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AfterStory (2)
他,将另一只手覆在他的手上。少女的長發蜿蜒在男人的膝上,兩人體溫相貼,一時之間誰也沒有說話,只有夜風在車外呼嘯的聲響,和二人近在咫尺的呼吸聲。那樣的安靜,卻也平和。
一直到胧車駛入那片深碧的海洋,陸生才松開真奈的手,從袖中取出一頂白色的天冠戴在她頭上。
“為什麽要戴這個?”
“黑鲷大将不喜歡人類。所以要把你作為人類的氣息給藏起來。”
“黑鲷大将是誰?”
“是這片海域的主人,很有名的大妖怪。這個季節想看櫻花的話,也只能去他那裏看了。正好又遇上他開宴會……”
“海裏也會有櫻花嗎?”
“是啊,海浪之下,也會有櫻花随波盛開,那是永遠也不會枯萎的花。”
“那是什麽樣的櫻花呢?”
“我們已經到了。”胧車停止,陸生向真奈伸出手來,“用你的眼睛親眼看看怎麽樣?”
真奈笑了笑,将手交到了陸生手中。雙手交握,陸生就這樣牽着她走下了胧車。目光所向之處,一株巨大的櫻花樹正在灼灼盛放。置身于波浪之中的感覺非常奇妙,被海水溫柔的包裹住,但衣衫卻不會濕,呼吸也依然自如。那櫻花樹随着海波搖曳着,飄落的花瓣落在她的手心。
“……好漂亮。”
真奈喃喃,輕輕握住了那淺緋色的櫻花。陸生牽着她的手向前走,卻被一名穿着十二單的美人攔住了。女子欠身行禮之後,掩唇而笑。
“不知奴良組的總大将來此地有何見教呢?”
“只是來黑鲷大将的宴會上賞賞櫻花而已,未先通報就來訪是我失禮,不過,黑鲷大将總不會連兩杯水酒也不舍得勻給我吧?”
“哪裏哪裏,您說什麽笑話呢。您這樣的妖怪之主能賞光來此,大将會非常高興的,還請您上座。”美人笑吟吟的一躬身,“您的這位同伴也請一起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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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兩人落座之後,陸生才看向真奈。
“知道我是妖怪,你好像也不驚訝呢。”
真奈接過美人遞來的酒壺,無比自然的為陸生斟滿一盞酒,聞言擡起頭,微微笑彎了眼。
“無論如何,陸生都是陸生啊。”真奈的眼眸是溫柔的水藍色,“人類還是妖怪,有那麽重要嗎?”
“也是。”陸生的笑容複雜,“你不會在乎這種事情。”
他們來的已經算遲了,歌舞已經開始,櫻花之下,海波之中,幾名身着十二單的美人正在起舞,桧扇在海波中舞出美麗的紋路,櫻花落在她們逶迤及地的長發上,也飄散在華美的裙裾之間,另有兩位笛手在樹下吹奏,一位吹的是龍笛,另一位吹的卻是西洋長笛。海中的舞與花宴有如一場遙遠的夢境,現實與虛幻在這一刻交錯,迷亂了觀者的雙眼。
是夢嗎?還是現實呢?已經區分不清了。
不過,那也不是什麽要緊的事。
只要盡情享受這一刻的歡愉就好,只要為這一刻歡笑就好。
這就是緣了。
在數千數萬的日子裏,在曾目送遠去又将要迎來的時之長河裏,唯有這一刻是如此的耀眼奪目,比光更明亮,比花更短暫,比星辰更加遙不可及。
“海底看不到星光呢。”陸生仰起頭來,喃喃,“有些可惜啊。”
那遙遠的,早已死去的星辰留下來的輝光。遠在幾百萬光年之外,隔着漫長的距離與時間,他所目見的,只是早已消逝的光芒。
陸生伸出手去,握住了真奈的手腕。
但是,起碼這一刻,起碼現在。
這最遙遠的星辰,就在他的手中。
***
那場海下的花宴并沒有平靜的結束。
奉酒的侍女上酒的時候不慎碰掉了真奈的天冠,暴露了她的人類身份。奴良陸生一邊說着“哎呀哎呀這可麻煩了”一邊一把抓住真奈的手,帶着略顯痞氣的笑容,充分發揮發揮滑頭鬼的種族天賦,在一衆大小妖怪的追打中腳底抹油逃了出去。兩個人的笑聲中,一起穿過無邊海域,躍出月夜下的海面。
兩人一起倒在沙灘上,億萬星辰在夜幕上熠熠生輝,仿佛觸手可及。不知是哪裏的情侶在海邊放煙花,絢麗的花火在夜空中盛放了又凋落,宛如萬千星光向着他們的懷抱墜落。真奈笑着,而陸生就這樣靜靜注視着她的臉龐。
啊啊。他所想要的,原來也不過只是這麽一個鮮活的,笑着的黑子真奈……而已啊。
“你要多笑笑才行。”
迎着少女不解的目光,陸生低聲說道。
“為了這個笑容,我失去什麽……都可以。”
真奈微微睜大了眼睛。片刻之後,她回握住了陸生的手。
“不要說這麽悲哀的話啊。”她靜靜注視着他,“我也想要,看到陸生你的笑容啊。”
陸生怔了怔,而後微笑起來。
“你真是……太過溫柔了。”他站起身,而後将她拉了起來,“好了,已經這麽晚了,我該送你回去了。”
胧車不知何時已經停在了兩人身畔,陸生扶着真奈登上胧車,而後松開了手。
“它會把你送回去的。”陸生握着真奈的手,将一個吻落在了她的手背上,“那麽,晚安。”
鎏金色的眼眸凝視着她,在這一刻,終于流露出了些許憂郁的傷痛。然而陸生依然微笑着,帶着妖怪之主的笑容。
“還有……さようなら(永別了)。”
——至少在最後,讓我用微笑與你道別吧。
真奈下意識地向着陸生伸出手去,然而就在此刻,胧車向着夜空飛去,她只能将身子探出車外,聲音回響在夜空之中。
“謝謝你——”
“無論是治好了我的嗓子,還是帶我來看櫻花,都非常感謝你!”
“今天晚上我真的非常開心——所以,下次再見面的時候,就輪到我來帶給陸生笑容了!”
銀黑色長發的妖怪微笑着,注視着遠去的胧車,并沒有說什麽話。直到胧車消失在他的視線之中,他才輕輕嘆息了一聲。
“……下一次,見面嗎?”
胧車之上,真奈松開了手,在她的手心裏,兩片粉色的櫻花貝還帶着海水的氣息。
“海中……永不枯萎的櫻花嗎?”她再度将櫻花貝握在手心,輕輕抵在心口,“如果能再次相遇的話……那該有多好啊。”
然而,在真奈視線所不及的遠處,黑暗沿着陸生的腳踝纏卷而上,而他只是微笑着望着星空,仿佛仍然注視着那個遠去的少女。
“時間到了嗎?”
宛如在呼應着這聲嘆息一般,黑暗将男子身着着青色和服的身影吞沒。
一陣風過。海邊已然空無一人。唯有濤聲,依然回響在夜色之中。
***
奴良陸生走出次元的魔女的商店時,尾指上那看不見的紅線已經消失了。在他邁出門檻之前,魔女從身後叫住了他。
“你會後悔嗎,奴良陸生?”
少年的腳步頓住,背影逆着光,孤獨卻又堅定。
“不會。”他回過頭來,對侑子小姐露出一個笑來,“這次的相遇只是讓我更确定了一點——對于我來說,她在哪個地方好好活下去,就已經足夠了。”
“是嗎。”壹原侑子垂下眼,“那麽,你不要忘記這句話。”
“無論今後發生了什麽,你都不能主動去見她。”
“被切斷的【緣】不會再連接起來。所以,你永遠也不會再遇到她——這就是命運。”
“如果是有【緣】連接着的人,無論千山萬水還是生死相隔,都一定會相遇。但是,沒有【緣】相遇的人,即使世界崩塌,也絕對不會相見。命運為了不讓不該相遇的人相遇,就算要抹殺其中一方也在所不惜。”
“你和她之間,比較容易抹殺的是她。所以,如果你想要違抗命運與她相遇的話……你所愛的那個女孩,也許會再一次被命運奪走也不一定。”
一時死寂。
小小的庭院中,靜的連風的聲音也聽不到了。
許久許久,奴良陸生才再度微笑起來。
“是嗎?我明白了。”
那個笑比雲的影子還要輕。
他就這樣走出了店門,再也沒有回頭。
***
七年後。
春日的雨來得如此猝不及防。明明還是晴天,驟雨卻忽然落了一地,透明的雨滴折射着太陽光,美得不可思議。
23歲的奴良陸生坐在列車臺長椅的這一端,靜靜注視着這場太陽雨。他在等鸩和冰麗他們過來,他們約好一起去四國,和那邊的妖怪們接洽。這樣的天氣裏,他總會想起很多事情。
關于……那個人的事情。
列車臺的休息椅被牌子隔開,在牌子的另一端,他的背後,有一個女人在輕輕哼着歌。那是不知名的曲調,也說不清是什麽風格,但那真的是非常溫柔又美好的歌聲,合着雨聲,勾起人心裏最懷念的往事,如同一只溫暖的手,撫平內心最隐秘的傷口。
奴良陸生無法自控的回想起黑子真奈。
從他打探到的消息來看,真奈這幾年過的并不算壞。不知道那天之後真奈對笛小路艾莉卡說了什麽,總之,艾莉卡從那之後再沒有對真奈做什麽。她們三個人的組合在十八歲那年正式從偶像樂隊轉為了實力樂隊,得到了業內人士的一致認可。高中畢業之後,三個人分別考上了不同的大學。不知道是因為學業還是因為理念不合還是終于無法忍受久我薰的營銷,BIOS宣告暫時解散。
久我葵去了美國的茱莉亞音樂學院,在美國留學期間,久我葵與同在美國做職業球員的青峰大輝交往,不知為何,這一對讓奴良陸生無端想起了那句“如果是有【緣】連接着的人,無論千山萬水還是生死相隔,都一定會相遇”。久我葵與青峰交往之後性格和緩了許多,甚至達成了與久我薰的和解。
笛小路艾莉卡去了瑞典隆德大學的音樂學院,四年的大學時間裏幾乎将北歐各國玩了個遍,她拍的風景照在推特上也算很有名氣,甚至有知名攝影家評論他的照片裏有一種“冰冷到令人顫栗的美”。她在北歐的死亡金屬音樂圈也混出了一點名氣,那華麗的低音和妖異的顫音幾乎成了她的标志。任何聽過她唱死金的人都會覺得,這個嗓子天生就是應該唱死金的。
而黑子真奈的選擇跌破了所有人的眼鏡。她去了築波大學攻讀民俗學。陸生常常聽到她去哪個民間藝人那裏學藝的消息。沖繩和奄美群島那些唱島呗的呗者幾乎全部被她拜訪過。去年她終于出了一張個人專輯《真晝》。盡管沒有太多宣傳,初始發行數也不過5000張,但是卻收到了極好的反響。那種仿佛能滌淨人的靈魂的歌聲,一直撫慰到心裏最深的傷口的溫柔,不僅讓她在普通聽衆那裏獲得了“療愈系”“女神”的綽號,也讓她在民樂界的大能們那裏得到了交口稱贊。媒體甚至将她的歌聲稱為“日本100年來最美麗的歌聲”。
令所有人意外的是,在他們都以為BIOS将成為往事的時候,三個人在大學的畢業典禮上宣布了重組BIOS的消息。
“我還是想要和大家一起唱歌。”
那個時候,黑子真奈是這麽微笑着說的。
七年過去,樂壇早已經風雲變幻。曾經紅極一時的Trapnest因為吉他手本城蓮吸毒被曝光,迅速的成為了昨日黃花。當年Trapnest的歌迷們現在心裏的王者是BLST,每回BLST的演唱會都是場場爆滿,無數FANS在臺下狂喊着“大崎娜娜你是我的女王!”
離開四年之後,BIOS的輝煌似乎被遺忘了。然而,在她們重組的第一張專輯發售時,所有人都見識到了這頭怪物的可怕之處。即使沒做任何宣傳,專輯發售首周依然以壓倒性的優勢登上了ORICON榜首位,生生将現在的歌壇天王不破尚擠到了第二位。
那張專輯陸生也有一張。CD封面上是三人逆風的背影,其下寫着一行小字——久等了。
當無法入眠的時候,陸生就會聽這張CD。
真奈的歌聲比少女時期更加完美了。如光一般,如海一般的歌聲,像是乘上了風的翅膀,無論多高多遠的地方都能夠到達。氣息的控制更是堪稱絕頂,那歌聲是那樣的溫柔,那樣的美麗,仿佛連地獄也能照亮一般。
——宛如神跡。
那麽,陸生呢?
他是魑魅魍魉之主,統率關東地區的妖怪總大将。在經歷了幾次大戰之後闖出一片威名赫赫,無人敢來冒犯。他那披着赤色畏字羽織的背影,成了許多曾與他為敵的妖怪們的夢魇。
他過的很好嗎?
也許吧——除了還無法忘記她。
奴良陸生收集着有關黑子真奈的一切,然而從未去見她,只有在三年前她生了重病的那一次,才托人在她的床頭放上了能驅除疫病的奇花。
因為過去被改變了,陸生周圍的人都已經忘記了黑子真奈。沒有人記得那個曾經在奴良組的櫻花樹上與他們總大将共飲明月的少女,沒有人記得百鬼夜行時滑頭鬼牽着一個人類少女的手,沒有人記得奴良陸生……曾經深愛過一個亡靈的幻影。
雪女忘記了,鸩忘記了,蛇蜒忘記了……連奴良滑瓢都忘記了,所有人都忘記了。
只有陸生還記得這一切。記得他們的曾經。
他想,那大約也是魔女的代價吧。
讓黑子真奈……繼續活下來的代價。
驟雨漸漸停息。火車進站的轟鳴聲中,陸生慢慢從長椅上坐了起來。就在此時,一個嬌小的女性踢踢踏踏的從入口跑來,一把抱住了那個一直在他背後哼歌的女子。即使是這麽嘈雜的環境裏,那個名字還是如同針紮一樣紮進他的耳中。
“真奈!”
——那是,笛小路艾莉卡的聲音。
陸生的腳步頓住了。
時間的長河在這一瞬間呼嘯而過,卷起無數記憶的碎片,奴良陸生在這一刻又看到了那麽多的曾經,狐貍雨中少女凝望着櫻花樹的眼眸,夕陽下的圖書館裏她擡起頭的樣子,雲海之上歡笑的她,百鬼夜行之夜與他共飲一盞甘露的她,海波下的櫻花……那一瞬間,他只看得到她了。
那是他曾經擁有的,關于她的一切。
時間的長河淹沒了一切,也帶走了過往的殘片,那些愛與憎、那些激烈的情感,有如沉沙一般慢慢沉積了下去,積澱成一片死寂。
“總大将!”
雪女他們的呼聲将陸生從恍惚中驚醒,他擡起頭來看着這些擔憂的注視着他的同伴,忽然露出一個釋懷的笑來。
是啊,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現在他所擁有的,是這些同伴。
已經夠了。
陸生向着他們的方向邁開腳步。
——他一次也沒有回頭。
所以陸生也沒有看到,當他登上列車之後,那女子忽然回過頭來的樣子。
“怎麽了,真奈?”笛小路艾莉卡不解的看着她。
“……沒什麽。”真奈的眼神有些恍惚,“就是……不知道為什麽,覺得錯過了什麽一樣。”
艾莉卡靜靜的看着她,良久,輕輕抱住了她的手臂。
“我一直想問……真奈為什麽還沒有男朋友呢?”
真奈無意識的摩挲着手機挂墜上的櫻花貝,忽然一笑。
“也許,是在等着和什麽人相遇吧。”
“是嗎?”艾莉卡笑笑,拉着真奈往列車上走,“好了好了,我們走吧!”
真奈下意識的回頭又看了一眼,依然什麽也沒有看到。于是她笑了笑自己的多心,便跟着艾莉卡一起往前走去。
“嗯,走吧。”
一左一右的兩輛列車,伴随着兩聲鳴笛,向着截然相反的方向駛去。
南來北往,各奔東西。
時間的長河靜谧的流淌,長到足以遺忘所有的輝光。
——【全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能看到這裏的你們,我愛你們所有人。
BGM:夏川裏美-《時の河》
壹原侑子:出自《xxxHolic》和《翼年代記》
黑鲷大将:出自《百鬼夜行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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