

臘月初,翠屏湖兩岸的青山若白,清澄的湖水結了如玉的冰面,和空明的遠天連成一片。不知不覺中,天,又下起了小雪。薄薄飄雪間,一把紅絹白梅的竹傘詩意地成為白色中的一個焦點,傘下是一雙并肩而行的背影,邊上還有一匹白馬,馱着竹架子、颠着白瓷罐,悠悠而前……

到了城關鎮,選了一棵臘梅花盛開的地方,放了架子,又把絲綢繡墊擺好,再把裝着香料、香丸的白瓷盒子放上。香分六色,深紫、绛紫、紅、粉、白、翠。分別用套色的絲綢包好,排排擺放。因相傳,釋迦牟尼盤坐于菩提樹下,于十二月初八之日悟道成佛,固臘八又稱“佛成道日”。而臘八節将至,我制的佛香,應也是有人買的。

我這一廂才細心放好攤子,就找不到某人了,連白馬也失蹤了。我想這一人一馬總不至于溜達丢了,無非是被年節前的集市引了去,只能無奈地搖頭。

這會兒子,隔壁的蔡氏也正巧背着豆腐攤路過,見我選的地兒好,索性就在我的攤子邊上擺了攤。

“宛家娘子,你也來了?聽我家鵝寶說,你家官人的病大好了?”

我臉微紅,低頭羞怯地“嗯”了一聲。

“哎呦,宛家娘子做的香,可真是好看,這放着都舍不得點了,哪裏是我們窮人家用得的?你若是想賣出去,在這兒擺攤可不成,還得去官宦人家問問。”蔡氏好心地道。

我笑道:“大娘別急,這上頭的只是充充門面,真正賣的是這下頭的普通檀香罷了。”我拿起一盒,打開盒蓋,裏頭只是一根根清淡樸素的細長檀香,“我上回看鵝童戴着彌勒,知道大娘也是信這個的,這一盒,就送給大娘了,也算是菩薩的功德。”

“這怎麽好意思呢……”

“不,我初來薊州,丈夫又病了,多虧你這些日子的照顧。”若不是遇到蔡氏,我可能連在哪兒洗衣服都不知道。

就在這時,街另一面的鐵匠鋪子前頭不知因為什麽喧鬧一片,幾個小孩子從我們的攤子前面跑過去,嚷道:“快,快去看!有美男子在鐵匠陳的鋪子裏打鐵吶!”

蔡氏的孫兒鵝童好奇,也跟着跑了過去,不一會兒,又大呼小叫地跑回來:“不好了!不好了!那美男子長得好像大哥哥!”

蔡氏愣愣道:“什麽大哥哥?”

“就是上回兒教過我幾招厲害功夫的宛家娘子的夫君!”

我一驚回首,忙讓蔡氏幫忙看着攤子,讓小鵝童領着我去看。

鐵匠鋪子前頭真的聚了好些人,還有妙齡少女矜持着左顧右盼。跟着小鵝童一通亂擠,總算見到那個打鐵的美男子了,果然是“我的夫君”!

他正光着膀子,露出修建的身軀,寬肩,窄腰,兩塊胸肌,八塊腹肌,再加上他無可挑剔的臉,盡顯陽剛之美。他舉錘擊鐵,汗在抖動的肌肉間流淌。其實,為他上藥時,我已将他看遍,只是此時見了,竟反而面如火燒,心如鹿撞。

我心道,縱是昔日柳下鍛鐵、放達不羁的嵇中散再生,也不過如此吧?可一想到嵇康最後“廣陵一曲從此絕”的悲慘命運,我微微颦眉。最近見到他,怎麽想到的都是蘭陵王、嵇中散這樣結局不善的人呢?我皺眉,趕緊不再去觸碰那些不吉利的念頭,只一門心思關心他受過的傷,下意識看他右胸,淺淺的還是有道疤的……

“娘子。”

某人停下打鐵,竟一步步向我走近,眼見那堵肉牆近在眼前,我下意識想後退,卻被他抓着手臂,他的手很燙,我下意識想甩開,卻被他捏得死死的。

我皺眉低頭:“天那麽冷,怎麽把衣服脫了,還流了那麽多汗,又病了怎麽辦?”從腋窩裏抽出帕子,想遞給他,他倒好,直接把臉湊過來,一臉無賴地笑。

我不得,只有替他擦去臉上的汗,我雖是有了防備,沒想到還是被他溫熱的大掌握住,他一把将我按到懷裏,我的臉直接貼着他熾熱的胸口,我吓得失色,卻聽他低低地湊着我的耳朵吐氣:“為夫還以為,娘子會臉紅呢。”

我又羞又憋怒,他竟然當着這麽多人也敢輕薄我,用力想從他懷裏掙脫,可兩手被固,卻哪裏掙得開,臉倒是氣得真紅了……

“你還不放開我!”我羞怒。

他遲疑地放開我,我一脫離禁锢,回身便走。

他也顧不得別的,抱了一團衣服就追出來。

這時,鐵匠陳又攔住他,“公子你還沒拿銀子呢!”

他一急,脫口而出:“爺不要了,你自個兒留着!”

“公子,這可不行,公子救了小人和小人的老母……”

我回首,見鐵匠鋪子裏的鐵匠和他牽扯不清,以為又出了什麽事,只好走回去:“怎麽了?”

鐵匠陳遞了一袋銀子道:“多虧了公子的法子,小人老母治病的錢不僅夠了,還有盈餘。這是五兩,外加三錢,是小人不收公子馬蹄鐵的錢。”

我不明所以,他卻笑笑道:“這可不是我的法子,而是我娘子的。”

那鐵匠陳聽了,又對我千恩萬謝,直搞得我雲裏霧裏。

一路回我的香料攤子,我在前,他在後,我突然停了步子,板着臉問身後的人:“你又什麽時候會打鐵了?”

“要是做将軍的人連兵器的品階是第幾品都不知道,還怎麽行軍打仗?在軍營裏,鐵、銅、錫、鉛的品階都是必識的,更何況是打個鐵?”

“那這銀子,又是怎麽回事?”

“還不是娘子說要補貼家用麽?怎麽樣,為夫還行吧!”

他少糊弄我,我才不信,一定還有什麽:“你才打了半天的鐵,人家憑怎麽就給你那麽多銀子,五兩三錢,這都夠三個月的開銷了。”

“是,回娘子大人的話。”他誇張一揖,我才察覺自己多像拿着竹籬審問陳季常的河東妻,臉沒板住,破功一笑。

他繼續誇張地作揖:“娘子大人有所不知,為夫雖然只是打了半天的鐵,但卻引來平時三個月都不一定來的人。娘子大人聰慧,一定曉得,這一下子就聚了那麽多人,鐵匠鋪又怎麽不會沒有生意?”

我少一思索,倒明白他這話中的道理。這三個月都不一定來的人一下子聚集過來,其中難免沒有想買鐵器的,便是本來不準備在這兒買的,也順帶買了回去。難怪,他是九皇子的弟弟,倒也有幾分皇商生意經。

可我卻沒那麽容易放過他,挑眉道:“那敢情,你就大冬天地賣肉?”

他聽了我的話,一愣,随即大笑,我鎮定垂眸,卻聽他道:“娘子,既然這都夠三個月了,娘子便不用出來擺攤了吧?”

“嗯。”我應了聲,可我總覺得哪裏上了他的當。雖說他這次是碰巧遇到鐵匠陳沒錢給老母親治病,不得不賤賣鐵匠鋪,才仗義出了手。

可他這般引人注目,就不怕引來什麽追殺?不過也是,他是十四皇子,動靜鬧得再大終究是皇上的兒子,而我才是在逃的逃犯,其實,真正該躲的人應是我!我若有所思地看向他,難道,他不讓我出來擺攤,是為了保護我……

我搖搖頭,好笑地否定自己想法。我這一分心,就慢了他幾步,行在了他後頭。

這一回,他走在前,我走在後。我見他光着膀子,怕他着涼,皺眉道:“等等,先把衣服穿上。”也不知道他是怎麽脫衣服的,現在穿上去,背後竟撕裂了一道大口子,我下意識伸手到腰間,想拿針線為他縫好,可手指剛一碰到針,就全身刺痛,連站都站不住,忙扶着他的後背。

“州兒……”他背對着我,不明所以,語氣焦急。我虛弱一笑,這個人,一急起來,也忘了得寸進尺地管我叫娘子了。他索性把破衣服撂在一邊,回身摟住我。我看着他,笑着搖搖頭,示意沒事:“我針線不好,衣服是補不了了,還是再去買一件,這臘月天的,小心又凍着了。”

他定定地看着我,突然,大力地壓上我的唇,我被他吻得喘不過氣,仰頭顫道:“你……作什麽?”

間歇,他湊近我的耳,笑道:“為夫所為,只為娘子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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