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季然哭了個昏頭轉向。
司機平穩疾行,不時從後視鏡內偷偷觀察這對父子,季成川全程沒再多說一句話,他只緊緊抱着季然,像安撫嬰兒一樣,輕輕拍着兒子的後背,為他順氣。
季成川一生只會這一種哄孩子的方法。
季然的孩提時代很少掉眼淚,所有嚎哭的力氣都在鬧夜那陣子耗光了。那實在是季成川最焦頭爛額的一段時光,妙蓉剛走,上有傷心欲絕的丈母娘,下有幼年失母的季然,丈母娘還能逼着自己調整,季然能知道什麽呢?只會半夜大哭。阿姨本身性格好,加上心疼小季然可憐,連句重話也不舍得說,哄不好,哭不停,季然只願意要爸爸。季成川初為人父,連孩子都沒怎麽抱過,他把兒子接到自己床上的第一晚,陷在被褥中間的季然那麽小,一丁點大,抽抽搭搭地打着哭嗝,小臉皺巴在一起,五官全都紅通通的,幼小又脆弱。季成川靠在床頭,看着他,一下下順着他的後背。等那小磨人精終于哭累了,癟着嘴閉上眼睛,季成川坐起身,想去衛生間絞條熱毛巾來給他擦臉,剛動一下,手指就被拽住了。
他扭頭看,季然剛剛閉上的眼睛又睜開了,一汪嶄新的淚水蓄勢待發,幼兒特有的纖長睫毛被浸濕,忽閃忽閃地看着他,滿臉都寫着委屈。樹葉大的小手掌緊緊攥住他的食指,那幾根小指頭那麽纖細,輕輕一撥就能撥開,正努力用着最大的力氣,阻止季成川從他身邊離開。
咚。
心髒在胸腔裏狠狠撞了一下,兩只交握的手指仿佛流淌過粘稠的血脈,在那一刻,季成川突然體會到了“父親”這兩個字的重量。
這不是一個孩子,這是他季成川的兒子,是他的骨血,他的半個生命,是這世上與他最親密的人,無法取代。
季成川立馬折回來,低頭親吻季然發燙的額頭,他在心裏暗暗發誓,從現在起,季然在他身邊的每一天,他都将盡他所能,不讓這個孩子掉一滴眼淚。
季然九歲前,季成川基本做到了,季然被他寵得天上有地上無,要什麽給什麽,沒受過一點點委屈。
車廂內哭聲漸緩,并迅速消失,只剩下吸鼻子的餘韻。司機又一次偷看後視鏡,正對上季成川的眼神。他吓了一跳,幸好季成川只是掀掀眼皮,暗示他遞紙抽。司機幡然醒悟,心想自己真是沒個眼力見兒,連忙空出一只手給季成川遞紙盒。
季成川接過來,他想給季然擦擦臉,卻被一把揮開了手。剛在他懷裏老實了幾分鐘的男孩又恢複了上車前的态度,七扭八拐地掙脫出去,緊緊挨着另一側車門坐好,連個正臉也不給他,擰着脖子望向車外。
氛圍一下子從父愛如山變回了冤家路窄。
季成川捏着紙巾的手還頓在原地,他看向季然,小東西出門前被阿姨精心打理的發型全蹭亂了,一撮細軟的頭發搭在薄薄的耳廓上,透過若隐若現的發絲,紅得像煮熟了一樣,在他的注視下,有着愈演愈烈的趨勢。
季成川若有所思地挑起眉毛,稍作思考,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忘記季然已經不是嬰兒了,十五歲,是該有自尊心了。
情緒爆發其實就是一瞬間的事,季然在季成川懷裏痛哭幾聲後,一緩過神來就立馬逼着自己把眼淚都咽回喉嚨。
太丢人了!他眼前一片金星,怎麽能在季成川懷裏哭出來呢?!
整張臉都火燒火燎,季然無措又尴尬,僵着身子正不知道該怎麽辦,季成川胳膊一動,他就像被驚動的食草動物,身體在大腦發出指令前就蹿了出去,下意識離男人遠遠的。本來就心如擂鼓痛不欲生,一聽到季成川低沉的笑聲,羞憤被放大了數倍,季然立馬爆炸了。
“你笑什麽笑?!”他沖季成川吼。
司機被吓得一咯噔,想偷看的眼睛立馬老老實實瞄準前路,在心裏替老板叫苦,小祖宗脾氣太大了,兒子果然還是得自己養。
季成川倒是沒想那麽多,他剛才光顧着揪心了,季然這麽一鬧,倒教他福至心靈,咂摸出了點哄小孩的門道。他撐着下巴打量季然,男孩白淨的臉皮連帶着脖子都在泛紅,抿着嘴唇攥着拳頭,努力維持着在大人眼裏不足一提的氣勢。明明就是害羞得不行了,還硬要撐着自己的小面子,膽怯地恐吓強大的對手。他大概不知道,這時候他兇巴巴的眼神,在做父親的眼裏,全部都是“爸爸,求你別笑話我,疼疼我吧。”的意思,小孩子就是小孩子。
季成川漫不經心地維持笑意,心裏想,他的孩子這幾年沒爹沒媽,已經忘記怎麽接受爸爸的愛了。
哦,不對,已經連自己這個爸爸都不願意接受了。
“爸爸沒有笑你。”他把手裏的紙巾遞到季然眼前,哄道:“別吵,乖。”
還敢教育我?!
季然被季成川哄小孩一樣的語氣臊得難受,正要還嘴,眼一晃看到了季成川西服前襟被自己揪出來的褶皺,還氤着濕噠噠的眼淚。回想自己幾分鐘前的丢人模樣,季然臉色不紅不白,偃旗息鼓,別別扭扭半天,終于一臉勉強地擡起手,要去接季成川遞來的紙巾。
結果他的手指還沒碰到,季成川竟然一把握住他的肩膀,将他整個拉了過去,力道太不容抗拒,季然險些撲進季成川懷裏。
好一會兒季然才反應過來,他的鼻子被季成川隔着紙巾捏在手裏,那張被自己厭惡的臉近在咫尺,目光深沉,輕輕為他擦着鼻涕眼淚,低聲說着:“在爸爸這裏,怎麽哭都沒關系,不要害羞。”
季然愣了愣,使勁打了一個哆嗦。
阿姨在廚房裏忙活,季成川出門前交代她包些小馄饨,季然不愛吃面食,嘴挑,也就阿姨包的小馄饨願意多吃兩口,他不好好吃飯,半夜跑去廚房吃點馄饨喝點湯,總比扒拉那些剩菜剩飯強,不傷胃。
算着時間已經到了飯點,正要去給季成川打電話問問爺倆兒什麽時候到家,就聽見院子裏傳來一通急促的腳步,沒等她跑過去開門,季然已經怒氣沖沖地進了屋,腳底生風,跟串小炮仗似的噼裏啪啦炸着就上了樓。
阿姨一聲“然然”卡在嗓子眼還沒喊出來,二樓房門一摔,人已經不見了。
再回頭,季成川悠悠地也進了家,乍一看沒什麽不對,還是那副英俊高深的大尾巴狼模樣,仔細一瞧,阿姨目瞪口呆,驚叫起來:“啊呀季先生!你的鼻子怎麽啦?”
季成川松開捂在鼻子下面的紙巾,見已經不流血了,擺擺手示意阿姨不要大驚小怪。
他指指樓上,無奈地笑道:“臉皮薄,被我逗害羞了。”
二樓:“滾!”
季成川搖搖頭,挨了兒子罵竟然還心情不錯的樣子,笑着進了衛生間,處理他的鼻子。
阿姨愣在客廳一頭霧水,要命,老子不像老子,兒子不像兒子,這父子兩個還能不能好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