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薛謹其實對萬森年沒有太深刻的印象。
萬森年在Z大教的是刑訴,但恰好沒教薛謹那個班,所以薛謹只在選修的證據法課堂上見過他。雖然萬教授教學水平還不錯,但Z大法學院從來不缺教書好的老師,至少他們在校的時候,比起課上得怎麽樣,萬森年更為人津津樂道的是很有人情味的低挂科率以及他資助學生的善舉。
而薛謹一不需要老師放自己過考試,二也不是需要資助學費的貧困生,因此理所當然地和萬森年沒什麽交集。要不是回國後遇見顧之臨,他大概已經把這個沒什麽特點的老師忘得差不多了。
他站在門外,走廊裏只亮着一盞壁燈,顯得門縫裏透出的那絲光線更加明亮。
“這些年來你為森科出了很多力,老師很感激。”他聽見萬森年說,“已經夠了,當初我幫你沒圖什麽,只是想看你有更好的未來,你應該為自己考慮一下。”
“進森科是我自己的選擇。”顧之臨的聲音很冷靜,和平時沒什麽兩樣,好像他說什麽都格外有理有據,“剛畢業的時候您就給了我許多機會,這也是對我的幫助,您不必有心理負擔。”
萬森年嘆了口氣。
“機會是你自己争取來的,你足夠優秀,其實我并沒有做什麽……倒是你,這些年留在森科,委屈了。”
門外的薛謹愣了愣,發現這和他想象中的好像不太一樣。
他一直以為萬森年至少是想要顧之臨留下來替森科續命的,但這番話聽起來,倒像是他在勸顧之臨挂靠個好律所,別吊死在森科這棵樹上。
這科學嗎?難不成幾年來他都誤會人家了?
他側耳繼續聽,只聽顧之臨說:“沒有,在森科有在森科的好處,現在業務也不少,挺好的。”
“別人不知道森科什麽情況,我還能不清楚嗎?是委屈你了。”
“老師。”顧之臨的語氣強硬了些,“只是去年走了兩個律師,正常的人員流動而已,我們還可以再……”
萬森年突兀地打斷了他:“小顧啊。”
顧之臨聽話地停了下來。
“我有時候在想,那時要是換個人,或者我再謹慎一點,不透露為你媽媽支付手術費的人是我,你的情況應該會比現在好很多。
“那二十萬你這些年早就連本帶利地還了,按理說根本不欠我什麽。當初付那些錢對我來說也不困難,在我看來只是幫助自己喜愛的學生度過難關,但你為此付出的回報太多了……老師覺得良心不安。”
顧之臨反駁道:“不,您真的幫了我很大的忙。如果沒有那二十萬,我甚至可能沒辦法順利畢業。”
“所以你看,我只是想讓你順利畢業,不為家裏的事犧牲自己的前途,可你為了還這對我來說不算什麽的二十萬放棄了保研機會,執意到森科來工作,這從一開始就不是我想看到的結果。”
“我讓老師失望了。”
萬森年又嘆了口氣:“……你啊,怎麽就這麽一根筋呢。”
顧之臨便不說話了。他執意想做些什麽的時候,總是做大于說,甚至可能連找借口的功夫都直接省略。
走廊裏靜悄悄的,只有電梯偶爾上落提示的“叮”一聲會成為背景音,站在門外能把他們的對話聽得很清楚。薛謹不知道自己在那站了多久,反正萬森年果然沒能說服顧之臨些什麽,最後還是無奈地起身離開了。
他提前避到了拐角的陰影裏,萬森年沒發現他,他卻能在昏暗的燈光下看見對方已經有些佝偻的身影從辦公室裏走出來,回頭對顧之臨說:“不用送了,你忙完早點回去。”
顧之臨搖搖頭,執意送他到了電梯口,又對他說:“您路上小心。”
萬森年不知嘆了今晚第幾口氣,電梯門很快關上,開始緩慢下行。
顧之臨站在電梯口沒動彈,看着數字走到1才往回走。薛謹還站在拐角處,聽完他們的對話卻突然沒有了送外賣的心情。
他有點不知道在這樣的情況下該怎麽跟顧之臨交流,本想裝作沒來過,偷偷地繞路去坐另一部電梯,但折返的顧之臨像是側面長了眼睛,已經發現了站在陰影中的他。
“薛謹?”
“……”
被當場抓包,薛謹只好回過頭來,把已經快涼了的外賣遞給他:“心血來潮,請你吃飯。”
飯已經不燙手了,接過去也只剩下一點熱乎乎的感覺,隐約有些屬于食物的香味從快餐盒裏飄出來。顧之臨看一眼袋子上的店名,再掂量一下餐盒的溫度,對他在門外站了多久已經心裏有數。
“都聽見了?”
薛謹點點頭。
都被發現了,再說謊也沒有意義。
顧之臨也沒說什麽,提着飯轉身往屋裏走:“進來吧。”
他去茶水間用微波爐熱飯菜,薛謹自己找了個位置坐下,環顧四周,發現顧之臨的辦公室和他想象中有點不太一樣。
森科所在的這一層是回字形結構,茶水間和會議室之類的公用空間在中間,周圍一圈是助理和實習生呆的大辦公室和幾個律師專用的小辦公室。顧之臨的辦公室恰好在離電梯比較遠的一角,算是其中相對僻靜的位置。
這快要拆掉翻新的舊樓裝修在薛謹看來自然是不敢恭維,顧之臨的辦公室裝修風格和外面也沒什麽兩樣,只是他在裏面加了兩個相同規格的頂着天花板的大櫃子,一個有安玻璃櫃門,可以看見裏面滿滿當當全是書,另一個的櫃門卻是不透明的,不知道裏面放了些什麽。
他多少有點好奇,等顧之臨端着熱好的飯菜回來後随口問了句:“那麽大個櫃子,你在裏面放了什麽?”
顧之臨放下餐盒直接拉開櫃門讓他看,一邊是幾套備用西裝,另一邊上層放了床薄被,下層居然幾乎全是酒。
“……你還在辦公室裏喝酒啊?”薛謹難以置信道。
他自己也在辦公室裏弄了個小酒櫃,但遠沒有眼前這個氣勢磅礴,只是存了點酒偶爾過過瘾用,而顧之臨這櫃子裏少說也有十幾瓶酒,從幹白到伏特加,跨度大得有點吓人。
顧之臨搖了搖頭:“都是存着,大部分沒開過,要不要一起喝?”
“我吃過飯才來的……”薛謹這麽說着,視線卻從那一排酒瓶子上挨個滑過,最後改口道,“好吧,樓下有燒烤攤兒嗎?”
于是半小時後兩人開了瓶紅酒,顧之臨吃飯,薛謹吃燒烤,坐在辦公室的沙發上喝起來。
辦公室裏就一張長沙發,薛謹從沒有跟顧之臨這麽純潔地坐在一起喝過酒,尤其剛才他還一不小心就偷聽了對方跟萬森年的對話,感覺好像懷揣了個定時炸彈,随時可能被顧之臨點燃爆炸。但他擡頭偷瞄了一眼,發現顧之臨吃飯吃得很專心,其實也沒有分什麽心思來關注他,于是稍微放下心來,叼着雞翅邊吃邊找了個安全話題:“阿桑那邊應該沒事了,大概下周就會收到撤銷處分的通知。”
“嗯。”
“文學院那個小姑娘,你準備怎麽打聽她的情況?我今天問了問之前幫忙打聽消息的同學,他說那姑娘休學在家很久了,狀況一直不太好,要找她恐怕有點困難。”
顧之臨吃完了盒飯,蓋上餐盒前還把筷子整整齊齊地并起來放進去,最後系好袋子丢進垃圾桶。
“她是鄰市人,實在不行還可以上門。”他說,“挑個她父母不在家的時候去就好。”
“……行得通嗎?”薛謹有點懷疑這個辦法的可行性,“她精神狀态不好,父母會讓她自己一個人呆在家裏?而且她也不見得會見我們……”
一個受過嚴重身心創傷的小姑娘,精神狀态還出了問題,像他們這種不請自來的陌生成年男性,怎麽看也不像會受到友好接待的樣子。
“到時再說吧,現在還沒到那地步。”顧之臨一副船到橋頭自然直的模樣,給自己倒了半杯紅酒,然後問他,“給你滿上?”
薛謹便把杯子遞過去,看着半透明的酒液落進杯子裏,始終還是不太坐得住,主動承認錯誤:“剛才……我不是有意要偷聽你和萬老說話的。”
顧之臨放下酒瓶,沒對他偷聽這項行為作什麽評價,反而問:“你發短信的時候已經到樓下了?”
“嗯,心血來潮,沒想到來的時間不太對。”
在外頭偷聽的時候他已經罵了自己百八十遍多事,但罵得再多也沒邁動腿,就那麽神奇地站在門外聽了全程,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吃錯了什麽藥,為什麽突然對人家的隐私那麽感興趣。
很難說是出于心虛還是別的什麽,總之他挺理虧的,也沒打算逃避錯誤,索性就主動承認了:“偷聽是我不對,我不會跟別人說的。”
顧之臨微微蹙眉,又飛快地松開,語氣有點冷淡:“無所謂,這不是什麽秘密。”
其實這事沒太多人知道,萬森年有意沒對其他人透露,他也沒有向外人說這些的習慣,基本上除了老師和師母以外,知道這事的就他和他媽兩個。
現在又多了一個薛謹,但他覺得無所謂,畢竟那是薛謹。
薛謹不知道他怎麽想的,自己讨了個沒趣,摸摸鼻子端起酒杯掩飾表情的不自然:“……哦。”
他沒問那怎麽周圍沒一個人知道,明明大家都沒出國留在了江城,可他回來以後也只聽說了“顧之臨腦子有問題,畢業就進了森科,居然這會兒還沒走”的八卦。
大概只是因為他和其他人一樣,都屬于無關緊要的人群吧。
薛謹本來還想問問他媽媽是怎麽回事,但轉念一想,自己好像也沒什麽立場去問,又閉上了嘴。
那一年學費其實真不算什麽,顧之臨早就可以自己解決生活費,幾千塊的學費不會對普通家庭造成什麽壓力,但剛才萬森年提到的二十萬就另當別論了。他們大四那會兒,二十萬還不算是小數目,即使是蘇堯這種出手闊綽的有錢少爺一時半會兒也拿不出來,想來是很緊急的情況,做手術才需要這麽多錢。
難怪顧之臨一直呆在森科報恩,萬森年要不主動提,這人說不定能勤勤懇懇一路幹到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