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整部電影,司南只對一處畫面頗有印象。

是主角從怪屋中逃出的時候,來時的景象不複存在,門外驟然變成了一片無垠荒原。四野阒靜之間,鏡頭切換至主角視角,男人的呼吸聲被放大了數倍,粗重急促,透露着驚恐。

劇情正行至高潮,他卻莫名覺得身心沉靜,無邊無際,好似身在其中。

荒野之上,天幕黯藍,他赤腳站着,腳邊青草微微戰栗,周圍除了風和黑夜,好像再無其他。然而他偏過頭,看見身後站着個人。那人低頭不語,沉默着向他走來。

他心生恐懼,忍不住後退,卻眼睜睜看着那人一步步逼近,最終穿過他的身體,消失不見。

一念起,心魔生。

伴随着主角的一聲凄厲尖叫,後排傳來關雁擲地有聲的一句“我操”。

司南沉默醒轉,姿勢都沒變過,心裏卻像是走了一個大輪回,陡然間明白了很多事。

那天司南一共看了三部電影。

分別是驚悚片、文藝愛情片和一部動畫片。

第三部動畫片演到一半的時候,陳森悠悠轉醒了。

頭兩部片子司南一點興趣也沒有,倒是第三部這個動畫片還蠻對他胃口的。因此他看的格外認真,甚至都沒有注意到身邊人的醒來。

“這兔子男的女的?”

陳森的聲音猛地竄出來,把他吓了一跳。

司南轉頭看了他一眼,又轉回大屏幕:“沒看見它耳朵上別着一個蝴蝶結嘛,肯定是女的啊!”

陳森像看什麽新鮮玩意一樣看着他:“你喜歡看動畫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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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行吧。”

“這講的什麽?”陳森又問。

司南無奈:“這都演一半了我怎麽跟你講?”

陳森撐起身子四處看了一圈:“關雁他們呢?”

“外面逛去了。”

“你怎麽不去?”

“我怕你在電影院被人殺人滅口。”

“我又沒做虧心事,我怕啥?”

司南沉浸在劇情裏,懶得理他了。

陳森不依不饒:

“你餓不餓?”

“……”

“我有點餓了。”

“……”

“咱們晚上吃點啥啊?”

“……”

“幾點了?”

“……”

“該吃晚飯了吧?”

“……”司南忍無可忍的一巴掌捂住他嘴把他往椅子上按,陳森唔唔掙紮了兩聲,懶得動彈了。

司南警告的瞪了他一眼,但因為影廳太暗,收效甚微。

正要收回手,陳森擡手一把抓住,五指一彎扣住他的。

司南有點愣的看着他。

陳森用了點力。

“你比我矮,怎麽手比我還大?”

話說完手就松開了,一臉沒事人的表情。

抽離的過程被視覺放慢了,感觸格外清晰。

司南後知後覺的緊張起來,感覺有點喘不上氣,兀自轉過頭去發愣。

“你發什麽呆?不看電影嗎?”

司南:“……”

這人故意的?

“你不是餓了嗎!”

陳森恍然大悟的點點頭,幹脆利落的起身,抓了抓頭發往外走。

司南握了握拳頭,被陳森用力握過的掌心有些發燙。

出了影院,陳森給關雁打電話,說是正在超市買東西。

“關大廚打算晚上好好給我們露一手。”陳森說。

他睡飽了,臉色看着都要紅潤了點,捉弄起人來也是格外的得心應手。

司南一方面恨得牙癢癢,一方面又有點憂心,不知道陳森此舉是在試探什麽,還是就只是單純的開玩笑。

回去的路上,坐在出租車上,陳森看着從出電影院就開始保持沉默的某人,問:“想什麽呢你?”

正要回答,手機響了。

司南掏出來,未知號碼發來的短信。

點開——

“我是缪然。”

幹脆利落的四個字,一句多餘的廢話都沒有。

司南還在想誰是缪然,新短信又進來了。

就這樣,從在車上一直到下車進屋,司南的手機非常穩定的保持着一分鐘一響的節奏。

關雁他們先回來,已經在廚房忙活上了。

陳森作為傷殘人士,十分自覺的貫徹了他一直以來的行為作風,進門就窩院裏的躺椅上去了。

天色漸漸轉暗,他拄着拐來到廚房門口,靠着門框,看着廚房裏忙活得熱火朝天的那兩人問:“我說,你倆行不行,我今晚上到底還能吃上一頓熱乎飯不?”

關雁忙的腳不沾地,快一個小時了,他剛把菜和肉切好,根本沒工夫搭理他。

陳森又轉向給關雁打下手的許旭,問:“司南人呢?他做飯那麽厲害怎麽沒過來掌勺?”

關雁一記冷眼斜射過來。

許旭:“他說他接個電話。”

陳森:“接多久了?”

許旭:“快半個小時了吧!”

“我找找他去。”陳森拄着拐準備轉身,結果跟司南來了個迎面相逢。

司南:“你幹嘛去?”

陳森:“我找你去。”

司南:“找我幹嘛?”

陳森:“做飯啊!我餓了。”

司南:“……”

最終,由關大廚掌勺的這頓晚宴在司副廚的配合下,圓滿完成了。

陳森家的這個小院被打理的很是精致漂亮,種滿了花花草草,角落處還砌了一小圈水池,裏頭養着兩尾紅白錦鯉。夏夜裏坐在葡萄架下乘涼,切兩塊紅瓤黑子的冰西瓜,再就點啤酒和小菜,簡直就是神仙待遇。不過大冬天的就不太适合在院子裏吃飯了,熱騰騰的飯菜擺上桌不出五分鐘就會涼掉。

飯菜擺上桌,總感覺缺了點什麽。

關雁頻頻的給陳森打眼色,後者裝作看不見,最後關大爺怒了,筷子一丢,就開始在客廳翻箱倒櫃起來,最後成功的被他翻出了半瓶茅臺和三瓶紅酒。

明早還得去醫院接老爺子回家,幾個人也不敢多喝,就将就那半瓶茅臺了。

喝着喝着,司南手機又響了一聲,陳森側目看了一眼,看見他手速飛快的回了消息,神态鎮定自若。

嘻嘻鬧鬧的一頓飯吃完喝完快十一點了,飯桌上一片狼藉,都懶得收拾。

李念琴和老爺子不在,家裏空着的房間剛好夠四個人睡。

關雁洗了把臉就自動自發的鑽陳森那屋去了,許旭洗完澡出來,看着司南比劃:“那咱倆睡一個屋?”

“成。”司南說,“我也洗個澡去。”

許旭也回房間了,客廳裏于是只剩下陳森。

陳大爺翹着他裹着石膏的腿坐在沙發上抽煙,平時李念琴在家不讓他抽,半個月了,難得放松。

有點無聊。

他打開電視,砰砰砰的機槍聲陡然蹦出來,吓了他一跳。

關掉。

看看窗外——天色徹底黑了,一些看不清形狀的黑影在窗外晃蕩。

是樹吧?

還是別的什麽?

他就着這個問題展開了一段聯想,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那團晃蕩的黑影看,最後活生生的把自己吓出了一身冷汗。

浴室第二次傳來嘩啦啦的水聲,司南快洗完了。

陳森嘴裏叼着煙屁股發了兩秒呆,然後倏地起身,連拐杖也沒拄的走到了許旭他們那間卧室。

門大敞着,許旭背對着門,不知道睡着了沒有。

陳森動作很快,目标明确的直奔司南的背包,摸索一陣翻出他的手機,沒有鎖屏密碼,輕松打開短信箱。

他很快的浏覽完,将手機放了回去,然後重新回到了客廳的沙發上。

司南吹幹頭發從浴室出來,看到陳森已經在沙發上躺下了。

“你怎麽不回屋睡?”

“關雁打呼嚕吵死了。”陳森皺着眉閉着眼睛抱怨。

司南側耳一聽,的确是鼾聲震天。

“那你去跟許旭睡,我睡沙發。”

“不用。”

司南走過去,蹲下來好言相勸:“這個沙發太小了,你這麽蜷着睡會難受,對腿也不好。”

陳森閉着眼睛沒有理會。

司南聲音更輕了,帶着完全不自知的輕柔寵溺:“聽話,回屋裏去睡,在這兒睡一晚上明天起來你腿就廢了。”

陳森驀地睜開眼。

司南被他瞧的一愣。

幾分鐘前看到的短信內容在眼前一閃而過:

“你那個好兄弟,叫陳森的,我這兒有一個關于他的勁爆消息,想不想聽聽?”

“你喜歡他嗎?”

“或者我這麽問,你喜歡女的嗎?”

陳森阖上眼,所有情緒悉數退去。

隔天一早,傷殘人士陳大爺被留守看家,其餘的人都去醫院接老爺子了。

老爺子一到家精神就好了,關雁把從家偷來的收音機獻寶似的獻到他跟前,老爺子樂的直拍大腿,連忙讓把小曲兒放上,咿咿呀呀的就跟着哼上了。

關雁這兩天迷上了做飯,一聽李念琴要去菜市場買菜,連忙挎着個菜籃子就跟着去了。

司南把樓下院子裏的躺椅搬進屋,老爺子舒舒服服的躺着,眼睛半眯着問他:“以前沒見過你啊?”再一看許旭,“這小夥子我也面生的很。”

兩人互相看看,笑了。

許旭說:“爺爺,我倆都是陳森同學,第一次來看您。”

老人家點點頭,眯着眼朝司南招了招手:“過來我看看。”

陳森坐在旁邊沙發上玩手機。

他最近迷上了一款跳過障礙物的小游戲,游戲不難,他已經玩到最後一關了。聽見爺爺的話一愣,屏幕上的小人立刻勇往無畏的直沖了出去,然後撞倒在一顆大石頭上,GG了。

司南蹲下來。

陳森“切”一聲把手機扔沙發上,拄着拐往陽臺走。

老爺子瞧了瞧面前這個年輕人,心裏嘆了悠長悠長的一口氣:“生的太好看了。”

嘆息似的。

許旭沒忍住笑了。

司南也笑了。

“爺爺,您這是誇我呢還是損我呢?”

老爺子笑容溫和,粗糙枯瘦的手掌朝上翻開,司南微微猶疑了一下,将右手放了上去。

緊緊握住。

“好孩子。”

老爺子阖上眼睛,嘴角還挂着笑,睡過去了。

五分鐘的時間,陳森大腦一片空白。

他姿态慵懶的俯靠在陽臺上,面龐微微斜仰,冬日陽光倦怠,他神情卻比陽光還要倦怠,目光散落虛焦,只有微微顫抖的夾煙的手指洩露了一絲情緒。

“借個火。”司南說。兀自擡高陳森的手湊近了,腮幫子猛地一吸,煙草迅速燃燒的滋滋聲聽得兩人心裏俱空落了一拍。

“他跟你說什麽了?”陳森問。

司南緩緩吐出個煙圈,笑着眯了眯眼。

高大清瘦的幹淨少年,心裏難得藏了點挑逗心思,情意外露而不自知,眼波竟生出兩分女子的媚氣來。

“誇我好看。”

“不要臉。”陳森嗤笑着背過臉去。

司南爽朗大笑。

冬日雲層積厚,天色晦暗,少年的笑聲卻只讓人聯想到春光明媚,三月桃花,四月始盛。

初八一早,許旭得回了。

他們家那邊每年初八都會舉行登山節,正是農家樂賺錢的日子,他得趕着回家幫忙去。關雁的父母頭天晚上打了電話說今天下午到,估計還得再待上幾天。

許旭本來以為司南還會再留幾天,沒想到他也要走。

“家裏有點事,我得先回去一趟。”

“大過年的讓你們幾個孩子跑這一趟阿姨心裏已經很過意不去了,快回去跟家人好好待幾天吧,轉眼就要開學了。”李念琴說着,又把早早準備好的特産給兩人一人塞了一大包提上,“路上注意安全,到家了給小森發個短信,以後放假了再來玩。”

司南一邊答應着,一邊偏過頭去看坐在沙發上玩手機的陳森。

“小森!去送送你同學去。”李念琴催促。

許旭忙擺手:“不用了阿姨,陳森他腿不方便,我們自己走行了。”

陳森手指翻飛,又驀然頓住。

又死了。

什麽破游戲。

他扔掉手機站起身來,不情不願的拄着拐往外面走。

關雁昨晚上吃壞了肚子,一早上跑七八遍廁所了,在廁所蹲着坑跟兩人告了個別。

三個人在巷子口等車去車站,許旭莫名的感覺氣氛有點奇怪,也不知道是哪根神經搭錯了,說了句:“我去旁邊超市買瓶水,有點渴。”

許旭一走,氣氛更奇怪了。

陳森靠電線杆站着,拿拐杖一下下戳着地上的一張口香糖紙,看上去有些焦躁的樣子。

司南看了他一會,問:“你跟張紙較什麽勁?”

陳森擡頭看了他一眼,垂下頭,更加用力的拿拐杖戳了戳,賭氣似得。

司南一瞬間福至心靈的感覺到了什麽。

他心跳的有些快,有些不可思議,還有些驚慌,他怕他感覺錯了。

“你不想我走?”

拐杖停下了。

司南舔舔嘴巴,口幹舌燥的,心快蹦到嗓子眼兒了。

他放下行李往陳森跟前湊了湊,壓低聲音又問了一次:“是不是啊?”

撩人的低沉男音。

透露着極大的不确定和不自信。

陳森原本比司南要高,但因他松垮垮的站着,瞬時便矮了對方半個頭,此時再偏頭擡起眼來,竟然需要仰視身邊人。

距離太近,彼此直視的一瞬間都有些發愣。

司南呼吸滞重,不死心的又問了一遍,語氣近乎于誘哄。

“到底是不是啊……”

陳森睫毛微顫,望着他笑,不肯松口。

司南心口有些酸,伴着抽絲一般的疼痛感,他眼神軟下來,陳森被他一把拉進懷裏。

“你故意的。”司南聲音發沉。

回答他的,是略顯敷衍的回抱。

不遠處,超市門口,許旭鼓着倆腮幫子看着視線裏抱在一起的兩人,神情有些迷茫。

他們這是在幹嘛?

這樣的狀态大概持續了有十幾秒,許旭有些艱難的把嘴裏的水給咽了下去,腦子發抽似的又轉身進了超市。

一瓶水好像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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