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十年前,東石縣有一條大河。那時的河水清澈,充盈,每日都圍繞着小城靜靜奔騰。河對面是一片墓地,這裏的人們信奉“彼岸”,認為人死之後,肉體需得埋在大河的另一邊,這樣靈魂才算是抵達彼岸,得到救贖。
陳森的父親就被埋在那裏。
是讀小學一二年級的時候,父親在外工作遇險,和微微發臭的屍體一起送回來的還有一封遺書。母親把自己關在屋子裏整整一夜,夜裏,他去靈堂看父親,蒼白的皮膚,青色的嘴唇,僵硬的躺在那一方小小的棺木之中。
忽然起風了。
他吓得渾身哆嗦,所有看過的鬼片鬼故事争先恐後的往他腦子裏鑽,母親悄無聲息的出現,把他抱進懷裏,不說話,可他知道,她已經非常非常難過。
“媽,爸爸是死了嗎?”他問。
母親艱難的隐忍着哭聲。
他于是知道,父親是死了,死的透透的了。
人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經年累月,慢慢地,你生前在這個世界留存的痕跡都會被一點點抹去。生命是一個諷刺的玩笑,如果結局注定,那麽過程中所發生的痛苦和喜悅是不是都應該看淡?
這是他很小就在思考的一個問題。
後來,時間洗刷所有記憶,如果不刻意去看照片,他幾乎都記不清父親的樣子了。
他的成長缺乏絕對雄性力量的教導,但他仍舊長成了母親期望的樣子——愛笑,陽光,喜歡運動,聰明,像所有同年齡的男孩子一樣熱衷于調皮搗蛋。盡管他對此其實并沒有什麽興趣。
第一次發現自己和別的男孩子不一樣時,他很茫然。這個“不一樣”讓他本能的感覺到羞恥。于是他又開始思考那個擱置多年的問題——如果結局注定,那麽過程的掙紮還有沒有意義?
如果有意義,那是要滿足大家的意義,還是滿足自己的意義?
如果結局注定,那麽一切掙紮所帶來的痛苦和歡愉,折磨和悲傷,是否只是一場幻覺?假如答案是肯定的,那麽人又該如何說服自己真實的在幻覺中存活,而不對生活喪失信心?
他找不到答案,最後只得出一個結論——死亡才是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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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生前最後五分鐘身邊只有他一個人,所有人都退出去了。他蹲下來,撫摸老人爬滿斑點的枯瘦的手。爺爺喊他:“小森啊。”
世界好像突然就被按了暫停鍵似的,所有畫面極速往後掠去,陳森回頭看,身後一片白茫茫,他和爺爺,仿佛站到了天地無涯處的中心。
“小森啊,人心就那麽大一塊,不能藏太多事。事多了,心就沉了,人也就站不住了。起先還能弓着背走,後來就只能跪着走了,到最後,走不動,就只能躺着了。你還年輕,要好好活着,至少要活到爺爺這個歲數再來團聚,好嗎?”
“好。”
老爺子神情有些倦怠,陳森手握着他,指腹抵着脈搏,能清楚的感覺到生命逐漸流失的跡象。
老人家突然“诶”了一聲,渾濁的眼珠子裏聚起一點光。他拽拽陳森的手,聲音混沌道:“你奶奶來了。”
陳森順着他問:“奶奶穿着那件旗袍嗎?”
“嗯,還別了枝玉蘭花,是個年輕姑娘的模樣。”
爺爺顫顫巍巍的擡起手,雙手前遞,上半身微微用力,像是要去拉誰的手一般。
陳森驟然松手。
“蘭兒,這是大外孫,你沒見過的。”爺爺偏過頭看他,面容慈祥。“小森有喜歡的人了,我都見過啦,也是個好孩子,生的很好看,跟我們家外孫很般配。”
緊攥的拳頭骨節泛白。
下一秒又被溫熱的掌心蓋住:“爺爺以前跟你說,不行,不要這樣。但是現在爺爺要走了,如果這世上能多一個愛你的人,那不管是男是女,爺爺都歡迎。”
“別害怕,孩子。”
褶皺的眼皮緩緩阖上,溫熱的大掌最後一次輕拍了拍他的手。
陳森周身的血液都凍住了,母親走進來,像十年前一樣抱住了他。
“媽,爺爺死了嗎?”他問。
陳森聽見她嗚咽的“嗯”了一聲。
整個世界忽然就分崩離析。
“陳森?”
他回頭,掉落的煙灰不小心燙到了手指,睫毛微微一顫。
司南跑到他面前,有些喘。
“什麽時候回來的?”
“昨天晚上。太困了……”說着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連帶着打了個走音的呵欠。
“家裏的事……都處理好了?”
“嗯。”
司南看着他一副精神不濟的樣子,再想想關雁描述的他這兩天的表現,恨不得立刻給他扛回床上去。
“這都要放周末了,你跑來幹嘛?黑眼圈重的都能跟熊貓攀親戚了。”
“我想見你啊。”
輕飄飄的五個字,纏絲一般的,一下就把某人給裹住了。
司南呆了有那麽幾秒鐘,在這幾秒鐘的時間裏,這五個字被他掰開揉碎了在心上滾了一遍,心口微微發燙。
他找不到話說,視線東瞟西瞟,落到陳森的右腿上:“這東西什麽時候能拆?”
“還要半個月。”
“哦。”
沒話說了。
他又沒話說了。
“你從什麽課上跑出來的?”
“英語課。”
“那你還回去上課嗎?”
“馬上就下課了。”
“哦。”
陳森這個“哦”成功的把他給逗笑了。
司南摸摸鼻子:“我送你回家。”
陳森:“我走不動。”
司南:“我背你。”
陳森:“被學校女生看見會不會有損我的高大形象?”
司南:“……”
司南背着他走在校園裏,陳森好意提醒:“咱倆這屬于早退,你能別這麽光明正大的走主道嗎?”又嘀咕,“第一次見還瘦的跟竹竿似的,吃什麽了……”
司南:“什麽?”
“沒什麽。”陳森拍拍他厚實的肩膀,“我讓你走快點,別瞎繞圈了,這會都還沒下課呢,哪來的女生?說什麽信什麽……”
司南:“……”
哦。
宿舍。
關雁撂下一句“行吧”把手機扔到了桌上,許旭正在拆床單,聽見動靜轉過身:“怎麽了?”
“司南說先送老陳回去了。”他一屁股坐下來,越琢磨越覺得哪裏怪怪的。“老許,你覺不覺得有點奇怪?”
“哪裏奇怪啊?”許旭神色無助,不太有底氣的反問。
“老陳什麽時候回來的?為啥我都不知道?司南什麽時候出去的,我也不知道。總覺得哪裏怪怪的……”關雁說着說着哼了一聲,開始吐酸泡泡,“陳森這個狗東西,老子跟他這麽多年兄弟,眼睛一眨就被人拐跑了!喜新厭舊,渣男!”
許旭被他吼得心髒一抖,拆床單的手再三猶豫,最終使勁一抓,轉過頭:“你覺不覺得……”
“什麽?”
“算了,沒什麽。”
“有話你就說啊!你是不是也覺得他們倆太不像話了?還搞小團體!”關雁憤憤,非常想把許旭拉入自己的陣營裏。
許旭再三張嘴都找不到合适的說辭,最後非常婉轉的提示道:“春天好像來了哈?”
“哈?”關雁一臉茫然。“然後呢?春天來了,小燕子都穿上了新衣服?”
“……”
許旭決定放棄了。
三月底,陳森的腿好的差不多了。
去醫院拆石膏那天,幾個人都去了,關雁捧着拆下來的畫滿塗鴉的石膏,對陳森傻樂道:“我得把這留給我兒子,以後當我們老關家的傳家寶。”
陳森:“你兒子跟你多大仇啊?”
關雁:“你懂什麽?我這是為了警示後人,不要像他大爺一樣亂逞英雄,以為自己是蘇盆慢啊?”
陳森嫌棄的眉毛皺成一團:“你這口音還能不能行了?”
關雁:“挨乃尅。哼!”
周五這天剛好是愚人節,第二節課下課,廣播站通知今天停操,還刻意強調了三遍不是騙人的。陳森上完廁所回來沒有從後門進,而是走了前門,途中碰見剛從老師辦公室回來的林纾,順手接過她手裏厚厚一沓作業本,在後者茫然的神情中進了教室,把作業本放到講臺上,然後朝司南的方向喊了句:“司南,裘總讓你去辦公室找他。”
司南不疑有他,起身就往外走。
陳森笑着下了講臺,關雁笑的賊奸,偷着腥的貓似的。
林纾一腦袋問號的叫住陳森:“你怎麽知道裘總找他?”
陳森哈哈兩聲想提醒她今天愚人節,看林纾的表情有點不對,猶疑道:“裘總真找他?”
林纾點點頭:“好像是為了‘詩歌節’的事,裘總想讓他當領誦人。”
陳森:“……”
關雁:“……”
“報告。”
“進來。”
司南走到裘總的辦公桌跟前,後者剛批改完最後一張周測卷,從卷子堆裏擡首起來,看了司南一眼,表情微微放松。
“司南啊,這次周測考的不錯,總的來說,比你剛進校成績提升的已經很快了。”裘總慣例般的跟他談了一番各科的學習,然後才從辦公桌上摸索出幾張紙,遞給他。“你看看這個。”
“詩歌節?”司南看了裘總一眼,本能的感覺到不好。
“嗯,上次晚會你表現的很好,大家對你都印象深刻啊!”裘總微微側了側身子,正面他,“這次詩歌節新添了比賽環節,我的建議是,林纾牽頭組織排練,你來當這個領誦人,你看怎麽樣?”
“不怎麽樣。”司南想也沒想的回答道。
話音落,霎時感覺身上多了幾道熱烈的注視。
辦公室裏鴉雀無聲,司南這次是鐵了心了不想再出風頭了,心裏準備做的很充足,就算裘總說破天去,他也不答應。可沒想到裘總竟然點點頭,說:“那行吧,你要不願意那也不勉強。”
他都有些懵了,不敢相信的問:“真的?”
“真的啊!”裘總微微一笑,忽然換了話題道,“對了,等下你回教室順便跟同學們說一聲,以後晚自習之前那半小時休息時間咱們就取消了,改成在教室自習,我親自監督!”男人一臉正氣,目光嚴肅。“人家其他兩個重點班我聽說都取消了,你們馬上就要進高三了,得緊張起來,什麽籃球啊,就先不要打了,你覺得怎麽樣?”
司南:“……”
他覺得蛋疼。
裘總笑眯眯的看着他,擺明了這是一個交易——參加就不取消休息時間,不參加就大家一起不痛快。
關雁因為過往的慘痛經歷,在愚人節這天專門給自己提醒“陳森說的所有話都是放狗屁,一個字都不要信”,結果沒成想他哪兒也不去,就坐在座位上還被整了一回。
“放學的時候別忘了去小賣部給李姐結賬。”陳森再次提醒他。
關雁瞪着他恨的牙癢癢。
大約十分鐘前,陳森叫他一起去小賣部,關雁疑心有詐,說什麽也不肯去,陳森就拉着許旭去了,過了會抱着一大堆吃的喝的回來了,還分給了他許多。
關雁吃的心驚膽戰,老覺得東西有毒。等他解決完一包薯片了,陳森才拍拍他肩道:“謝了。”
關雁咬着薯片發懵的樣子實在太搞笑,許旭沒忍住噴了出來,好心給他解釋道:“陳森跟李姐說你今天過生日,請大家吃東西,賬都記你頭上。”
關雁後悔的差點沒吐出來。
正當口,司南回來了,陳森扔過去一包薯片,笑的一臉壞:“雁子‘生日’請客,別客氣。”
司南也是一臉懵的看着關雁:“你今天生日?”
關雁:“……”
許旭捧着肚子快笑死了。
陳森轉頭看向司南:“裘總找你幹嘛?”
司南把手裏的兩張紙甩甩:“詩歌節。”
陳森沒再多問。
司南回到座位上,剛剛這麽一鬧,他突然想起來,陳森的生日好像要到了,上次聽關雁說,好像是農歷的谷雨前後?
褲兜裏手機微微一震動,司南掏出來,是缪然發來的消息。
—我喜歡你。
什麽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