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演戲
“宋愛卿就先退下吧, 朕有些乏了。”鏽金團雲的紗簾後,老皇帝輕輕握住了李行之的手。
宋以理應了聲“是”,接着道:“皇上還是保重龍體要緊, 這小小軍隊, 憑我們天朝的實力,不足齒數。”
“朕知道。”老皇帝擺了擺手道, “愛卿退下罷。”
宋以理這才退下了。
他前腳剛一走, 老皇帝忙就按住了李行之的手掌, 急切道:“快扶朕去看看卓兆……”
“皇爺爺不便下床。”李行之有條不紊地指揮太監, “還跪在那裏做什麽?吓尿的快去清理, 沒吓尿的就将二皇子擡過來。”
太監們退的退,起身的起身,大殿中終于恢複了該有的秩序。兩個有點眼力見的宮女不知道從哪裏找來一個擔架,傳給了太監們。
太監們又連忙将李卓兆安置上去,擡到了龍榻前。
老皇帝顫抖着俯下身去,李行之這才看清了眼前這個人,褪去厚重浮誇的冕冠之後,如雪銀絲暴露無遺。
随着發白的鬓角往左, 是一張威嚴不減、但确實已經衰老了的臉, 以及那雙記載着榮枯歲月的眼睛, 已然不似從前那般意氣風發。
他的手指輕觸到李卓兆的顴骨和眼睫, 若有所失道:“當初宏熤也是這般,往地上一倒,人就沒了。不同的是, 宏熤是因為命,而卓兆卻是因為這種不光彩的糊塗事。”
李行之緘默不言,只靜靜地聽着。
“老二,你就這般恨我麽?”李卓兆天生比別人慢了半拍,腦子也并不聰慧,皇帝對這個兒子,卻不可說不關懷。
他不像對待其他皇子那般對他嚴厲苛刻,為的是不給他太大壓力,随他一個快活些的童年。
可是皇上沒想到自己對他的這點溫柔,卻讓他多了更多不可言說的壓力。
老皇帝垂眼,當年李卓兆其實要比李宏熤早出生小半個時辰,只是皇上當時極其寵愛皇後,不願讓王府的一個小小通房丫頭的兒子,壓自己的嫡長子一頭,偏巧李卓兆出生的時辰又是吉時。
那時的老皇帝也不顧什麽規矩不規矩的,他最寵愛的女人誕下一子,他人一開心,這兩人的出生時辰,就這般說改就改了。
但其實,改與不改,也并沒有什麽區別。
嫡長子和長子雖然只差了一字,地位和命運,卻天差地別。
李行之能感受到老皇帝的手指在自己的手掌上輕輕劃過,侯爺把注意力轉到了手掌上,老皇帝寫下的第一個字是——
戲。
緊接着他的手指繼續緩慢地移動。
困。
宋。
皇帝的動作戛然而止,片刻後李行之開口安慰道:“逝者已矣,還請皇爺爺節哀。”
“是啊,逝者已矣……”老皇帝嗫嚅道,原本就萎靡不振的神色上又添疲憊,整個人看上去精神恍惚。
逝者已矣,生者當如斯。
可這天下,注定不可能讓時人如斯了。
老皇帝轉頭,繼而深深地看了李行之一眼:“你也退下罷,如今海水群飛,天下也不太平了,沒有大事,你也不要出去,知道嗎?”
李行之點了點頭,又無悲無喜地掃了李卓兆的屍體一眼:“那行之就先告退了。”
老皇帝閉眼,微微點了點頭。
“戲。”李行之喃喃道。
戲字一語雙關,剛才老皇帝握住他手的氣力,不太像已經病入膏肓的樣子,這說明皇帝病重,是在演戲……那又為什麽要演戲?
對了,老皇帝病重的消息傳的人盡皆知,以李行之對皇上的了解,他若是當真不行了,反而不會聲張。悄悄将一切事情都安排好後,再阖然長逝,這才是他的處事風格。
而二皇子,恰恰是在得知老皇帝病重,近期又只召見過自己的情況下,才坐不住起兵謀反的。
所以第一個戲,是為了引出心思不軌之人。
而這第二個戲,該是指老皇帝身邊的人或是朝中大臣。聽到這裏南子慕打斷了李行之,他醞釀道:“這第二個戲,想必就不只一種可能性了。”
“唔……對,第一種情況,皇上身邊的人或朝中某位位高權重的大臣在演戲。那還有一種情況,是什麽?”李行之望向南子慕。
南子慕:“侯爺有沒有想過,你不自覺地将這個‘戲’字,小化了?我倒覺得皇上是指——朝中有人,在布一場大戲,而二皇子謀反,以至逼宮,都只是為他這場大戲拉開了序幕?”
“南公子是從何處窺見的?”宋辭聽得脊背發涼,聽到南子慕這般振振有詞,于是疑惑道。
南子慕侃侃道:“結合後邊的困字,可以推測皇帝是被誰設的局給困住了。再者說,他為什麽不敢親口和侯爺道明情況,李景,你皇爺爺平時是喜歡打啞迷的人嗎?”
李景搖了搖頭:“他不喜歡拐彎抹角。”
“那也就是說,皇上在侯爺手上寫下這三個字,是被逼無奈。而在什麽情況下,一位九五至尊會被逼無奈?”南子慕頓了頓,自答道,“除非他身邊有親近之人背叛,他被人監視着,人人都有嫌疑,但皇上顯然還不能确定背叛的人是誰,所以只好草木皆兵。”
“子慕說的有道理。”李行之給他倒了一盞茶潤喉,“雖說謀反是大罪,直接将主謀處死也無妨,然李卓兆畢竟身為二皇子,而且已經封王,如何他宋以理一來,就将他殺死?雖說那時李卓兆情緒激動,拔劍指向皇上,但禦林軍不可能有射箭的時間,卻沒有多走幾步将他活捉的能耐。”
當時的禦林軍是聽從宋以理的吩咐,但李景想不明白,怎麽會有大臣上趕着去殺皇子?皇子即便犯下滔天大罪,那也還是皇帝的骨血,哪怕一開始皇帝不在意,心裏也必然會留有隔閡。
而伴君如伴虎,你根本不知道這個小小的隔閡什麽時候會爆發。
宋辭的臉色有些難看,南子慕凝視他片刻,突然道:“宋公子要是聽着覺得心裏難受,那便離開罷,只是——宋公子若是也有……”
宋辭篤定:“無妨。侯爺待我情若手足,我待侯爺也是一顆赤誠之心,明月可鑒。我爹尋常玩樂我管不着,若他膽敢對皇位心懷不軌,我定然……”
“你定然什麽?大義滅親麽?話不要說太早了,心裏有個數就得了,真遇上親爹親兄弟,敢問宋公子的刀砍的下去嗎?”
南子慕說話難聽,可宋辭冷靜想想,又确乎如是。家國大義,他自小就将這四個字置于諸事之上,可若真到了那個時候,他宋辭可以眼睛都不眨地舉着這四個字,砸向他的親人嗎?
宋辭思忖片刻,接着道:“我閉嘴,你們繼續。”
宋辭不是那種會鑽牛角尖的人,李行之此刻也無暇顧及他的感受了,他想了一會兒,又道:“而且李卓兆帶進宮裏的那些所謂精兵,恐怕都名不副實,要不然怎麽可能一下子就被禦林軍拿下,禦林軍雖然厲害,卻也不是神兵天将……”
“不對,不應該是名不副實。”南子慕截口道,“難道守宮門的士兵也嘩變了嗎?”
侯爺與他對視一眼,連忙找補道:“唔……是我想當然了。若是這批精兵名不副實,他們根本連宮門的進不來,所以……”所以二皇子無疑是被人給坑了。
南子慕面無表情地繼續道:“然而若說主謀就是宋以理,又有幾點說不通——其一,侯爺說他從前都抱着與世無争的無為性格不撒手,難不成以前都是扮豬吃老虎?其二,誘導二皇子造反,然後又坑他一把,尚書大人又能得到什麽好處?只是單純的閑着無聊殺便宜外甥玩嗎?”
說好閉嘴的宋辭又忍不住問道:“誘導?南公子怎麽能确定二皇子是被人誘導的?”
南子慕看向李行之,李行之即刻開口:“不然你以為,就我二皇叔那個草包,有那個膽量和腦子做出謀反之事嗎?”
南子慕接道:“所以我們之前在戲院中發現的武器,都是為此處謀反之事所制,二皇子分封之地的銀庫失竊,也定然脫不了幹系。若按侯爺所說,二皇子從小到大都是草包一個,怎麽可能布的出這麽一盤細密的局?”
“當時二皇子的精兵若還是精兵,逼宮有很大可能會成功。”
“歡喜……”南子慕的瞳孔驟然一縮,他手腕上挂着一顆紅玉幻的紅珠,還有一顆還是紅玉給的白珠,第一顆用在遇到危險之時;而第二顆,是設在他屋子周圍的結界,若是小歡喜在晚上出了屋子,白珠就會亮。
李行之忙問:“歡喜怎麽了?”
“他從屋子裏出去了。”南子慕倏然起身,李行之連忙也站起來,跟着南子慕朝他卧房的方向跑了過去。
“歡喜!”屋子裏的床上果然空空蕩蕩,連床單被褥都消失的幹幹淨淨。
南子慕難得有這種一口氣喘不上來的感覺,神情有那麽一瞬的松動,侯爺連忙扣住了他的手,安慰道:“說不定只是起夜……”
“夜壺都擱在房間裏,他起夜去哪裏?”南子慕還算冷靜道,“先去這附近找一找,珠子才亮了不久,他應該沒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