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季成川看了他一會兒,神色沒什麽變化,甚至連挂在嘴角上的那绺笑意也沒斂回去,但季然知道他生氣了。
季成川的眉骨略高,鼻梁非常筆挺,眼窩凹陷進去,讓他的輪廓看起來有種跳脫亞洲骨骼的深邃感,即使讓季然來評價,抛卻主觀上的厭惡,他也不能否認這老東西長了一張高級的面孔,只要他願意,大概光用眼睛就能把那些不知廉恥的狂蜂浪蝶們迷得死去活來。
他不需要季成川的溫柔與慈愛,那是父親才有資格給予兒子的目光,季成川不配。
他只想看他生氣,憤怒,又拿自己無可奈何,就像現在這樣,哪怕臉上不動聲色,眼眸裏也翻湧着陰郁的低氣壓。他簡直要恨死季成川永遠都鎮定自若,游刃有餘的樣子。
十五歲的季然沒有獨立生活的能力,他面對倒在地板上的至親只會害怕到暈過去,像個廢物一樣給多年不聯系的男人打電話,他龇牙咧嘴地要求季成川放他走,可如果真的脫離男人獨自生活,他連明天的早飯錢都不知道該從哪裏找。
越是明白這一點越讓他生氣,男孩子尚在發育的自尊心過分敏感尖銳,生活軌跡又硬生生地被扭曲成三截,與姥姥共同生活的六年是他人格形成最基礎的六年,他知道姥姥對他的愛,所以惡心季成川是真的,反感自己的沒出息也是真的。季然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想長大,最好下一秒他就十八歲了,有着比季成川還要高大的身材,藐視着他,從這間房子裏大步走出去,頭也不回,讓季成川再也沒資格用“監護人”的身份挾制他。
可事實是,現在的季成川用一只手就能把他鎖在原地,并且至少還要再鎖他三年。
好,那就誰也別好過,我擺脫不了你,可我知道怎麽惡心你,怎麽往你骨頭裏插刀子,怎麽讓你心口滴血。
季成川看着他的兒子,男孩仰着纖細的頸項,執拗且兇狠地跟自己對視,牙尖嘴利,就像條短尾巴短腿的炸毛狗。
了不得,丈母娘到底是怎麽把他軟糯糯的小兒子給變成這副模樣的?
嫌自己生活了九年的家“髒”,像看仇人一樣看着自己,回到家第一天的季然多少都讓做父親的感到心涼。可仔細去看,那抿起的嘴角和緊緊扒着碗延的手指還是出賣了他——小習慣真是能跟人一輩子,六年前的小季然緊張的時候就會這樣,六年後還是這樣,總有些東西刻在骨髓裏,永遠也沒法改變。
季成川的心窩被戳了一下,小時候的季然是他寶貴的記憶,是他全部的溫柔和心軟。他默默嘆氣,想,能怎麽辦,自己生的兒子,多大的脾氣都得慣着。更何況,就算可着慣他,給他慣到天上去,又能慣幾年呢?
做父親真是個體力活。
“以後不會再帶人到家裏來。”季成川收回目光,夾了一只蝦放到他的碟邊,平和道:“住校可以,但你還是太小了,至少要等十六歲以後。”
季然本以為自己的挑釁是一種挑戰,是他為可憐的姥姥與早逝的媽媽,與季成川進行一場男人與男人間的挑戰,結果別說挑起戰火,季成川不知道想到了什麽,上一秒還不太愉悅的目光,一下子又柔和了下來,主動做出了讓步,還給自己夾了一只蝦?
又來了!這種“父親”的姿态,這種虛假的包容與高高在上的不屑,季成川每次都這樣,跟逗他開心一樣!
而且不帶到家裏是什麽意思?吃屎的毛病是戒不掉麽?!
住校的話題協商到這一步,季然明白已經沒有繼續争論的空間,他憋着一股子莫名其妙的氣,季成川說完就不看他了,自顧自吃飯,季然對着那只蝦幹瞪着眼,脾氣沒地方發洩,哽得不行,“不吃了!”他氣哼哼地把碟子往前一推,湯碗菜碟撞在一起,丁零當啷一通亂響,湯汁灑出來,他看都不看,甩手上樓了。
阿姨看看牛犢子一樣的季然,又看看埋頭吃飯的季成川,一時間也不知道該不該攔,無措道:“季先生……”
季成川把筷子放下,沖阿姨笑着搖搖頭,又無奈又寵溺的樣子,安撫說:“別管他,年紀不大脾氣不小,晚上餓了自己知道下來找東西吃。”
二樓傳來憤怒的摔門聲。
阿姨松了一口氣,偷笑着進廚房給季然留飯。
從去世到下葬的一系列流程,雖然專門交代了靠譜的人來安排,季成川身為季然姥姥在世上僅剩的家屬,許多事仍需要親赴。
季然鬧着要去給姥姥守靈,季成川怕小孩身子骨弱,太難過回頭再受了驚,沒帶他去殡儀館,只在取骨灰時讓他親手去接,算是盡了孝了。
前兩天還教育自己不許挑食的人,一轉眼就成了一塊冰冷的碑。季然在給姥姥磕頭的時候都在懵,三個沉悶悶的響頭叩下後再擡首,他擡手撫摸姥姥的名字,碑上貼着姥姥的照片,是好幾年前照的了,那時候媽媽還在,季家在外人眼裏一派平安喜樂,姥姥還沒有那麽多皺紋,眼睛彎彎的,那麽溫柔,是年輕祥和的姥姥。
整個葬禮的流程其實讓季然很緊張,他的腦子裏嗡嗡的,始終繃着一根線,總覺得他在完成一項任務,這個任務雖然背負着姥姥的名字,但完全跟姥姥無關。直到這一刻,他的頭腦突然變得清明,什麽雜音都沒有了,季然才終于産生出最徹底的真實感。
姥姥真的不在了,不是去買菜,不是去跟李嬸她們打麻将,她永遠從自己身邊消失了,像電視裏演的那樣,變成了一塊碑。
他再也沒有姥姥了。
姥姥走的時候,他還在跟同學吃喝玩樂,姥姥那麽大年齡了,一個人摔倒在冰涼的地板上,她呼救過麽?一定試着想要打電話求救,可是她動不了,沒有一個人幫她。
姥姥該有多難過啊。
季成川怕季然跪久了膝蓋疼,過去拍拍他的肩膀,想要把人扶起來。彎下腰他才看見,季然兩只眼睛瞪得大大的,眼淚正大顆大顆地往外湧,他緊緊咬着嘴唇,不讓自己嗚咽出聲,被發現了以後,他一直繃住的肩膀才開始劇烈抖動,喉結上下顫抖,卻依然死咬着嘴唇,使勁推搡季成川。
從喉嚨間洩露出來的哽咽,簡直把季成川的心都紮碎了。
他不顧季然的掙紮,托起兒子的膝窩将人打橫抱起來,向周圍說着“抱歉”,又穩又快地往墓園外走。
季然先是在他懷裏又蹬又踹,很不配合,幾次都差點掙出來,季成川收攏臂膀,緊緊将他鎖住,司機已經小跑過去打開了車門,季成川抱着季然一躬身鑽進去,在密閉的空間裏親吻他的頭頂,輕聲哄着:“沒事了,爸爸在呢,只有爸爸在,使勁哭吧。”
季然就像一條被人從山洞裏活活拖出來的瀕死動物,終于無力地癱軟了手腳,攥住季成川的衣襟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