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司南抽第三根煙的時候,黑皮出現了。

男生手裏提着幾個塑料袋,樓層燈一直亮到第四層的時候停了下來。

大概兩個小時過後,黑皮出來了。

司南扔掉煙蒂,踩了踩,轉身離開。

如此一連四天。

年節一步步近了,這兩天家裏的客人很多,司南偶爾下樓的時候還看到了好幾個眼熟的學校領導。

常健送了他一輛山地車,說是新年禮物。

院子裏,司南騎上新車在小區裏溜了幾個圈,常健舉着手機給他拍了幾張照片。

“過來看看。”

兩個人看着照片,常健突然又打量起他來。

“你是不是長高了?”

“不知道,沒量過。”司南說。

常健有點興奮:“走走,回屋我給你量量。”

進屋拿尺子一量,182,長高了兩公分。

“可以啊小夥子。”常健拍拍他肩,有點驕傲。

司南撓撓頭:“常叔,你能把剛拍的照片傳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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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啊!”

照片傳過來,司南挑了一張發給了陳森。

陳森的消息回的很快。

—腿真長。

司南笑笑,手指飛快的打着字。

—我長高了。

—多少?

—兩公分。

語氣驕傲的都快穿透屏幕了。

陳森笑笑,飛快的打完字,收起了手機。

葡萄架下,爺爺窩在躺椅裏,旁邊放着個老式的音響,咿咿呀呀的唱着不知所聞的戲曲。

陳森走到爺爺身邊,拽了把椅子挨着他坐着,老人家枯瘦到發皺的手顫顫巍巍的摸過來,陳森一把握住,用了點力。

“冷嗎?”陳森問。

爺爺搖搖頭,又偏過來,略顯狡黠的朝他擠了擠眼睛:“我夢見你爸光屁股蛋的時候了。”

陳森笑。

“還有你奶奶,穿着她那件月白旗袍,襟前別了枝玉蘭花,坐在堂屋裏朝我笑。”

爺爺說話很慢,仿佛每吐一個字都要花費極大的力氣。

拍拍手背:“我已經老太多了。”

陳森點點頭:“是看着不如年輕時候帥了。”

爺爺含混的笑,眼睛虛睜着,似夢似醒。

陳森突然想起奶奶在世時跟他說的話。

“你爺爺年輕的時候當教書匠,那張臉長得真是好看,我一眼就相中他了。”

“要走了……”

恍惚的聲調。

無法回避的生離死別。

少年低頭靜默不語。

司南拿手比了比,再看一眼屏幕上的短信——“加油,跟我就差三公分了。”

癟癟嘴。

差三公分而已,多穿兩雙襪子就補回來了。

傍晚,市裏的少年宮門前聚集了一大批來接孩子放學的家長。

司南騎着車停在馬路對面的巷子口,大約十分鐘過後,他提了提手裏的盒子,騎上車走了。

花園小區A幢三單元。

女人牽着小女孩上了樓,司南把車鎖好,提着蛋糕盒跟了上去。

這個小區的戶型很小,一樓住了四戶人家。

女人打開門,女孩蹦蹦跳跳的進了屋,正要關門,一只手伸出來把住了門邊。

女人猶疑的探出半顆頭,緊繃瑟縮的神情在看清司南的長相後稍微有所放松。

“你是……”

“阿姨你好,我是黑皮哥的朋友,來幫他送個東西。”司南笑了笑。

女人有些不放心的盯着他上下打量,拉着門把的手并沒有因此就松開。

屋裏的小女孩大概是聽見了動靜,跑過來,透過半開的門縫看了一眼司南手裏提着的東西,瞬間驚喜的“哇”了一聲:“是蛋糕!”

司南撤了手,蹲下身來,看着小女孩。

“芯羽你好,我是來給你送蛋糕的,生日快樂。”

小女孩眼睛很大,眨巴眨巴,有些害羞的模樣:“謝謝哥哥。”

女人拉着門把的手松了松。

“進來吧。”

司南沒有推辭,略一點頭施禮進了屋。

房間擺設很簡單,家具都很舊,像是七七八八拼湊起來的。

“你随便坐吧,我們家……”女人環顧四周,有些捉禁見肘,“我給你倒杯水。”

“謝謝阿姨。”

司南環顧了一圈整個家——卧室門開着,空間很小,只有一張床,和一個布制的簡易衣櫃,還有一張小木桌。

“哥哥。”小女孩扯了扯司南的褲子,眼睛卻張望着茶幾上的蛋糕盒。

司南摸了摸她的頭。

女孩的頭發很長,摸起來又順又滑,烏黑一大把。

“今天你生日,哥哥送你一個禮物,你跟哥哥做一個小游戲好不好?”

女孩糯糯的應了一聲。

司南從褲兜裏掏出一個發卡。

發卡是粉紅色的,上面還綴了幾顆水晶,亮閃閃的,蝴蝶結的樣式。

女孩還沒有見過這樣精致漂亮的發卡,忍不住捂住了嘴巴,眼睛裏閃爍着渴望的光芒。

司南豎起食指抵在嘴唇上,把發卡放進女孩的手心裏。

“晚上慶祝生日的時候,蛋糕一定要讓你哥哥來切,因為我給他也準備了一份禮物,想給他一個驚喜,芯羽能配合我嗎?”

女孩點點頭。

司南笑笑。

“真乖。”

女人端着水杯從廚房裏出來的時候,司南剛好起身往門口走。

“你要走了?我水剛燒好……”

“沒事阿姨,我這還有點事,水就先不喝了。”司南走了兩步又折返回來,蹲下身,捏了捏小女孩的臉蛋,“生日快樂。”

晚上七點,天空統一拉閘,萬家燈火逐一亮起。

黑皮一手提着蛋糕盒,一手提着切好的熟食上了樓。

門鎖轉動。

“哥哥!”芯羽一個猛子撲進了來人懷中。

黑皮提着東西單手将她抱了起來,原地轉了兩個圈,笑的很開心。

芯羽咯咯的埋在他脖頸裏笑。

女人端着菜從廚房出來,飽經滄桑的臉上難得有了點笑容。

“你怎麽又買了蛋糕,下午不是讓你朋友送了一個過來了嗎?”

黑皮笑容一頓:“我朋友?”

“是啊哥哥,是個好高好帥的大哥哥。”芯羽補充道。

黑皮心頭一跳,把她抱進客廳放下,背對着問女人:“那個人長什麽模樣?”

女人被他的表情吓到,磕磕巴巴:“挺,挺好看的一個年輕人。”

“蛋糕呢?”

“在卧室!”芯羽興奮的拉着他往卧室走。

蛋糕盒包裝完好的放在小木桌上,女人跟過來:“我看她一下午都盯着這個蛋糕看,想先給她切一塊吃,但是她非不讓,非說要等你回來切。”

芯羽搖搖他手:“哥哥,你來切蛋糕。”

黑皮上前兩步把絲帶解開,手頓了一下,轉過身:“芯羽,哥哥切好再給你端出來好不好?”

他擔心蛋糕盒裏有什麽不好的東西,但一時又想不到什麽好的說辭,本來還在想該怎麽說服她,結果沒想到她一口就答應了,表情很興奮的樣子。

“媽媽我們先出去嘛,讓哥哥來切蛋糕。”

黑皮遞了個眼色,女人眼神擔憂的拉着女孩出去了。

黑皮沒了顧忌,三兩下把蛋糕盒打開了。

表面上看沒有任何問題,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水果蛋糕。

黑皮取出塑料刀往蛋糕上一切。

刀下到一半就切不動了。

“操!”

他直接用手把蛋糕掰開,一把小刀被埋在蛋糕胚中。

黑皮心一下就涼了。

心猛地狂跳起來,他拳頭捏的死緊,一手滑膩。

門外,芯羽心急的喊:“哥哥,切好了嗎?”

黑皮咽咽口水,把掰開的蛋糕合上,想了想,又從衣櫃裏随便取了件衣服把手擦幹淨,然後把蛋糕往裏一兜,裹了起來。

女人開門進來,看見他手裏的東西一愣,着急的走上前問:“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黑皮看着站在門邊一臉懵懂的妹妹,心裏突然沒來由的一陣後怕。

“沒事,就是我朋友跟我搞了個惡作劇。”

“惡作劇?什麽惡作劇?”女人不安的追問。

芯羽這時候突然走上前來,笑着拉了拉女人的衣角:“媽媽你就別問了。”

黑皮奇怪的看着她,突然蹲下身來,一臉嚴肅的問:“送蛋糕的哥哥跟你說什麽了嗎?”

芯羽有點被他的表情吓到,瑟縮的點了點頭。

“他說什麽了?”

“他說給你準備了一個驚喜藏在蛋糕裏。”

黑皮忍了又忍才忍住沒罵出聲來。

看看小妹,再看看女人,他心頭突然湧上一股強烈的不安的預感。

“我先回一趟家。”

黑皮說完就往外跑,女人的呼喊聲被抛在身後。

他一路疾跑,右腿疼的厲害,然而剛到胡同口就被人群堵住了。

消防車停在巷子口,街坊四鄰把入口圍了個水洩不通。

黑皮心髒狂跳,撥開人群往裏走。

腿有點發軟。

“诶,這裏現在不能進去。”消防人員把他一把攔住。

黑皮手使不上勁,推了兩下沒推開,眼前半塌的廢墟燒的他眼睛生疼。

“奶奶……”

“诶你這個小夥子怎麽回事?說了現在不能進去!”消防人員厲斥。

旁邊有認識的鄰居幫忙說道:“起火的是這孩子的家。”

消防人員臉色一下緩和下來:“你先別急,火我們已經撲滅了,幸虧火勢不是特別嚴重,但是現在你也不能進去,先等一下。”

黑皮嗓子發幹,感覺自己聲音都是抖的:“我奶奶呢?”

“哦,老人家沒事,幸虧那位年輕人先把老人家給救出來了。”

黑皮順着消防員手指的方向望過去,救護車旁,一個戴着帽子的黑衣少年正攬着老人安撫。

預感一般的。

司南冷冷擡頭。

電光火石間的一眼對視,黑皮又驚又怒,一時冷汗都下來了。

心跳的快破腔而出。

他瘸着腿走過去。

老人家一雙眼睛已經不太看得清了,身子抖的像是風中搖曳的虛弱燭火,死死的攀附着身邊的年輕人。

“奶奶。”黑皮喊。

老人家驚惶的擡頭,淚眼朦胧的探手去抓。

黑皮一把将她攬進懷裏。

“沒事了沒事了,別怕,我在這兒。”

老人家心痛如絞:“家裏房子燒沒了啊!沒了啊!”

“沒事,我看了,燒掉的是老屋。”黑皮一邊說,一邊咬牙看着司南。

老人家又回過身去抓司南的手,抽噎:“要不是你這個朋友剛好來找你,老太婆今天就見不到你了。”

黑皮壓着怒火:“奶奶,你先坐這兒休息,我去消防那邊看看。”

司南心照不宣的跟着他起身。

兩人往旁邊空地走了一段,黑皮突然停住腳轉身一拳揮了過來。

司南沒躲,往旁邊踉跄了幾步,舔了舔腮幫子,沒說話。

“你他媽有事沖我來!”黑皮吼。

司南揉了揉臉頰,偏頭吐了口血沫子。

黑皮表情陰骘的看着他。

司南突然笑了。

“你繼父是個賭徒,還是個有暴力傾向的賭徒。一年前你拿了周家和陳家的二十萬,給了你繼父十五萬讓他和你媽離了婚并且要求他主動放棄了你妹妹的監護權,之後不到一個月,你繼父因為過失傷人坐了牢,賠光了錢不算,還被判了兩年刑。”

十六七歲的少年,面目隐匿在黑暗中,惡毒的模樣老道而熟練。

黑皮臉色陰沉。

“哦對了,我還從別人那兒聽了個好玩的事。聽說,你繼父出事的當晚,你也在?”司南擡眼看着他,“你說這個……有沒有什麽值得探究的地方?”

……

“你不怕死麽?”黑皮聲音冷到極點。

“怕啊!”

話鋒一轉:“不過我不怕跟你比比咱倆誰先死?”

司南輕笑一聲。

“你玩不過我的。”

——那小子表面看挺正常的,但不知道為什麽就是陰恻恻的吓人,也不知道是不是精神有問題,發起狠來跟不要命似的。

突然想起老三曾經說過的話,黑皮心髒打了個冷顫。

黑皮聲音壓抑:“你媽比我媽有本事,給你找了個有錢有勢的爹,我的确是玩不過你,所以呢,你到底想怎麽樣?”

“你離開阜城。”

“什麽?”

“我在這裏一天,你就不能回來。”

“憑什麽?”

司南擡頭往旁邊廢墟看了一眼:“我這可是為你好啊!據我所知這一片馬上就要拆了,到時候你們家應該能分到不少錢,你繼父傷人被判了兩年,算算時間,沒多久也要出來了,你難道不怕他再找上你們一家人嗎?”

少年聲音低沉,言語間似乎毫無情緒。

黑皮盯着他打量。

“好好想想吧,趁着你還能選擇的時候。”

拳頭緊了又松,張哥的話在腦海裏一閃而過。

敲打的差不多了,司南轉身準備離開,想想,像是突然記起了什麽似的,又轉了回來。

“哦對了,陳森的胳膊是你紮的吧?”

漫不經心的口吻。

睚眦必報的眼神。

黑皮心情複雜的從兜裏掏出了那把埋在蛋糕胚裏的小刀。

他後知後覺的明白了這把刀的用意。

刀身不長,刺破皮膚紮入肉體時無聲無息。

司南點點頭:“我倆的賬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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