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故人是誰
“為夫所為,只為娘子一人!”
他還敢說,我伸手就去捶他,只聽他悶哼一聲,我明明知道他在假裝,卻偏又擔心他,真是被他吃得死死的。我羞氣地轉身,他的大掌又不安分地摟上我的腰。我知道定又是掙不脫的,索性由了他去。
某人又是一手攬着我,一手牽着白馬在集市上溜達。城關鎮大街上臘梅花開,飄着濃香,小商小販,小老百姓,采買年貨,等着過年,熙熙攘攘,忙忙碌碌。和他一路走回我擺攤子的臘梅樹下,卻見着攤子前站着一個男仆打扮的人影,他摟着我腰間的手勁突然加大。
到了近處,我也覺着這人有些眼熟,卻又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心裏微微不安。
“攤主終于回來了。”他笑道:“我家夫人是信佛之人,我家少爺孝順,見姑娘的香好,這些都要了。還有這六色佛香,我家少爺說很少有人會制,想見一見制香之人。說,許是一位故人。”感覺腰上的力道更大了,我的手安慰的覆上他的手,只對那人道:“花香似故人,引得故人來。更何況是佛香,又何必相見呢?既然,貴公子說是故人,這些六色佛香權且當作民婦送給故人的,分文不取。”
那人行禮:“請容我回禀我家少爺。”
我還禮。
不一會兒,那人回來道:“我家少爺不願為難故人,只說外面世道艱辛,佛香還是要請的,這個請姑娘收下。”
我一驚,竟是一張三百兩的銀票。
“哼。”我邊上的某人仰頭冷哼一聲,我先還以為聽岔了,是白馬在嘶叫呢!也不理會他,只将檀香包好,讓那人帶來的小厮挑走。才回身去收拾空空的竹架子,又被某人從後頭環住,他圍着我的脖子就吻。我拍他環着的手道:“別鬧,不收拾好,怎麽回家?”
“為夫不管,為夫都快被娘子的那個故人氣炸了!”
我不由地笑,卻見邊上的蔡阿婆祖孫倆眼神怪怪、似笑非笑,才想起這是大街上,臉上發燒,硬是從他懷裏掙脫出來。
見他面色怨念地看着我,我故作不知,岔開話道:“今晚買塊年糕做紅糖年糕怎麽樣……”
回了宅子,我把白馬馱着的年貨搬到竈房裏放好,出了竈房卻不見他,正要回身找他,被某人按着肩壓到四方桌上,他湊上來就吻我,我背後抵着硬硬的桌板,無處可躲,只能被他吻到滿足。不知為什麽,這一次雖是被他強迫,我卻沒有先前抵觸,只是任由地把我吻到無法呼吸。
他放開我的唇,我大口喘息,胸口劇烈起伏,他眯起黑眸看向我,口氣不善道:
“知道教訓了?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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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喘息着,微笑,心道,他也是夠霸道的,我才是他的假娘子幾天,他就這般,不知道将來誰要真嫁給他,他要怎樣?我笑着搖頭,只怕這世上真難有幾個女人受得了他。
晚飯,就在剛才他“教訓”我的那張四方桌上吃,氣氛突然安靜得有些詭異,強忍着用筷子撥了撥碗裏的白米,我都快要笑出來了。
卻聽他道:“剛才那人是宮裏的人。”
我心道,我早就知道了。舉箸夾了一個清蒸獅子頭放到碗裏,又舀了清湯,遞給他。
他卻擋着我的手,認真道:“既然是故人,你小心些。”
“我知道。”我微微一笑道,“你也看到了,我根本沒想見什麽故人。”
“不,雖然他不像是要害你,可你畢竟駁的是父皇的面子。我只是怕走漏了
什麽風聲,引得別人來抓你。”
我笑道:“那我也不怕,不是還有你在嗎?”
他黑眸閃了閃,看向我。
我怕被他看穿心思,垂眸道:“紅糖年糕,我去端出來。”
“別,你坐着,我去。”他起身,從我身邊經過,“哇,娘子,怎麽又像是見到你做出來的香了呢?”竈房裏傳出他的大驚小怪道。
我聽到他的聲音,忍不住彎了彎唇。
粗瓷大碗放到桌上,我正要為他添年糕。
他突然道:“他是個孝順的人……你,就不想知道他是誰嗎?”我舀着湯勺的手一頓,擡首,見他正眯眼仔細看我的表情。“我說了,我誰也不會見的。吃吧。”我只是鎮定地把盛好的糖水年糕遞給他,不讓他看出任何破綻,可思緒不受控地,竟還是會去想那個人……
孝順的人,又有位信佛的母親,會是他嗎?他說過,十四皇子是他的人。若是他,見着我和十四皇子在一起,應也不會怎麽樣吧?不,也許,還是會有些淡淡的心痛吧,就像我現在這樣?
碗裏淡黃的年糕,紅色的湯。是采了臘梅蒸年糕,所以年糕有臘梅的淡黃和濃香。而那紅糖湯,是甘蔗水,應該是很甘甜的吧?可我想到了八殿下,卻再也沒有想吃的意思。
我正自發呆,有什麽覆上我的唇,接着是什麽溫熱的甘露流入我的喉間,我一驚,見他正用嘴喂我紅糖年糕湯。我下意識推開他,但那些紅糖湯早已流入我的喉嚨,而被我推開的他眯着眼看着我。
突然,他霸道地吻上我的唇,可那本該甜蜜的味道,到了我的嘴裏,卻只剩下殘存的澀味。
我用盡全身力氣去推他,他終于放開了我。他黑發淩亂,像發瘋過後受傷的野獸,我和他四目相對,他的眼中閃過一絲痛:“州兒……”他伸手想撫摸我的臉,我卻把臉側向另一面。
“為什麽?因為……故人?”他問得咬牙切齒。
我只覺得很累,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盡了:“不,我畢竟只是你的假娘子……”
更鼓響了,他和我之間陡然的生分,越發顯得之前三個月的溫存是多麽虛假。其實,那本就是假的,不是嗎?可為什麽,我的心竟還會痛呢?
過了很久,我問:“尹祯,那個人認出了你,不要緊嗎?”
又過了很久,他道:“那個人,并沒有認出我。”
我深呼出口氣,只是閉眼,皺眉淺淺地睡了。
夜半,突然感覺很冷,我睜開眼,月光照着雪在窗外飄,而身邊的床板卻空空無人……
不知過了多久,床板一重,帶來一股冰涼的寒氣,我的身子顫了顫,睜着眼,卻再也無法睡着,也不敢翻身。我不知道他半夜出去做什麽,但是我意識到一點,既然他說今天那個人沒有認出他,就說明那個人不是八殿下的人,那個故人也不是八殿下!甚至,這個故人的出現,連他也沒有想到!
可能是山居生活太過安逸,我怎麽忘了,他是被皇上賜貶荊州的十四皇子,他本是該在流放地的,而我遇到他時,他還在被追殺!今天的那個故人,許是我的故人,卻未必是他的故人!他又會不會有危險?又是什麽事,讓他非得在半夜裏出去呢?和那位故人又會否有關?而那位故人……是誰?對他又有沒有威脅呢?
我轉過身去,看着他睡着的側臉,一看就看到了天亮……
翌日清晨,到翠屏湖去洗衣服,回來不見他在屋裏。我走到床前疊被子,卻再沒有人從後面擁住我,硬要為我捂暖身子了。我握着尚有餘溫的被子,失神了好一陣子……
午飯做了臘八粥,焐在竈臺裏。我嘆了一口氣,終是從衣櫃裏找出一件藏青底子、領口嵌白花的收腰上襖換上,下着黑色的厚棉裙,仔細地梳好婦人的發髻,啓門出去,直往石階下走。
還是讓我會一會那個故人吧!
一路沿着結冰的翠屏湖走向城關鎮。這條路,昨日他還一手攬着我,一手牽着白馬走過,今天就只剩我一人了。我心中竟有些許留戀,步子走得越發慢了,一步一步,布鞋終是被雪水染濕,冰得我的心涼涼的。
終于到了城關鎮,我筆直走到薊州驿站,問驿站的管事道:“昨日,是否有位篤信佛教的大人在此留宿?那位大人在民婦這裏請了佛香,但是其中有一盒檀香有瑕疵,民婦不敢唐突大人,更不敢欺瞞佛祖,只有請管事大人通報……”
那位大人似乎是一位非常虔誠的檀越,管事大人聽了我的話,不敢托大,讓我到驿站中的庭院裏等,庭院裏有凍結的池水,池上是木制九曲橋,我就立在橋頭。
不久,我聽到了身後的腳步聲:“納蘭姑娘。”
我回身,終于見到了立如芝蘭的故人。
他向我點頭一笑:“昨日,我一見攤子上的手制檀香,就知道一定是你。”
“我卻沒想到是十二殿下。”
“是不是若是猜到是我,也不會來這一趟?”
我略感歉意,他說得不錯,如果知道是這位與世無争的十二殿下,我便不會來了,我相信他是不會透露我的行蹤的,也不用冒險了。
“不用抱歉,原來你那麽相信我。如今,你見到是我,也該放心了吧。”他搖頭,“沒想到,九哥和十三弟到處找你,你卻躲在這京畿附近,當真讓人想不到。”
我低頭,十三皇子找我也正常,他是赑屃的首領,奉旨暗中追捕我這個出逃的暗人也是應當。只是九皇子也在找我,讓我心裏一緊。
“你是不是奇怪,肯為你向父皇求情的八哥為什麽卻反而沒有找你。”
我搖頭:“不,他本不該找我。”
“其實……”他道,“是二叔病了。”
我一驚擡眸,二叔?是和碩裕親王佞全!原來是待他如親子的和碩裕親王病了,孝悌如他該有多擔憂,多焦急?只求和碩裕親王的病快些好起來,也好讓本已憂慮太多事的他減些憂煩。
“二叔的病,和玊相有些關聯……”
我搖着頭打斷:“我知你是好意,想告訴我他的狀況,但我已經逃了,這些,我都不想再知道了。”
“好。”
過了一陣,他道:“你的頭發……”
“我已經嫁人了。”
十二皇子一怔,道:“你本來,以為我是誰?”
“十三殿下吧。”我笑,上天待我不薄,我本來都準備把自己交出去了,只是希望多少可以隐瞞十四皇子的行蹤一時,也好讓他有機會離開。上次他從冷宮擄走我,曾和十三皇子交過手,從他們的言語裏,我隐約感覺到,若是十三皇子知道他的行蹤,要比九皇子知道我的存在還要危險!
我從衣服裏拿出一封信:“這封信本來是準備到了京城,親自交給納蘭家的仲卿少爺的,現在就托十二殿下轉交了。”其實,這封信,我出京之前,就寫好了,但是後來遇着十四皇子,怕橫生波折,就一直沒有托人送。
十二皇子接過信,看着我,我只是毫無保留地一笑:“我二哥他看了信,就會明白了。”
“就只有這一封嗎?”
我點頭,納蘭仲卿拿到這封信,也便了卻我最後一樁心事。至于其他人,樂鳳鳴為了九公主,身負血海深仇,他甘願投靠八皇子,介入朝堂争鬥,我無從阻止;而八皇子身為一黨魁首,腥風血雨雖然危險,但他心思缜密,手下又有九殿下、十殿下這樣的硬手,真是遇到什麽,我又憑什麽資格擔憂呢?至于蓉卿……他身邊有蘊兒,蘊兒是我的孿生妹妹,心機不比我差多少,她一定會保蓉卿周全,至少她很愛蓉卿,因為我愛過,所以感覺得到……
“納蘭姑娘。”十二皇子道,“有一件事,也許還是該對你說,納蘭家長房曾孫的生母裴氏上月初一去了。”
我一驚回首。
十二皇子接道:“……納蘭府裏似乎傳出是貞敬夫人為了謀奪曾孫而下了毒手的謠言。”
我倒退一步,險些站不住,忙扶着九曲橋的木欄。我的唇顫抖,無比緩慢地笑出來。我以為我對誰都有了交代,我以為沒了我,裴蘭也不會被納蘭府裏的什麽人針對,沒想到,我還是害死了她!
“原來是有人想讓我再不能回去!”我覺得好可笑,我笑,“我根本就沒打算回去!”
“納蘭姑娘……”十二皇子皺眉,伸手似要扶住我。
我擡頭,看向他,強笑道:“我似乎聽到什麽哭聲?”
他的手一頓,皺眉。
這時,九曲橋另一面,幾個婢子汲汲向這裏奔來:“十二殿下……”“十二殿下,這十八皇子不知怎麽哭得厲害,奴婢們實在勸不住了……”
我一驚:“十八皇子怎麽會在這裏?”
後頭,是一個乳母,抱着不知為了什麽正哭得驚天動地的奶娃子也趕了過來,見着十二皇子,就愁眉苦臉道:“十二殿下,這十八皇子……”
十二皇子忙從乳母手裏接過十八皇子,不知怎麽,奶娃子的哭聲立時小了。
“明年,父皇準備第五次南巡,怕宮裏不平靜,讓我先和十八弟前往江寧,我也是護送十八弟罷了,他可是帶着紅光的弟弟啊。”十二皇子笑,“這說來也怪,十八弟平素一哭起來,就是任誰也哄不住的了,好在是見了我還收斂些,這差事便落在了我身上。”
我見了十八皇子,心生憐愛,道:“不如,讓也我來哄哄看。”十二皇子沒想到我會這麽說,又笑道,“皇祖母就說十八弟挑人,我聽說見了你,也是百依百順。”
我蹙眉抿唇,十八皇子那日又哭又笑,都湊巧是在保護我一樣,許是我與他的緣分。
我疏了眉看向十八皇子,笑道:“見了你十二哥,哭得這般小,那剛才又是怎麽了?”
十二皇子的神色動了動,只把十八皇子交給我,我托着抱在胸口,奶娃子玉雪可愛的小臉,因為哭了,而紅紅的,我看了心痛,忙抱緊他,他看到我,反而哭得越發厲害了。莫名地,我竟能明白他哭鬧的意義。
哭,是想占有的另一種表示嗎?我皺眉,看着懷裏的十八皇子,一瞬間仿佛想到什麽,心口一陣悵然若失。
臘月裏,十八皇子被毛茸茸的羊毛氈子包起來,通體雪白,只露出黑黑圓圓的大眼睛,像極一只白熊崽子,而某只小熊崽正和我鬧脾氣,越發可愛。
我連自己都沒有意識到,我只是緩緩地低下頭,緩緩地湊近他,輕輕地親吻他玉雪可愛的小臉,閉上眼,環抱的雙臂收得很緊,但我的唇卻是輕輕地碰觸,長久地逗留,感覺他在我溫柔的長吻中漸漸安靜,微微睜開眼睫,卻見到他瞪着黑黑的圓眼睛,看着我……
他的眼睛又大又黑,清澈地映出我的樣子,原來,我早已滿眼含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