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心碎

南子慕蹲下來, 将小歡喜放在地上,溫柔道:“快過去和哥哥們排排站。”

小歡喜聽話地走過去,站在一長排隊伍的最後一位。家長們退開幾步遠, 一臉欣慰地望向自己的孩子。

李行之舉步走到南子慕身側, 與他比肩,接着一個侯爺也記不起來名字的官員狗腿道:“常聽聞說侯爺英俊非凡, 今日一見, 果真如此。世子也真是好福氣, 兩位爹爹, 一個目若朗星, 一個面如冠玉,皆是雅量非凡。”

又聽一婦人道:“侯爺雅量非凡,怎麽看和這位公子都是天生一對,只怕程夫人……”

她丈夫就截口訓斥道:“不得無禮,人家怎麽樣,也輪不到你一個婦道人家在這裏嚼舌根。”

李景實在頭疼,只盼着歡喜的入學禮能早些過完。

首先是正衣冠,接着行拜師禮, 看着歡喜混在衆多小孩之間拜孔子像, 因為身高和體型問題, 叩首的時候從他背後看去, 歡喜整個人就成了顆圓球。

南子慕樂了:“侯爺,你看歡喜這樣像不像馬房那只剛出生的短腿馬,趴下去的時候和它簡直一模一樣。”

“……”哪有這麽形容自己兒子的?

然而歡喜很快就被自己另一個親爹賣了, 南子慕難得主動和侯爺開口說話,李景連忙把握住機會,當機立斷道:“像,太像了。”

過完淨手淨心和朱砂開智的流程後,夫子就要開第一堂課了。一門生對着大殿裏的諸多家長道:“各位老爺夫人,今天的入學禮已經舉行完畢,為了各位小少爺的學業,各位老爺夫人最好還是請回,我們書院不收留家長。”

人群中你一聲,我一聲的“告辭。”也總有母子能将這一短暫的分別演繹成生死離別,歡喜原本很乖地站在夫子身邊,而後看到幾個因為父母要離開,開始哭的小哥哥,歡喜一下子就慌了,一路小跑過去騰地就抱住了李行之的大腿。

南子慕偏頭,心說這小家夥真是好樣的,知道這時候抱自己沒用,所以第一目标就是心軟的李行之。

“阿父,阿爹,你們不要走。”小歡喜憋着淚,“你們不要歡喜了嗎?”

李行之忍不住轉身,蹲下來,将歡喜攬進懷裏,不舍道:“沒有不要歡喜,你在這裏乖乖待到太陽下山,阿父和阿爹就來接你回家。”

歡喜懵了,委屈地問道:“太陽什麽時候下山?要是它永遠都不下山,那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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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歡喜含淚,李行之于心不忍,他摸了摸歡喜的腦袋,輕聲哄道:“太陽怎麽可能不下山,一天很快就過去了,乖,歡喜乖乖聽夫子的話,阿父和阿爹就會來的更早。”

……

南子慕看他們煽情了半天,還沒聊到頭,于是冷漠道:“寶貝兒,還要煽情到什麽時候?不就離開一日嗎?整得和生離死別似的。”

“歡喜,你要聽話,乖,和別的小朋友一起到夫子身邊去。”

下一秒小歡喜就被南子慕拎出了李行之的懷抱,苦肉計使不成,歡喜只好就着一張如喪考妣的臉,一步三回頭。他的眼眶裏含着淚,卻又不敢哭,怕南子慕嫌棄他。

旁邊一個矮胖矮胖的小男孩的父母轉身離去,小男孩跑出幾步後發現自己追不上,于是在原地一邊跳腳一邊嚎啕大哭。

這裏的孩子大多都在自家府中學過禮儀,所以即便心裏難過,只是偷摸着掉下幾顆眼淚已經覺得丢臉,敢像這位小男孩這般嚎啕的還沒有出現。

歡喜原本就在憋着眼淚,這會心情被另一男孩的哭聲所影響,嘴角越發耷拉下去,總體過程分為——忍住眼淚、完全忍不住 、算了,不忍了。緊接着歡喜“哇”地一聲大哭出來。

小歡喜飙着淚,又轉身跑回來,一頭紮進李景的懷裏,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往李景身上蹭,聲音支離破碎:“你們,住(就)是,不要我了。”

李行之擡眼,抿着嘴看向南子慕。南子慕恨鐵不成鋼道:“侯爺忘了自己昨個說過什麽了嗎?”

侯爺昨天斬釘截鐵地說自己有分寸,不會心軟。然而現在的心情難以名狀,李景只想說去他媽的分寸。

李景無奈:“他哭得我的心都要碎了。”

“再說歡喜和其他孩子不一樣,他才不過兩歲,第一次上學堂,別家年紀翻三倍的孩子都會忍不住哭,更別說是我們家的小歡喜了。”

最後兩人還是妥協了,李行之将歡喜臉上的眼淚擦幹,因為歡喜情況特殊,于是夫子也同意了他們留下陪同這第一天。

小歡喜比其他孩子要聰明,尋常是一點就通,可惜今天心不在焉的,聽課聽到一半,常常要回頭看一眼南子慕和李行之還在不在。

一節課畢,課間時間學生可以自學,也可以去外邊透透氣,玩耍一番,不過界限是鴻鹄書院,要是越界,就算逃課;若是逃課,被抓回來就要被夫子用戒尺打手心。

南子慕給歡喜喂了幾口蜂蜜水,狡黠一笑:“歡喜阿,我們三個人玩捉迷藏好不好呀?”

“好!”歡喜傻乎乎地點頭。

南子慕從沒主動要和他玩過,今天這麽溫柔,又特別關注自己,小歡喜受寵若驚,自然想也不想地一口答應下來。

“那歡喜就站在這裏,閉上眼睛數五十下,然後阿父和阿爹就藏好啦,歡喜也就可以來捉我們了。”南子慕的語調帶着十足的蠱惑性。

歡喜叩頭如搗蒜:“好噠。”

李景知道他想做什麽,雖然他們一直留在這裏也是耽誤歡喜,然而他一看到小歡喜那張天真單純的臉,就不忍心欺騙。

南子慕拉了拉侯爺的手臂:“還愣着幹嘛?”

他倆一邊後退,南子慕一邊溫柔問道:“歡喜好好閉上眼睛了嗎?”

“歡喜閉好啦,沒有偷看。”歡喜用兩只胖乎乎的小手擋住眼睛,袖子滑落,露出一小截藕節似的小胳膊。

李行之壓下自己一顆老父親的心,忍住沒過去替兒子拉一拉袖子。

兩人做賊似的,腳下一抹油,飛快溜了。

小歡喜仍傻傻站在原地,興奮地數着數:“一、二……十……”

十之後是怎麽數的來着?

算了,就數五十個十就是五十了罷?歡喜對自己的“聰明才智”顯然十分佩服,然而數到後邊歡喜突然發現了一件更為嚴重的事,自己都數不到五十,又怎麽數的出五十個十?

簡單的算術成功地将歡喜繞暈,他在原地掰着手指算了半天,還是沒能算出個頭緒來。

“算了,阿爹和阿父應該躲好了。”歡喜幹脆放棄,開始歡快地找他的阿爹和阿父。

而他的兩位親爹現在正走在下山的路上,看起來好不惬意。

今個原沒有下雨,然下山路上卻水汽氤氲,兩道的青松翠柏完全沒有要凋零的勢頭,只有濃濃的霧氣在空氣中缭繞,遠一些的地方便看不清了。

李行之整了整衣襟,發現自己的衣裳有漸漸潮濕的苗頭。

‘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

“承晏是個聰明孩子。”李行之上山路上光顧着在馬車裏偷看南子慕,只有小歡喜注意到了車窗外的景色。

南子慕神色不動,心想:這還用你說?

他這樣想着,腳下踩着的一推落葉發出沙沙聲響。南子慕心思一動,似乎突然想到了什麽,他倏然道:“壞了。”

“怎麽了?”

南子慕扶額:“我忘了歡喜數不出十以外的數了。”

歡喜在府中的算術是紅玉教的,南子慕一看到算盤就頭疼,不是不想學,而是當真沒有這方面的天賦。

還沒等李行之開口,南子慕自己先松了一口氣,自我安慰道:“我們歡喜那麽聰明,一定知道只要數五十個十就是五十了。”

“?”聰明個鬼哦。

李行之尴尬問道:“歡喜的算術是你教的嗎?”

“不是。”南子慕說,“我聽到算盤那個木珠子碰在一起的聲音就覺得腦殼疼。”

“那就好。”李行之幾不可聞道。

南子慕平時慣會裝聾作啞,只有在這種時候耳朵才最敏銳,他朝着侯爺一挑眉:“你什麽意思?”

李行之忍俊不禁,憋着笑給他解釋道:“五個十才是五十,五十個十是五百。”

“侯爺你好歹還是讀過書的人呢,五十就是五十個十,所以才叫五十。”南子慕斬釘截鐵地回道。

侯爺實在摸不清南子慕的腦回路,聽他解釋了一番自己差點也亂了。李行之猶豫了一秒,然後反問道:“那你說說,五個十又是多少?”

自诩聰明的南子慕在算術這方面宛如智障,李行之這個問題一下子就将他問懵了,但南子慕依然覺得自己的邏輯沒有錯,他理不直氣也壯道:“我怎麽知道,反正五十就是五十個十就對了。”

李行之一時啼笑皆非,這時候和南子慕講道理完全沒用,于是侯爺只能順着他道:“好好好。”

只要歡喜不這麽蠢就好了,李行之心想,他的南子慕就不必對數字的概念太清晰了,反正怎麽樣他李行之都喜歡。

“唔,我累死了。宋公子到底去哪了?”南子慕一大早起來,連早膳都沒來的及用,下山的路那麽長,偏偏宋辭又連人帶馬車都消失了。

始作俑者李行之輕輕拍了拍他的背以示安慰:“他這人經常抽風,說不定是忍不住駕車下山去買吃的去了,本侯回去一定好好教訓他。下山的路雖長,但好在還有臺階,不算難行,再說這秋來景色雅致,咱們就當做是踏秋了。”

就在昨晚,宋辭給侯爺出了一個主意,說是自己送他們過去,到時候他們一進書院,他駕馬車立刻掉頭下山,到時候李景就可伺機同南子慕多處片刻,秋景美人皆可賞。

侯爺心花怒放地應允,激動的一晚上沒睡着覺。

“踏秋?”這對于恨不得天天攤平裝鹹魚的南子慕來說,簡直是噩夢般的詞。

“唔……若你怕累的話,我可以背你下山。”李景一臉的難為情,心裏卻在暗爽。

南子慕想起下邊一圈又一圈環山的道路,絕望地擺了擺手:“不必了,我還是自己走罷。”

“那好,你慢些,多留意腳下。”李行之也并沒有怎麽失望,能和南子慕單獨待在一起這麽久,已經是侯爺做夢都會笑醒的事了。

沿途景色朦胧而有詩意,正如李行之看向南子慕的目光,總是含情。南子慕突然偏頭看向他,侯爺猶如被捉奸,目光慌忙躲閃。

南子慕似笑非笑:“侯爺你慌什麽?我又不是吃人的妖怪。”

李行之忙轉移話題,他急中生智道:“對了,你是……什麽妖怪?紅玉姑娘之前說你們都是兔子精,後來又證實是她唬弄我的。”

“誰是妖怪,你才是妖怪,你全家都是妖魔鬼怪。”南子慕疊聲道。

侯爺微愣:“那你是……”

南子慕:“你也說過我的名字出自——‘子慕予兮善窈窕’,侯爺怎的還猜不出來嗎?”

“你是……山鬼麽?”李行之突然覺得之前的怪事一連串地通了,所以說南子慕被迫住在休蟬院裏的時候,那屋前梧桐,枯木逢春,在深秋抽芽;也怪不得小歡喜才出生那會力大無比,一腳能将結實的木床給踹踏了。

原來他是神仙。

南子慕不置可否。

李行之自言自語道:“這個我有所耳聞,山鬼也可稱山神,乃山之靈。不過據古書上記載,山神乃是女性……”

“胡扯,就我所知道的昆侖、太白、岱山以及峨眉幾位山神,皆為男子。你們古書上記載的是哪位?瞎他媽亂寫。”

“……”李行之幹咳幾聲,“我們凡人畢竟沒見過活的神,所以憑想象瞎寫也正常。”

他頓了頓,又道:“不過你既是神仙,又怎麽會……”又怎麽會被凡人拐騙,又肯委身于他一個凡人身下?

南子慕不好意思解釋來龍去脈,畢竟往事不堪回首,把自己上當受騙的過程列出來,簡直是等着李景笑他傻。于是南子慕輕描淡寫道:“自然是因為侯爺長的太好看,我見了一眼就挪不動腳了。”

李行之一聽就知道南子慕是拿他尋開心,然而侯爺一對上南子慕就顯得特別沒出息,他的耳垂微紅,有點窘迫:“你就不要拿我尋開心了。你要是不想說,那我們就不提這事了。”

侯爺低垂着眼,看向腳底下的落葉,輕聲問:“唔……山神是不是都不會法術?你那時候,被程姚瑛關起來,為什麽不施法逃脫?”

“人神交合本就觸犯天條,更何況當初那兩個人牙子不知給我喂了什麽酒,讓侯爺一發即中,我就有了歡喜。”南子慕聳了聳肩,淡淡然道,“天帝有令,人神若孕育出了後代,無論是神格或法力,一律會被取締。”

李行之的心揪了起來:“所以你那時不是不想跑?”

南子慕慢條斯理地點頭,然後繼續将後邊的故事平鋪直述地說完。即便将所有痛苦的事情複述了一遍,南子慕也感覺不到什麽憤怒,神色反而平淡。

聽他一字一句說完的李行之心都快要碎成渣了,因為自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做法,害得南子慕受了這麽多苦。

他懷着歡喜,被關在那種都不适合畜牲住的地方不說,吃食上還要被苛待。最後甚至親手……将他們的孩子從肚子裏刨了出來。

如若南子慕運氣再差一點,現在自己就見不到他了。

李行之心痛的要命,是覺得自己呼吸都要被擒住了的心疼。南子慕看見他快要擰成麻花的眉心,揶揄道:“你至于嗎?都過去這麽久了……”

“過不去。”李行之突然拉住了南子慕的手,繼而将他整個人圈進懷裏,侯爺紅着眼道,“憑什麽你差點死了,她還活的好好的?”

南子慕的腦袋被侯爺寬厚的手掌緊按在他的胸膛上,于是乎他被迫聽到李行之平穩而有力的心跳。還沒等南子慕開口說話,只聽李行之又低聲道:“我也有錯,我是旁觀者,是給她遞刀子的幫兇……你……”

“好好好你有錯,你是幫兇,但我不在乎,我原諒你了行不行?”南子慕怕他愧疚着愧疚着,就要多愁善感好一會。他的肚子已經有些餓了,并不想因為要聽侯爺沒完沒了的道歉,而誤了飯點。

“不行。”侯爺誠然答道。

南子慕:“……”

那他還想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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