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3)

想到什麽,從州兒的床榻上站起,又回到桌案前,提筆寫了幾個折子,又換來帳外的傳令兵:“傳我軍令,着各旗都統明日将旗下看顧百姓的軍士盡數撤回各旗本陣,各騎統領護送屬地中的官員正常入朝,要是明日朝會上,少了一個官員,我唯他是問!”

“是。”傳令兵得令。

帳內,闳奕沔皺眉:“十四爺,這京中保皇黨、倒皇黨蠢蠢欲動,一旦撤回看守軍士,只怕不妥。”

“就算京中戰亂,朝廷也不能停止運作,既是非常時期,京中諸內閣、大臣更應上朝,各司其職才是啊。治理天下,當不能一味靠武力鎮壓,而是該以仁政治國,這也是我木蘭朝以關外之族定鼎中原的政策,這也該是父皇考察我的一項決策,撤軍以避百姓恐慌,京中方能恢複秩序。乞乙玊一人,和這木蘭江山的秩序比起來,孰輕孰重,奕沔以為呢?”

“十四爺有令,各旗撤回本陣——”

“撤回本陣——”

“撤回本陣——”

帳外,傳令聲由近及遠……

帳內,闳奕沔伏地:“臣明白了,臣告退。”

“奕沔。”

闳奕沔回身,佞祯道:“稍帶一隊人馬,上內城,保護二伯。”

闳奕沔一怔:“阿瑄算起來也半是八王妃娘家舊人,派去保護裕親王,八爺應該更放心才是,爺為何讓我……”

佞祯高深莫測地一笑:“阿瑄畢竟是宗親府臨安郡王本家,近期可有得忙了。”

“是。”洪奕沔得令。

而原本,跟着闳奕沔一道入帳之後,便側靠着營帳、雙手環胸的杜淩霄,随手一撩簾幔,走出營帳。

這時闳奕沔也出了軍帳,杜淩霄笑道:“闳大人,見你平時倒是挺安靜的,今兒個卻是話不少啊?”

闳奕沔脖子一紅,被嗆得說不出話來。

雲霄只道:“闳大人,你若是太子,此時該當如何?”

闳奕沔皺眉,忽然一驚。

雲霄笑:“只怕現在最想保住乞乙氏一黨勢力的,是太子吧!闳大人認為此時太子還有可能任由乞乙氏胡來嗎?”

☆、番外五十三 清和回京(上)

“州兒,等我娶你。”

當夢中傳來最後一聲嘆息,佞祯劍眉一斂,起身挑開軍帳,暴雨過後的八旗精銳營,一縱隊軍士整齊走過,軍營軍士大戰過後,各安其事。

……“十四弟,今日之所以你能逼我,不是你能逼得了我,也不是你們能逼得了我,而是他要逼我!”……

……“他忌我,正如他回京之後,第一個忌的是你!執掌大軍,直破皇城,威逼東宮,而你今年才十六歲,他比起忌我,如今,更忌的該是你!”……

“是嗎?……二哥。佞祯會記得二哥的忠告。”

佞祯的嘴角勾起一抹自嘲又無所謂地一笑,只是若無其事地走出營帳。

“十四爺。”帳外軍士行禮。

佞祯點頭,軍靴踏着殘雨行至中軍,硬氣地擡首,挑帳進入八旗精銳營主帳,在帳中的紅木幾案坐定,翻閱軍報。不時,有軍士前來通報軍情。

“報,八旗各軍已回各旗駐地——綠營軍回綠營本陣——”

“恩。”佞祯點頭,“着令各旗都統看管駐地百姓,不得擾民。綠營軍原陣待命。”

“嗻!”

“報,小安郡王率部控制京師九門——”

“讓九門提督先回提調衙門,留職查看,以俟皇上回京,再行論處。”

“嗻!”

“爺。”

佞祯擡首,薛延尚入帳:“禁軍裏的乞乙逆賊已盡數肅清,皇城禁軍統領都換上‘外城’的人。”

“好。”佞祯點頭,“你約束下去,不要和‘內城’起沖突。”

“嗻!”

佞祯黑眸一眯,心道,“十三哥,只怕你也沒料到你所管轄的皇城禁軍裏有多少是太子的人吧?”

“爺,請爺責罰。”薛延尚跪,“當日在永和宮混入禁軍的高手,未料其人在京師之中竟然潛伏黨羽,阿尚辦事不力,讓他逃脫了。”

“不急,再查。”佞祯冷硬道,“他身上的墨香雖然刻意處理過,但還是被我察覺了。讓外城的人從這京中文房書肆查起。”

“是。”薛延尚領命。

“另外,爺,內城諸王府消息,裕親王……病重……”

佞祯微微皺眉,半晌問:“八哥呢……”

“在裕親王府……”一頓。

“是嗎……”

裕親王府

敬忠職守的闳翊沔瞥見一身素袍的皇家郡主滿眼淚花地跑出殿閣,扶着雕花排門,他回看殿內,裕親王伸手推開八皇子遞到面前的藥碗,又重重握住八皇子的手道:“钰兒,你起來,我有話要對你說。” 病中的裕親王略顯消瘦,慈祥儒雅的面容謙和依舊,此時,衆人方知那八皇子的謙謙如玉的舉止都是源自于此處。

“二伯……”跪在地上侍奉湯藥的八皇子微微皺眉,随後點頭道,“請講。”

“钰兒,二伯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麽,在做什麽……”

八皇子一驚擡首。

“可那些,都要忘掉!”

裕親王只是說得語重心長。

“你算無遺策,甚至連生你的那個人也想不到會是你……

“慫恿倒皇黨的大臣在外廷跪谏,逼得乞乙家不得不孤注一擲,走上絕路,也逼得太子不得不舍棄乞乙玊勒,斷足自保。你步步綏靖,蠶食他的勢力,把他逼入孤立的絕境,甚至逼他謀反、自立。那個在幕後策劃一切的人,也許別人不知道,但我知道,是你……”

八皇子驚得後背陰濕,裕親王果然是最了解他的,竟然連皇上在短期內都猜不到的事情,裕親王竟然看得一清二楚。

“表面看起來,這一切你都沒有親自動手。皇上猜忌乞乙玊勒,十四皇子已經代你鏟除了乞乙家所有的羽翼,你心思缜密,這些只怕早在你的掌控之中,你只是需要耐心等待最後的結果罷了。”裕親王一嘆,“十四皇子,天之驕子啊,東宮裏的太子和保皇黨,只會看得到十四皇子,卻看不到那個在幕後策劃着一步步将他逼入絕境的人,其實是從來沒有露過面的你……

“可這些……不管你想了多少,又做過多少,钰兒,你都要忘掉。”裕親王說到最後一句,已沒有半絲火氣,“二伯沒有怪你的意思。”裕親王只是用長輩的口吻溫和道,“我以前一直告訴你,這世上沒有一個人一出生就有貴賤。一個人的出生不是那個人的錯,也不是那個人的命。但現在,我卻想告訴你另一番道理,有的時候,心比天高,只會讓你陷入更深的痛苦,那是……無謂而無盡的痛苦啊……钰兒,忘掉你所想的……不要抗争所謂的命運,當個賢王……

八皇子睜眸,青灰色的眼中盡是不甘和痛苦,二伯怎麽會和他說這樣的話,這二十多年來,二伯知道他所有的痛苦,也只有二伯,陪伴他走過他從一開始就注定慘淡的人生,他隐忍着對自己身世的滿心不甘走到今天這一步,成為世人口中人□□贊的八賢王,甚至,他即将把太子拉下馬了!可……最了解他的二伯竟然在這個時候讓他放棄!他,又怎麽能夠放棄?

“不——”佞钰心中出奇地疼痛,但他的語氣依舊習慣性地雲淡風輕:“佞钰以為只有二伯賞識于我,重用于我,最理解佞钰的也該是二伯才是……”八皇子咬緊下唇,那雙青灰色的眼眸暗.潮洶.湧。

裕親王見到痛苦的八皇子,搖頭一嘆:“如果你不能忘掉,我已經看到了你悲慘的命運……”

佞钰滿眼哀然,如何悲慘,會比現在還要悲慘嗎?因為不甘心上天的不公,為了擺脫卑微而卑賤的命運,卻注定只換得更悲慘的結局嗎?“不,二伯!大不了是一個死字,不可能比我二十年來忍辱負重的日子更悲慘了!”

裕親王聽到佞钰的回答,心中一痛,只是撫上他蒼白的臉色,“我的子嗣無多,又大多早夭,你是我親手帶大,如同我的親子……”裕親王只是沉沉一嘆:“但願是我看錯了……”

八皇子一瞬擡首……

☆、清和回京(中)

……如雪的袍角随風缥缈,男子的背影立如谪仙。

那個亭子,他曾帶納蘭澤州去過。亭邊的湖水從裕親王府的泉眼裏涓涓淌出,至此迂回。這裏,曾是他幼時無數次無聲哭泣過的角落,也是無數次裕親王于他諄諄教誨的地方。

裕親王……

比起高高在上的父皇,他這個卑賤的皇子,更多得到的卻是裕親王暖人的淺笑,如親生父親一般。

世人都知道,皇八子向來溫和恭謙,可誰知道,那都是因為裕親王的教誨之功。

很小的時候,他就知道,裕親王是一位賢王,那曾是他一生效仿的楷模,于是他也成了江南士子口中人所傳誦的八賢王。

清和二十九年,和碩裕親王接受撫遠大将軍一職,帶兵遠征罕月,他身為年輕皇子更是親身參與其事,立下功勞,受封貝勒。

只是,這場讓他有機會初嶄頭角的出征,卻是裕親王一生最冤屈的一場戰役。

前有大皇子自持居長,私行陳奏,後有佟家持功倨傲,急躁冒進,致使布闌烏通戰役雖勝,國舅童國岡中伏身亡,事後,衆親王郡王貝勒互相推诿,互相指責,持續混亂。

縱是裕親王領兵明明布闌烏通戰役大勝,遠征的調度失策卻仍然是不争的事實,也必須有一個人出來頂罪!

父皇清和為此大怒,就在打了勝仗的裕親王班師回朝的時候,聖旨降下,令裕親王在朝陽門外聽勘。皇上在大臣們着手調查裕親王指揮失度之時當面警訓佞钰:“裕親王系汝伯父,議攻王大臣等取供時,汝若與裕親王稍有異同,聯必置汝于法,斷不姑容。”

這似乎是皇上對嫡親兄長裕親王非同尋常的信任和尊敬,甚至将親生兒子的性命交給了裕親王,只要裕親王奏陳大皇子半分不是,皇上便會嚴處大皇子,但這也是皇上最為厲害,最為老謀深算的一着!

佞钰親眼見到裕親王仰天感慨:“我複何言?”遂将作戰的失誤都引歸于己。

那是他見到二伯最疲憊的時候,十八歲的他曾悲憤地為二伯不甘,當時軍有常寧,有雅布,還有衆多的親王郡王夷吉特勤,有多少贊同停軍,有多少贊同追擊?但是,他沒有說話,因為他,從來都沒有資格。

那件事不久之後,裕親王仍不忘關心他這個被遺棄的皇子,還問他,為何只是為二伯不甘,卻又絲毫沒有怨怪皇上的意思?

佞钰不語,只是默默聆聽二伯的教誨,但他比誰都要清醒,皇帝的兒子擔不起這麽重大的罪責,一個大皇子抵不過這天大的疏忽,只有這木蘭朝第一賢王——碩裕親王才擔得起。賢王之責,就是為天子分憂,即便擔下所有的冤屈,所有的罪責。裕親王賢德,即便如此,也毫無怨怼,甘之如饴。

裕親王笑道:“钰兒,當一個賢王,未必比當皇帝容易……”

然而,此時的佞钰并沒有告訴這個情同生父的人,他從那時候起,就再不準備當什麽賢王了……

……“忘掉那些……不要抗争所謂的命運,當個賢王……”……

……“如果你不能忘掉,我已經看到了你悲慘的命運……你是我親手帶大……但願我看錯了……”……

“二伯……”

風中飄出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

“我,又怎能忘掉……而他,也已經不行了,不是麽……”

立如芝蘭的男子驀然一頓,那雙宛如谪仙的青灰色眼瞳驟起欲望之火,仿佛要燃燼一切……

“八哥——”

一個年輕慵懶的聲音從身後突兀傳來。是佞祯撂袍走出軍帳,一甩披風,翻身在榻邊橫坐下來,那右腳就沒正形地架在榻上,手肘随便往在膝蓋上一擱,卻覺得這個姿勢少了一斛酒,頗為無奈地用指骨刮了刮胡渣。

佞钰回首,嘴角已淺淺地勾起一個弧度,看向湖中波光粼粼的月光。

“十四弟,沒想到,又是你我兩人一同等這天明啊?弟弟是不是又該抱怨沒有好酒了?”

佞祯被一下揭穿,尴尬地摸摸鼻子,又擡首斜斜一笑道:“父皇就到京了。八哥不擔心太子有什麽辦法死裏逃生麽?”佞祯随意一問。佞钰淺淺勾起的嘴角突然隐沒。

“那也等父皇回京再說了。不是嗎?太子……”

煋皇彌月宮中,太子一人孤坐在靜殿內。

“你們……”太子琉璃色反而鳳目晦光閃爍。“……以為我這次是輸給了你們?”太子低低地擡起邪肆的臉。“……我不是輸給了你們,而是輸給了他啊……呵呵呵呵……”陰戾的笑聲從敦本殿內傳出,“父皇,您真的要舍棄孩兒了嗎?”

一把匕首在腹部傷口的同一個位置刺進去,汩汩的血紅從同一處傷口流出,氤氲了腹部大片的明黃色綢緞。

“三月十一……”

“三月十二……”

“三月十四……”

“咣當——”匕首掉落在地上,反射着清冷的月光……

“哼哼哼,父皇,您讓我等得太久了……确實太久了……”……

朝陽映入天際,又在天水一色的地方露出血色的朦胧,而那水天之下,一身明黃的天子背手立于船頭……

天子微眯英睿的龍目,看着遠天的某一方,夜盡天明,晨霧昭昭,第一縷晨曦照耀在天子的眉發須鬓之上,微微泛出銀絲,讓他看起來神聖親和,仿佛他不僅僅是那高高在上掌管着君權神器的神明,而也是,一個人。

船上,幾位內閣大臣立于天子身後一側,總管龔九良并一衆奴才、宮人候于另一廂。

江風徐徐,吹動君臣随從的衣擺,運河兩岸,霞空蔽日,水天無際,仿佛昭示着,這北國江南,四海之內,安和樂利,海晏河清。然而,在這承平之治的外表下,在這木蘭王朝的權力中心,卻開始了一場注定發生的蕭牆之争,而這場争鬥将把一位聖明的君主推向年邁凄慘的晚年,更将蠶食整個帝國直至毀滅!

只是這時,這場争鬥,才剛剛開始……

大臣之中,四皇子低垂眼睫,自始至終不發一言。他的身側,十三皇子看了一眼天子,又看進那漫天霞光之中,“父皇,也老了……”

三月二十六,沉重的聲響震徹天際,正澤門、陽啓門、午門三門沉沉開啓,京師中持續了半個月的兵連禍亂終于結束,縱是平頭百姓也都知道,木蘭朝天子,回京了——

天子的車駕聲勢浩大,明黃迤逦,十三皇子一身戎裝,并左右翼前鋒營開道,扈從百官跟随,京師監國三皇子、八皇子并京中王爺、夷吉,內閣大臣等跪迎聖駕。

玉辇中,一身明黃龍袍的天子擡手讓衆臣平身。清和眯眼回視,只是道:“走吧。”皇上身邊的內侍官龔良九卻是色變,因為太子竟不在這迎駕儀仗之中!

龔九良驚觑了一眼天顏,見清和面目看不出喜怒。這太子雖是做出謀反忤逆之事,但皇上顯是顧念父子之情,要放太子一條生路,才一手壓下此事,刻意出京回避,誰想到,如今皇上回京,太子竟又于滿朝文武面前缺席,竟是将這君臣父子之嫌隙公然天下!太子啊太子,您這是置皇上的良苦用心于無用之地啊!

龔九良擔心皇上氣怒,更擔心太子處境,生怕這父子相殘的禍事在他忠心伺候的這對父子身上上演。

這奴才正自焦急,卻一眼見到正澤門前,一馬當先、面若雙生的皇子爺,更是驚在當場!

“十四皇子!”

☆、清和回京(下)

十四皇子不是貶谪蘭陵海崖思過麽?怎麽竟會在這“正澤門”前出現!當然,震驚的不止是龔九良一人,一衆随行禦駕南巡、不明京中境況的文武大臣皆是噤聲震驚。

只見十四皇子翻身下馬,系于腰間的明黃緞帶垂蕩在官道上,顯貴天成,一個标準的皇子打千,擡起那張燦若朝陽的笑臉道:“臣佞祯,恭迎父皇回京!”

清和面色一緩,道:“十四皇子,此次荊州之行,可有明白長進?”

“是,臣恭聆父皇教訓!”

“你起吧。”

“是。”

佞祯起身、上馬,和十三皇子一左一右并肩開道。兩人皆是腰系寶劍,一身八旗戎裝,朔風獵獵,震起兩人冠上簪纓;清風徐徐,吹起兩人腰間系帶,皆系同色的明黃,随風飛揚,意氣風發,端得是鮮衣怒馬少年時。

群臣點頭,皆嘆皇上的兩位年輕皇子也已長成少年郎将,唯有心中明白的大臣越發憂心:只不知這些個才能卓絕的皇子,于皇上,于太子,是福是禍……

馬上十三皇子完美的眉線一挑,“難得十四弟坐鎮,京城竟能一絲不亂啊!”

佞祯低頭,撇嘴一笑,“十三哥很失望嗎?”

十三皇子,“哥哥只是想提醒弟弟,父皇是帝王。十四弟以為父皇為何把左右翼前鋒營帶着身邊?

——就是為了回、京、平、亂,可十四弟把訖乙玊勒的叛亂鎮壓得未免也太好了,京城竟然一絲不亂,豈不是遠遠超出父皇的布局?你說父皇此刻真要擔心的是不是這京城已在十四弟的手中了?”

佞祯眉骨一動,又一笑,“父皇讓你我同管京城,這京中還有一半的人是十三哥‘內城’的人,你說佞祯怎麽可能笨到占領一座沙上之城,傭兵自立呢?”佞祯劍眉一斂,笑得別有心計,“我要的……從來不是一座空城。”

十三皇子一頓,又笑,“只怕要命的不是你真要不要這座空城,而是十四弟你想要獨得這份功勞的野心,你不該有這樣的野心!”十三皇子回首看向佞祯,“父皇猜忌的正是這種野心!”

“哈哈!”佞祯仰天,“是因為佞祯沒有給‘內城’一絲平亂的機會,十三哥心懷不滿嗎?我早就說過,這份功勞,我一個人,要定了!”佞祯眼中一瞬無限溫柔又志在必得,撇嘴回首,“倒是十三哥……”佞祯笑道,“代祭太山,這份功勞,也不小啊!”

十三皇子琥珀色的眸子一動,佞祯接道:“太子已經汲汲可危,如今離那個位置最近的是十三哥吧?”

十三皇子眉眼一斂,佞祯卻笑道:“只怕十三哥比誰都想知道他是否能保得住太子之位,不是嗎?”

兩人身後不遠處随行的百官中,一身藏青五爪蟒袍官服的四皇子寒目低斂,而這時,十三皇子、十四皇子并左右翼前鋒營已率先馳入京師,監國三皇子、八皇子一人儒雅、一人謙遜地擡眸,僞善的面皮下也俱是各藏禍心。

突然,十三皇子、十四皇子并天子儀仗皆停。

一道缟白的身影從“正澤門”內馳馬而出,只見馬上是一少女。

那少女一襲白麻的騎裝,如墨如瀑的黑發披束在腦後,兩鬓別着白色姜花,她駕馬奔來,正陽門前的風吹起她黑色的襦裙和落地的白麻,也讓天子見到了少女蒼白清麗的面貌。

少女似是哭過,卻強忍着淚,在十三皇子、十四皇子的馬頭前翻身下馬,一路奔到清和的禦辇前匍匐跪地,“皇叔——”少女哽咽“父王……父王他……”

“皇上——”

衆臣皆驚,十三皇子、十四皇子同時飛身下馬,趕至清和身近,扶住清和,那少女竟是碩裕親王佞荃的獨女裕齡郡主。

兩人不由地回看清和,清和滿面哀恸道:“碩裕是朕的至親手足啊!朕,怎可不見他最後一面!”

天子的車攆疾馳向裕親王府,一衆大臣一路更随。

一到碩裕親王府,清和便汲汲而入。

方至內室,竟見太子躺在卧榻之上,面色蒼白,顯然深受重傷,又見一側的碩裕親王形容枯槁、病入膏肓的樣子。碩裕親王佞全見着清和,仍然語重心長地道:

“皇上,太子等您很久了……”

清和眼底微濕,道:“老二哥……”

閣中的嘆息,清晰地傳入室外衆皇子耳中,而立于衆人最後的八皇子幽幽擡起一雙哀傷的眼……

傷重的太子被擡入毓慶宮。

清和冷眼看向地上跪着的一衆大臣,怒斥:“太子遭人行刺,爾等為何知情不報?裕親王病得如此之重,仍然記得替朕勸誡太子,才不致讓朕與太子互生嫌隙,而爾等,如此大事,竟敢妄行隐瞞?難道想讓朕當什麽弑子的昏君麽!”

佞靈阿、佞倫岱、童國維、馬蘇等一衆倒皇黨大臣皆驚,乞乙心裕、乞乙法保、阿迷達、麻爾圖等一衆保皇黨大臣已跪地哭號:“太子爺——太子爺——”

“皇上,臣等無能——

“臣等未能輔佐太子爺——

“皇上,請皇上賜臣等死罪——

保皇黨大臣的請罪之聲此起彼伏。

“碩裕親王都是為了朕啊!重病卧榻,都不忘記讓朕與太子重修父子之情……” 清和感慨,眼中隐隐含着淚光。

八皇子只是睜大那雙青灰色的眼眸,滿眼的不可置信,“二伯,您……竟是在用你的死救他!”

“二伯!”八皇子的雙眼中漸漸氤氲起水霧,只覺得胸口失落得沒有知覺,痛得八皇子站不起身,可卻又有一股比痛更深入骨髓的恨意,“您怎麽可以……怎麽可以……”

自小對他親如生父的人竟用他的死保住那個他一心逼入絕境的太子!

“我謀劃了多少年一心将他打入深淵,沒想到,竟是您,在他即将落入深淵的最後一刻,将他救起!!”

☆、80

清和嘆息:“裕親王都是為了朕!彌留之際,都不忘記讓朕與太子重修父子之情……爾等大臣卻都做了些什麽……”

碩裕親王府外,衆大臣臉色難看地跪了一地,不敢稍觑天顏,一幹皇子跪于皇子席,低着頭的臉上,俱是各懷心思,四皇子面無表情地轉過黑眸,清晰地見到三皇子悻悻失望、迷惑猜度的神情,而那神情在三皇子臉上也只一瞬而已。下首,十皇子臉上全是幸災樂禍,被身前的九皇子陰冷一瞥,趕緊收斂笑臉,九皇子的臉色比之平時還要陰郁,他擡首瞥了一眼八皇子消瘦的背影,又陰沉地看向十四皇子,兩人之間的十三皇子一挑完美的眉線,将一切盡收眼底,而跪于最後的佞祯只是一臉慵懶,對幾個哥哥投來的或窺探,或怨忌的眼神,視而不見,更對殿中一衆大臣的請罪之聲聽而不聞,仿佛這一些都和他沒有關系。

“臣等有罪,讓太子涉險,請皇上降罪——”

清和一拍龍案:“爾等是有罪!若不是裕親王病中見朕,為朕看顧太子,朕與太子父子離心,險些鑄成大錯。乞乙玊勒不念天恩,潛謀大事,禍及太子,其心奸險。而爾等坐看朕與太子離心,其心更惡!”

“皇上——”衆臣工伏地。

“朕向來賞罰分明,平亂有功之臣,朕也自再行賞罰!衆臣皆退下反省吧!”

衆臣唯唯皆退。走在衆臣之後的佞祯,一個回首,看向紫極宮內,“父皇不罰也不賞嗎……”

幾位皇子與百官候于裕親王府外,太子的攆輿緩緩擡過,明黃轎簾遮擋,隐隐可見到太子的身形,那雪白的缁衣上似還留有猩紅點點。但太子的情況,誰也瞧不真切。

三皇子眯眼,略顯急切地看向攆輿,明黃轎簾起,就在他快要看清楚轎中情況的時候,轎子已擡過他的面前,而這時,佞祯正擡起面,見到身前的十三皇子也擡起臉,與轎中之人一瞬打了一個照面,佞祯清楚地見到剛才太子琉璃般微眯的鳳目微張,轎簾垂落,轎攆也擡過他的身形。

“太子無事?”佞祯皺眉,隐隐猜到些什麽又捉摸不透,只是上馬,與欲十三皇子一道扈從天子與太子的車架回宮。而這時,車辇中一道黑影突然拔刀驟起,佞祯身邊的十三皇子出劍喝到:“護駕——”離太子車辇最近的禁軍相當熟練地攔截入宮的車架,不,确切地說只截斷太子車架,左右翼前鋒營相當熟練地分為兩翼,保護清和的禦辇,卻反而更好地隔開了太子辇的距離,讓太子更有機會落入賊手。而混亂中,保皇一派大臣惶惶驚呼,唯恐太子有半點閃失,倒皇一派暗自得意,恨不得太子當場斃命。

刺客寒刀一閃,禦辇的帛錦裂開,佞祯飛眉一挑,一個起落,将最前的幾個刺客踹飛,提劍立在太子車辇之前駕馬而行,佞祯頭不轉,只是道:“你不該又與我做交易,又和十三哥私下約定!”

“不會因為這些人挂着相國府的腰牌,你就以為他們是本殿的人吧?”太子的聲音從佞祯身後的禦辇中傳來。

“該是你安排十三哥做的,目的是将一切推到乞乙玊勒身上,不是嗎?”

“呵呵呵。”太子低沉的笑聲在一片刀兵混亂之中,也只有佞祯聽得清晰,“這件事,除了我有可能,十四弟難道想不到別的人了嗎?難道十四弟沒有看出來,這是父皇的試探,試探你,也試探我。十四弟就不怕他帝王猜忌,懷疑你傭兵自立,意圖對他不利麽?”

“我不管是誰做的,禁軍經過這一場叛變,太子險些被刺,太子就脫險了,原本岌岌可危的二哥又被推回了太子的寶座,這不是比讓太子活更是太子想要的麽!而我鎮壓叛變,也只是立我的功勞而已,這本不就是我們先前定下的交易麽?”

“十四弟,你太相信父皇了!我是太子,他都如此不放心。而你的功勞又能換來什麽?除了猜忌,還能有什麽?”

佞祯飛眉一皺,甩辮回首,卻見天子的禦辇中,清和的面色諱莫如深……

禦前侍衛的呵斥在空洞的大殿上響起,這股刺客很快被殺盡,國舅童國維之子京畿衛童義隆跪地道:“微臣救駕來遲,吾皇恕罪。” 清和面色暗晦:“傳朕旨意,着乞乙玊勒為其弟法裕、心保看守,若再行事端,朕縱是不願誅人,也必誅之!”

是夜。

九皇子一下子闖進軍帳,“別以為我不知道。整個京師都在你的手中,要不是你,太子又怎麽可能出現在裕親王府!這裕親王府可是歸闳翊沔管轄的!”

佞祯毫不理會,只是走到床邊,接過樂鳳鳴手中的白巾,為昏迷的州兒換上。

“好好好,你為了那個女人,真能做出背叛八哥的事情!”九皇子指着納蘭澤州,看着佞祯狠狠點頭,“你明明知道,八哥布的這個局,就是要将太子拉下馬!如今倒好,裕親王竟然出面擔保太子,太子穩坐東宮,你讓八哥情何以堪?前陣子八哥為了裕親王的病情,躬身照料,竟是他最敬重的二伯給他致命一刀,而這一切,又都是他最信任的十四弟的安排!”

佞祯微微皺眉,“九哥說夠了沒有!”

“哼。”九皇子冷笑,“如今父皇暫緩賞罰,你縱是不惜出賣八哥,立了這天大的功勞又如何?父皇能讓你娶這賤人!你別忘了父皇是什麽人,你立得又是什麽功勞?你可是能從乞乙叛黨手中奪回京城的,他難道不怕你也同樣對付他嗎!你為了他背叛八哥,又能得到什麽?只是被他利用而已!”

“九哥!我為父皇效力是我的事,用不着九哥操心。我只想告訴九哥,我立功勞,還不需要做出出賣八哥的事!”佞祯冷冷回首。

九皇子一臉陰寒,只是翻簾而出……

八皇子直着消瘦的身板,沉重的雙膝跪在裕親王堂屋的玉階前。玉階上,缟白旗袍墨黑底裙的郡主望了眼殿內,又回望殿外,滿目擔憂。郡主知道阿瑪待人一向溫和寬容,從不至于如此嚴厲,更何況是視如己出的八貝勒,竟然狠下心來不見他,不由地憂心忡忡。

八皇子只是睜大那雙青灰色的眼眸,滿眼的不可置信,“二伯,您竟然……不見我麽!”

……“難道……”……

……“竟真是您在救他!”……

……“您,竟在用你的死,救他嗎!”……

“二伯!”八皇子睜大青灰色的瞳眸,那雙眼中的怨恨又被深深隐忍,只覺得胸口失落得沒有知覺,痛得八皇子站不起身,可卻又有一股比痛更深入骨髓的恨意,“您怎麽可以……您怎麽可以……”自小對他親如生父的人竟用他的死保住那個他一心逼入絕境的太子!

“我謀劃了多少年就是要将他打入深淵,沒想到,在他即将落入深淵的最後一刻,竟是您,将他救出絕境!”天漸漸下起清冷的雨,打在裕親王府玉階邊的青苔上,也打在八皇子身上。那冷雨像是錐入骨髓,讓八皇子涼透心骨,他這個身世浮萍的皇子,注定連唯一善待他的裕親王也挽留不住麽?

為什麽?為什麽二伯不能選擇他!他明明理解他的所有痛苦和所有野心,也明白他有多少能力。難道他做得還不夠高明嗎!占據着幕後最隐蔽的位置,讓京城中錯綜複雜的勢力為他所用,那些勢力看似為了利益各自争鬥,卻每每落入他的盤算,他縱容十四弟威脅太子的地位,坐看十四弟挑撥十三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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