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人性

“那如果真染上了怎麽辦?”老皇帝反問, “那可是朕第一個曾孫,你這提議好不像話。”

領頭太監不自覺打了個寒噤,慌忙跪下給了自己一個巴掌:“奴才糊塗, 奴才是瞧着這妖怪心慌, 一時……一時才口不擇言的。”

老皇帝不理他,偏過頭去看那群道士, 問:“你們哪位是清風掌門?”

一位身着青衣的老者從人群中間緩緩走出來, 然後又給老皇帝行了個大禮, 他的修為雖已達到大乘之上, 然而卻始終達不到渡劫的那個界點, 所以體貌時時都在衰老着。

清風道長雖然叫這個名,人卻世故,如果沒有皇帝的銀子,只怕他們整個門派的弟子就真要飲清風去了。所以表面上的禮儀,他還是做到位了的。

“皇上找老道有何吩咐?”

“快請起。”老皇帝面色凝重,“道長已經是大乘,心如明鏡般通達,你看看我這位曾孫和他爹, 是人非人?”

昨個晚上宋以理帶了大筆的銀兩造訪他清風門, 要他無論南子慕是什麽東西, 都要堅稱他為妖。可惜清風雖然斂財, 但心裏仍有所謂道義,于是清風百般推脫,最後也沒有接受宋以理的錢財。

清風先掃了歡喜一眼, 然後又看向南子慕:“哎,怪矣。”

接着他上前去,将手掌附于歡喜的腦袋上方,突然間,殿外的枯枝落葉都被一陣狂風席卷進來,玉質的屏風不知被什麽力量所擊,倏然開裂,發出凄慘的呻/吟。

清風連忙收回手,方才溫和的臉色變的很難看。

“怎麽樣?”老皇帝也被吓了一跳。

道長沉吟片刻,心想這小毛孩怎麽會有這麽洶湧的力量,得虧已經被人封住了,要不然就他方才那一試探,定然瞬間就會被掀飛出去。

“怎麽了?”老皇帝又問。

“貧道在他們身上,并沒有發現妖氣,然而他們,也确實非人。”清風誠然道,“恕貧道能力不足,看不出他們是什麽,然小世子體內存有一股巨大的、貧道也無法想象的力量。如果不是這力量已經被壓制,它就很有可能肆意橫行,只怕能毀了我朝一半江山。”

老皇帝皺了皺眉,人也不是人,妖也不是妖,那他們還能是什麽東西?

只聽那清風道長又道:“人身上有三把陽火,然這位公子的雙肩和頭頂,卻是連一星半點的火苗都沒有。哪怕是極陰之體,這三把火也只是會比常人弱。而且,貧道修到這個程度,一般凡人的天資和靈力都能看的一清二楚,而這位公子身上,卻是一片空白。”

那跪在地上的領頭太監将額頭磕到了地磚上:“奴才冒死再說一句,人怎麽可能沒有三把陽火,人沒有陽火不就變成鬼了嗎?清風道長看不清他的天資和靈力,也可能是因為他根本不是人!”

這太監确實機靈,懂得見縫插針地撩撥皇帝,字字句句都意在逼死南子慕。

清風道長此時也不言語,無論是宋以理,還是南子慕,他都沒有想要多管閑事的意思,只要将老皇帝所問的問題如實說出來就算是完成任務了,他認為自己沒必要為南子慕辯護。

雖然南子慕應該也不是那太監所說的鬼。

老皇帝方才飲下的藥物開始起效用,他覺得自己變得十分之煩躁,甚至還隐隐有些幻像在腦海裏飛馳而過,有一個聲音在不斷重複着一聲皇帝聽不懂的咒語。

他的思維不自覺地跟着咒語而去,最後他暴躁地一拍床,命令道:“得了,将他們倆關進景陽宮,沒事的話就能證實他們是鬼怪了。”

奴才們只會遵聖意行事,在現場的道士只有清風一個人看出了老皇帝是被控制了,才會說出用瘟疫證鬼怪這種荒唐話。然而秉承着不想多管閑事的态度,他只是抿了抿嘴,還是什麽話都沒說。

反正人命雖然關天,但又不關他清風的事。

這時候哭鬧無用,坦白自己是谪仙?不,沒人會相信,甚至還會污蔑他的話都是妖言妖語。

那怎麽辦?

南子慕的腦子還沒冷靜下來,在這種生死攸關的時候還能心平氣和,那是不可能的。所以當禦林軍們朝他圍過來的時候,南子慕還是反抗了。

然而寡不敵衆,雖然他敲掉了其中一個大高個的一顆牙,又打青了另一個的兩只眼,但是最後還是擺脫不了被押進冷宮的命運。

該冷宮從前是一個不受寵的妃子住的,十幾年前她鬼迷心竅害死了其他妃子的龍種,于是就被幽禁在此,因為這裏偏僻,離皇上住的地方又遠,所以久而久之這裏就成了冷宮,有什麽犯了大錯的妃子就都往這裏丢。

然而那些被幽禁的妃子一個又一個死去,終于所剩無幾。而近來剛好瘟疫橫行,又沒有可治愈的良藥,所以那些得了瘟疫的人就被安置在這裏等死了。

歡喜擡頭看見那扇發黴的木門,梁上還挂着一張越織越大的蛛網,網上吊下來一只不大,卻也說不上小的蜘蛛。他剛剛一直不敢吭聲,因為小孩尚且稚嫩的感觀也能夠意識到,當時的氣氛緊張,他怕自己一開口會給他的阿爹添麻煩。

他不自覺地往南子慕的懷裏躲了躲,咬牙小聲道:“阿爹,我害怕……”

“請吧,南公子。”那小太監還是去侯爺府請他們的那張臉,自始自終,連表情都沒變過。

南子慕抵抗不能,只能被兩個禦林軍押着肩膀走進去。

那太監殷勤地給押着南子慕的那兩個禦林軍蒙上了面紗,自己則從袖子裏找出一塊絲帕,捂住了口鼻。

被緊鎖着的木門方一被打開,裏邊的人便紛紛都遮住了徒然射進去的光線,木門裏頭還有一扇栅欄門,兩個禦林軍将南子慕和歡喜推進去後,就飛快地關上了門。

那太監笑了一笑,随即吊着嗓子道:“各位,進去的那位公子和小孩,他們可沒有染病呢。諸位可以和他們倆多親近親近——南公子,您就好好享受吧。”

木門随即被關上,偌大的屋子只剩下牆頂上一個四方形的小小鐵窗可以透光。

南子慕四下掃顧,發現這裏邊竟然有十幾號人,有的已經病到起不來了,有的還能坐着,然而無一例外的是,他們都在虎視眈眈地盯着自己看。

南子慕和歡喜的衣着不凡,這些宮人又都是因為家裏無權無勢,為生活所迫才進宮謀生的,如今被自家主子丢棄在這裏,心裏難免有不甘。

被病痛折磨久了,這把不甘還會轉化成怨恨,怨恨所有使喚過或沒使喚過他們的主子,甚至怨恨那些能好好站在陽光底下的人。

憑什麽在這裏等死的是自己?憑什麽在外頭吃喝玩樂的是他們?所以憑什麽眼前這兩個人還活的好好的,而他們卻在這裏茍延殘喘?

人群逐漸騷動起來,已經有兩個精神狀态還沒有太差的太監站了起來,随之所有還有氣力站起來的宮女和太監,都朝着南子慕的方向走了過來。

他們是必死無疑,所以能拉一個下水,就拉一個下水。

南子慕把歡喜往角落裏一塞,然後悲憫地看着這些病怏怏的人。

人性阿,啧。

這些爛秧子和禦林軍們根本沒有什麽可比性,哪怕他們數量也不少,然南子慕一手一個,不出半柱香的時間,已經将他們收拾好丢到最西邊了。

南子慕退開幾步,冷聲道:“都給我好好待着別亂動,要是再敢往我們這邊走,你們也好不用再等死了,我也普度一下衆生,直接送你們上西天。”

衆人噤若寒蟬,或躺或倒在原地不敢動。南子慕背過身去,在離小歡喜幾步遠的地方将外衣脫了,然後把自己的兩只手在那衣服上抹了一把,旋即将衣服往旁邊一丢。

打鬥過程中南子慕已經足夠小心,但身上還是不可避免地讓那些人蹭上,甚至還染上了他們吐出來的血。

他有些疲乏地坐到了東邊鐵窗下,沖着角落裏瑟瑟發抖的歡喜晃了晃手,面無表情道:“過來。”

抽抽搭搭的小歡喜一頭紮進了他的懷裏,然後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往南子慕身上蹭着。

南子慕知道這小孩這回是真害怕了,這裏不但可視度低,而且還有難聞的異味,染病的宮人臉色很不好看。關鍵是他的肩頭方才被一個太監用椅子腿敲了一下,聲音挺大,就是那一瞬間,歡喜終于止不住淚開始哭了。

“阿爹,阿爹……”歡喜往他肩頭蹭了蹭。

南子慕痛得倒吸了一口涼氣,歡喜頓時哭得更厲害了,泣不成聲地問:“阿爹你是不是要死了?嗚……我不要阿爹死……”

南子慕狠狠掐了一把他的屁股:“閉嘴,別咒你爹行不行?”

歡喜哭着道:“阿父呢,阿父去哪了?他怎麽不來救我們呢?”

南子慕按了按他的腦袋:“李承晏你能給我安靜些嗎?吵死了。”

歡喜繼續抽抽搭搭地哭。

南子慕看了他一眼,終究沒舍得再罵這小孩。

晚上,冷宮裏靜的吓人。

歡喜哭累了,就靠着南子慕的手臂睡着了。南子慕不像歡喜,處在這種境況裏實在是合不上眼,所以只能坐在原地胡思亂想。

李承晏這小崽子算是半人半仙之體,百毒不侵,遑論這區區瘟疫。

可是南子慕不一樣,秋夜雨寒,暗房陰冷,大風穿過鐵窗,掃到南子慕的身上,他原本就怕冷,這會身上只着一件單衣,南子慕只覺得手腳冰涼,後背又是刺骨的涼意。

他想——紅玉不知道能不能成功回到終南山,而且就算回去了,想從這麽多道士裏救出自己和歡喜,也太不容易了,再說王大虎還忙着要準備渡劫……

還有小蓁……小蓁根本就是個無辜的凡人,那狗皇帝會不會真讓人将他燒死?

南子慕将腦袋埋進了雙膝間。他想到了李行之,心裏不自覺地湧起了一種難以名狀的難過,他的李行之還在送糧路上,自己要是抗不下去了……

李景那不穩重的小狼崽子,還不知道會做出什麽事來。南子慕不想看見他痛苦,更怕侯爺失魂落魄地說要陪他一起去死。

唉,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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