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誰是那人

一滴淚,跌出眼睑,順着臉頰流下,落到小白熊崽的眼睛裏。他眨了眨,不知我為何哭泣。

我只是輕輕地吻上他的眼睛。就是這雙眼睛,和那個人的很像。

那個人永遠都不知道,我為了他,甘願告別了芙蓉浦上的蓮塘,為了他,間接害死了我娘,我義無反顧、心甘情願,只為在人海裏尋到他、見他一面,可我歷經了千山萬水,卻只得到一個他已死去多年的消息。

我後悔了,我想逃開,可我的出逃,卻又害了我曾親手救下的人,我害得紫英也沒了世上唯一的娘親,而我偏偏又沒有逃掉!

我終于忍不住抽泣出聲,抱緊他,頓時,淚飛傾盆如雨下。

“可,你如此善良,讓我怎能恨你!而,你如今已死,我又能恨誰?”

身體一個不穩,一下子就摔跪在冰冷的九曲橋上,閉上眼,任臉上的淚流盡。

“納蘭姑娘!”十二皇子一驚。

我忍着哽咽擡眸,看向十二皇子,他看了我一眼,又驚訝地看向十八皇子,我低頭,竟見着小白熊崽只是呆呆地看着我,竟一點也沒有哭鬧,像是任我發洩一般。我倒蹙眉頭,含淚笑道:“十八爺,真是和我有緣啊!若不是我終究要離開,許就留下來陪他了。”

我把十八皇子遞還給十二皇子,道:“十二爺,今日算是你我今生最後一面。我很快也會離開薊州了,十二爺的銀子,州兒謝過了。”

十二皇子道:“佛說緣,緣盡則別。緣未盡,別亦難。我只有道一句珍重。”

我碎步走出驿館,天上又飄了雪,站在喧鬧的大街上,見着我和他擺攤的那株臘梅,一陣悵然。也該是我離開的時候了,只等我治好了他的內傷,我就走吧。啓了步子上書館,之前買的醫書都讀遍了,只有再買些新的,我伸手到腰間摸銀子付錢,卻不小心碰到我的針筒,針筒掉在地上,我微一晃神……

再回宅子,他已在屋裏,因是天上下雪,屋裏有些暗,我也看不清他的神色。收了傘進屋,抖了抖衣上的雪,卻聽他道:“上哪兒去了?”

“家裏的藥草不夠了,上鎮裏買些藥草回來。”我一面說,一面進竈房,“吃過飯了嗎?”我打開竈臺,見一鍋臘八粥都沒動,就端出去,“既然還沒吃,就一起吃吧。”

我動了勺子添粥,卻被他止住手腕:“你臉上怎麽了?你哭過了?”

“可能是雪落到臉上了。”我随意抹了兩下臉。他卻抓着我的手腕,把我拉起來。手腕被他捏得生疼,就在我準備用力甩開的時候,他的手卻放開了。他走到竈房裏,不多會兒,端出一盆熱水,攪濕了棉巾,竟為我洗臉,棉巾沾着熱水覆上我的臉,還有他手溫柔的動作,讓我一陣迷失,在這粗暴和溫柔之間,竟分不清哪個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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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州兒,你剛才,到底去見誰了?”他放下棉巾,問。

我擡眸看他,竟不知該怎麽回答。

“你不說嗎?”他微微皺眉,再問。

我倒抽了口氣,他雖然并沒有逼問的口吻,但卻讓我害怕,他剛才為我洗臉,竟是對我用心計!我本能地後退一步,但我忘了,這在他眼裏更像是心虛。他一把拉着我的手臂用力一收,我就被粗暴地拖到他身前,他用力地壓上我的唇,我皺眉抵觸,卻激怒他更狂肆地侵入,揮手就要給他一個耳光,卻被他輕易地抓住手腕反剪到身後,我雙手被制,只覺得羞憤難當,狠狠的咬牙,他吃痛,卻沒有放開我,直到我嘗到甜甜的腥味,我心一顫,終是放開。而他的唇也離開了,他的黑眸盯着我,氣笑道:“為什麽不繼續呢?”我毫不示弱地和他對視:“那你呢?你今天早上又去過哪裏!”

他微微放開我的雙手,自失一笑。

我看着他的笑,蹙眉良久,終是道:“十四爺有什麽大事大計,州兒不知道。可州兒若是信不過十四爺,也不會和十四爺在一起那麽久。州兒不瞞十四爺,州兒只想信守承諾,治好十四爺的內傷,等十四爺的內傷徹底好了,州兒就要走了。只求十四爺到時候能放我離開,那州兒此生,一定日夜在佛前燒香,求佛祖保佑十四爺萬事順遂。”

他皺眉看向我,突然把我揉進懷裏,這一次,我沒有掙紮,只是伏在他的胸口,閉眼聽他的心跳……

日子,似乎又恢複如初,只是他和我都刻意回避對方。他有時候會莫名其妙離開數個時辰,我也不在乎。夜裏,我和他依舊同睡一床,卻是各安一隅,再不觸碰。

為了醫治的他的內傷,白日裏,我越發盡心鑽研醫書,只管擺弄藥草,配方試藥。不自覺,臘月已過去大半,可換了好幾副湯藥,都不見起色,我心中焦急。他近來倒是日日出去,我知他定有什麽大計,上次見十二皇子,聽他說起朝堂上的只言片語,知道朝堂上又開始了一場争鬥,可我心裏擔憂他,又不便明說,只有試藥試得越發勤些,好及早治好他的內傷,如此,他便縱是再遇上什麽刺殺,身上無傷,也能全身而退。而我,也能徹底離開了吧?

這日,洗衣回來,像平日一樣伺候他喝藥,先自己嘗一口藥溫,再遞給他。他不耐煩地一口飲盡,就甩袍出去了。

我正要伸手收拾藥碗,忽而腹中痙攣,我顫着身子,按着腹部,心中一驚,難道是那幾味含有毒性的草藥劑量太重?可能我之前試藥的時候喝過解毒的湯劑,所以未察覺,勉力到竈房拿了放着解毒的綠豆甘草湯的竹筒,正要喝下去,卻想到那些湯藥他也喝了,我今早才喝了一口,就腹痛如此,那他呢?我顧不得別的,就去追他。他才出門,我以為還能追上他,“尹祯……”我叫他好幾遍,追出宅子大門外,卻只見宅子外灰牆黑瓦覆着白茫茫的一片雪。虛弱地扶在牆上,腹中越來越痛,又挪了幾步,卻終是手上一松,竹筒滑落到雪地裏,我向後便痛暈了過去……

迷迷糊糊中,好像看着兩個人影站在屋子的排門門口,接着是隔壁蔡阿婆的聲音:“……你也真是,你家媳婦的身子都這樣了,你怎麽還出去呢……大夫來看過了,說是試藥試壞了身子……你也不想想前段時候,你家媳婦怎麽照顧你的,許就是那時候害的……”

又過了很長時間,我聽到有人在我耳邊吐氣:“……為什麽用自己的身子試藥呢?你就那麽想離開我嗎……”深深淺淺的嘆息聲起,之後,是一聲氣若游絲的自問,“……我該拿什麽辦法……留住你呢……”

當我再度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床上,手臂無力地平放到床沿,手下意識按住腹部,腹內冰冷如水,像浸着一團濕重的破棉爛絮。

我虛弱地側着身子,用手撐住直起上半身,卻見到他低頭坐在方桌後,他的輪廓反着陰天灰亮的雪光,而他的臉卻在黑暗裏。我虛弱道:“祯,你沒事嗎?”

“爺能有什麽事?”他語帶譏諷。

我蹙眉,道:“你過來,讓我把把你的脈?”

“夠了!”他一瞬站起,“知道爺為什麽沒事嗎?因為你給爺的湯藥,爺一口也沒喝!”

“你說什麽!”我今早明明親眼看着他喝的。

“你要走便走!少拿爺的病,在我面前惺惺作态,你信你那個故人會替你隐瞞父皇,難道我當朝十四皇子就做不到嗎?非要你機心算計,用治好我的內傷來做條件,讓我交換放你走?你以為,本皇子缺了你不行嗎?不妨告訴你,等我回了宮,不缺禦醫醫治巴結!”

其實,他的話破綻很多,我已經知道他是皇上的人了,如果他在宮裏沒有危險,皇上又怎麽會貶他到荊州去?可平素聰慧的我,一時竟完全沒想到其中厲害,只覺得胸口劇痛,他竟一直以為,我治他的傷,只是想利用他,只是一場算計!他還是那個為了我幾次涉險的十四皇子嗎?不,是我瞎了眼,竟然會覺得他正直善良,重情重義,和“他”是同類人!是我太自以為是,他本就不是為了我!可笑我還把他為我做的一件件都當作恩情,存在心底,一心想要報答他,原來,到頭來,都是一片枉費!他根本不配!我扶着床架子劇烈喘息,氣得說不出任何話來。

“州兒!”我聽到他又這樣喚我,越發氣怒,他還敢這麽叫我?他何必還這樣叫我?他有什麽資格這樣叫我!一口氣沖上來,我只覺喉嚨一甜,來不及按住口,已吐出一口血。

“州兒!”他大驚,像是完全失了方寸。下一刻又被他摟在懷裏,我冷笑,他又何必再做出這種樣子?我無力地掙紮,因為餘毒未清,腹中隐隐作痛,我皺緊眉頭,強撐着一點意識,想掙脫他的懷抱,卻反而被他另一只手覆上我的腹部。他還在輕薄我!我雙手握拳拼命捶他胸口,我聽到他的悶哼,心中一滞,卻越發皺緊眉頭,用力捶打。可他的手非但沒有放開,反而按得更緊了,溫熱的真力從他的掌心傳入我的腹部,融化了我的疼痛,更融化了我的那顆本已硬不起來的心!

我倒抽一口氣,他在做什麽?他不要命了!受了那麽重的內傷,竟然還敢為我耗費內力!而這感覺和我在甬道裏昏迷那次無比相像!難道,那夜,把我送到樂仁堂的人,是他!樂鳳鳴曾說他在多寶齋,而我去多寶齋找他時,一位姑娘說多寶齋裏有位病人,原來,那個病人,就是他!

我眼中含淚,再也不能掙紮。神也是他,鬼也是他,到底,要我怎麽對他!

☆、番外三十二 祯情含血

佞祯皺眉看着懷裏的人兒。

州兒沒有掙紮,只是滿眼含淚地看着他。

可這淚,卻碎到他心底,讓他驚慌,讓他痛。

她望到他心痛外露的神情,再不忍看下去,重重地閉上眼:“十四爺的傷,我會醫好再走……”

……“州兒,你還說要走嗎?”……心仿佛失去了所有知覺……

“那些湯藥,你若真不想喝也不要緊,我換個法子醫治便是了……”

……“州兒,我說的那些話,都是騙你的。我只是,不想你再傷害自己的身子,州兒!你煎的湯藥,我又怎麽會不喝?就算,你要我喝下斷腸毒藥,我也會毫不猶豫地喝下去……”……

州兒閉上眼,晶瑩的淚,流出眼眶,打濕了睫毛。佞祯只是吻上去,順着淚痕,無比小心地一點點吻幹……

……“州兒,到底要我怎麽做,才能留住你?難道,你和我在一起,就一點也察覺不到我對你的情意嗎?”……

……“州兒,你,還是在意我的嗎?”……

伸手按住作痛的胸口,人就往前重重摔下去……

像是本能,州兒睜大眼眸,張開手臂,就去抱他。他的側臉重重地砸在她的鎖骨上,昏迷前,口中最後一口血被震出來,噴在她的胸口,還帶着暖人的溫度。州兒倒蹙眉頭,只是抱住側靠着她胸口的佞祯,輕輕地撫上他昏迷的側臉:“為什麽,為我耗費內力?只是緩痛而已,你又何必害得自己內傷複發呢?”州兒緩緩閉上眼,剛被他吻盡的淚又順着臉頰流下,落到白色的枕褥上,卻化開一瓣桃花凋落……

“那夜送我去多寶齋的人,是不是也是你?可你,對我……到底有情,還是無情?尹祯,你對我到底有情,還是無情……”

昏迷中的佞祯似乎聽到州兒淡淡柔柔的聲音:

“憑欄誰訴,當年少年?

輕狂瘋長年少癡,舊日桃花終不見。

嘆離別,此去今生,空相戀。

煙雨斷,孤樓上,心潮宿怨。

無人,誰解淚眼。

桃花謝,流水似流年。”(《桃花闕》)①

州兒一曲,聲聲缱绻。讓佞祯夢中皺眉,她這是在怨誰?什麽人“終不見”?什麽叫“空相戀”?她這是在用桃花比淚麽?她是在自比桃花,說自己凋謝若淚麽?那誰又是那無情的流水呢?難道,州兒的心裏,還一直深深心念着一個人嗎?那個人,難道連八哥都不是嗎?

……“州兒啊州兒,你到底要我木蘭朝十四皇子輸給了多少個人!”……佞祯氣血翻湧,胸口劇痛,又吐出一口血。

州兒抽了一口冷氣,驚得不能自已,跪在床.上,把佞祯平摟在胸前,用衣袖去擦拭他口角的血,卻有更多地溢出來,她已經不知道自己的心是不是痛,眼中的淚就不停地往下掉,掉到他的臉上,沖淡了他嘴角的血跡……

捏着他的腕脈,知覺卻是一片空白,仿佛她從來都沒有學過醫,她竟連他的心跳都摸不到。

“尹祯,你怎麽了?你告訴我?怎麽才能醫治你?”州兒焦急地問。

佞祯只是吐血不止。

州兒突然想到他說過的話,倒蹙眉頭,“你說宮裏會有人救你的……那,我現在送你回宮……就算,皇上要殺我,我也不在乎;就算,我再也逃不掉,我也不在乎……”州兒抱着佞祯往前拖,但她忘了,她餘毒未清,這一動,腹痛陡然蹿上來,她痛吟一聲,抱着佞祯一道摔下去,因為護着佞祯,佞祯的身軀就壓在她的身上,佞祯在上,州兒在下,兩個人相擁着抱在一起。

州兒從佞祯的肩窩失神地看着上空,思緒回到他帶着她逃出冷宮那天……

十三阿哥一掌拍上她的背心,佞祯為了護着她,毫不運功地硬扛下這一掌,他和她一道跌下雕檐,那時候,他和她也像這樣相擁在一起。佞祯在最後一刻都墊在她的身下,不讓她傷到分毫……

州兒淚眼模糊,抱住佞祯,痛哭出聲:“你說的話,我都不相信!我只相信我看到的,就算是錯信,就算自作多情……我也不相信你的話!”

州兒再次閉眼,把眼中的淚逼盡,素日的冷靜又回到身上,佞祯的傷已到了崩潰的邊緣,就算快馬加鞭也趕不及回宮了,現在,只有她才能救他!

平複自己的心緒,州兒思忖,以她現在的身體,已不可能再起來煎熬湯藥,而他現在的狀況,更等不到湯藥熬好。唯一的辦法,只有用銀針封住佞祯體內的各處穴道,強行壓制他體內亂沖的氣脈!

可,她已經不能再動針了……

稍稍刺錯分毫,佞祯體內亂竄的真氣非但克制不住,反而會反沖得更加劇烈……

“尹祯……”

伸手到腰間,拿出針筒,放在胸口捏緊。就讓她先用自己試針!

顫着手打開針筒,拿出其中一根銀針,針刺般的痛苦再度襲遍全身,而州兒只是皺眉閉目,強忍過去,手指,捏緊那一根針,将那一根針刺下去。

“啊!”手在最後一刻發顫,穴道還是刺歪了,州兒痛吟出來,這淺淺的一針足以勾起她對針刑所有痛苦的感知。

腹內隐隐作痛,身體又如千針刺入,州兒連針也拿不住,只仰躺在床.上痛苦喘息。

餘光瞥見昏迷的佞祯,州兒心口一痛,強忍着又捏起銀針,她要救他!要救他啊!

重新找到穴道,一針刺下去。

“尹祯!”州兒皺眉,喊出他的名字,可是針還是刺歪了,這一次,刺得深,誤傷心脈,州兒剛才又被佞祯氣得吐過血,這一激,又吐出一口血……

皺眉,用衣袖擦去嘴角的血漬,州兒只是捏緊銀針,又是一針。

“尹祯!”

她還是叫出了他的名字。

“尹祯!”

一針,叫一聲他的名字……

虛弱地躺在床.上,銀針終于全部入穴,州兒全身起汗,餘毒被這一場汗帶走,可自己卻虛脫地仿佛提不起一絲氣力,不可以,還有佞祯。

“佞祯!”

黑發粘在虛弱的臉上,州兒強撐着虛弱地身子爬到佞祯身邊。

佞祯漆黑的眸子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滿眼疼惜,限于內傷發作根本無力阻止她。

州兒吃力地扯開他胸前的衣襟,摸出準确的穴位,疲軟的手指強捏着銀針刺入,每刺一針,都不敢喘息,生怕下一秒就要脫力暈死過去。

冷汗沁出她的全身,虛乏的州兒只有将身體壓在佞祯身上,為他施針。

終于撐到了最後一針,是他的胸口要穴,更是差錯不得分毫,喘息着閉目,強迫自己沉氣,再睜眼,州兒只是捏着銀針刺下去。針頭不偏不倚,銀針入穴。

州兒正要松一口氣,卻感到他體內有一股霸道的真氣,從穴道裏噴湧出來,讓州兒虛弱的手拿捏不穩,一瞬被震開。而佞祯被這一激,身子仰起,直直吐出一口血。

被震到一邊的州兒回首睜大淚眸,滿目痛心。

“佞祯!”

佞祯似聽到州兒在叫他,虛浮的眼睜開一線,見州兒的黑發披散開,白衫淩亂,伸手想接住他的身子,又跟着一起摔到地上。

“佞祯!”

他感到州兒的手捧住他的臉,無比擔憂地喚他。她的兩只眼睛哭得紅紅的。他不知為何,竟然,笑了一笑。

……“州兒,你這是為我哭的麽?”……

“水澤佞祯!”

再度失去意識之前,他聽到州兒竟叫出了他的本名……

注:

①平川自填詞,無詞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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