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客從遠方來

長安寺後頭有條熱鬧的長街,因為得了寺院的名氣,便跟着寺名喚做長安街,是個熱鬧的所在。驚蟄剛過,萬物回春,街道兩側早有高大的綠柳吐出新嫩,掩着兩排整齊的店鋪——成衣店、果脯店、茶樓、書肆、字畫鋪……最邊上掩在老槐樹下的是個酒館。

這酒館的門面并不算大,門口斜插着半新不舊的酒旗,牌匾上的“梅子酒館”四個字清雅俊逸,匾下還懸挂着幾串脆嫩的梅子,透出幾分清新可愛。

酒館的少掌櫃曲青梅這會兒正坐在帳臺後面。

她今年才十四歲,身量并不算高,坐在高腳木凳上的時候雙腿懸在空中,玉色繡折枝堆花襦裙下藏着一雙小巧的繡鞋,正如玉燕般蕩來蕩去。帳臺上摞着一堆厚厚的賬本,她埋首在賬本之間,左手纖嫩的手指噼噼啪啪的在算盤上跳躍,右手執筆飛快地勾勾畫畫。

忽然有只手伸了過來,将一張漂亮的松花箋放在白紙黑字的賬本上。

青梅詫異的擡頭,就見奶娘許氏不知何時已站在了面前,忙甜甜的喚了聲“娘”。

許氏年過三十,穿着一襲藏藍色對襟春衫,頭發整齊地團在腦後,因最近卧病在床,看起來有些憔悴。然而她臉上卻是笑容可掬:“青梅,京城那邊剛剛來的信,顧夫人讓咱們十月底到京城去。我瞧着,她是想起了當年的婚約呢。”

青梅聽了是這茬事兒,不由皺起了眉頭:“她以前對咱們不聞不問的,怎麽突然想起這婚約了?”說着細看那松花箋上的內容,因心中念及婚事,臉上不免泛起了微紅。

“以前恐怕是顧尚書顧忌着你父親的案子,不讓她插手。如今你和顧二公子都不小了,大概顧尚書松了口,她就張羅起了這事兒。信裏雖沒明說,卻也差不離。”許氏是個實誠的人,言語神情之間滿含期待,順手拿過帳臺上的小茶壺倒了兩杯香茶。

然而青梅卻不這麽想,她對這位姨母素來就有芥蒂,此時自然不太相信許氏的推測,只是道:“都這麽多年了,姨母恐怕早忘了這事,你瞧信裏不是半個字都沒提?誰知道她讓我們上京是要做什麽。”

許氏面色一黯,勸道:“她終歸是你的姨母,不會虧待了你的。再說這事沒個着落,我這心裏總是懸着放不下,咱們還是去一趟吧?”

姨母麽?青梅心裏頗不以為然,瞧着許氏殷切的眼神時卻還是有些心軟了。她随手取了帳臺上的茶杯抿着,将那信箋翻來覆去瞧了幾遍,終是道:“那就聽娘的吧。不過,要等咱們攢夠了銀子再走!”小嘴一撅,提出了條件。

許氏見她答應了,自然高興道:“還想着攢銀子開酒館吶?就依你。”

青梅便将信箋折好了還給許氏,上京城的事情就算是定下了——不管顧夫人是真打算履婚約,還是打算悔婚,青梅也想将當年的婚約交割清楚,免得日後顧家說起來,又牽扯不清。

時移世易,世事變幻,說起來總叫人捉摸不透。

當年青梅的父親曲衡還是官居五品的定遠将軍,青梅出生時顧夫人作為姨母前來探望,愛極了粉嘟嘟的嬰孩,兩家就定下了婚約,算是門當戶對皆大歡喜。可青梅三歲那年,曲衡被誣通敵叛國抄了家,青梅茍且逃生至今,哪能和當時同日而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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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許氏不敢到京城附近去,只在遠離京師的地方投奔過幾個親戚故交,那些人害怕受到牽連,誰曾搭理過她?沒上報到官府就已算念着舊情了。

這位顧夫人明知她流落鄉野生活艱辛,卻多年來從不曾過問,如今還會念着舊情?就算她顧念舊情,顧尚書以前可是避之不及的态度,怎麽突然松了口,還放任顧夫人熱心地操心起了她的婚事?他就不怕自己身份被查出來,連累了他?

青梅心中疑惑重重,欲待再說,瞧見許氏面含期待時卻有些不忍,終究是咽回去了。

出神之間,雇工長生已從後院搬了幾壇酒進來,青梅便送許氏回了後院,又指揮長生擺放酒壇。

酒館裏設着七八張木桌,配了幾副黃楊木的長椅供人小坐,幾乎占去了大半的位置。帳臺邊是個寬而高的木架,底下是一溜大酒壇,上面幾層則擺着小巧別致的酒壺。另一面牆邊是張九尺長的木案,上面擺着各色酒品,可供人品嘗。

長生先後搬來八個大酒壇和十數個小壇,擺放進去時愈發顯得架上擁擠。

青梅瞧着滿滿當當的木架,心裏暗想到時候若開了新酒館,鋪面該選個更大的。她靠在帳臺上喝茶休息,盤算着将來酒館的布置,就見門口的黃莺兒啼叫幾聲,走進來兩位客人——

近前的男子約莫十八歲,身穿天青色的雲錦長衫,金冠束發,玉帶在腰,皮膚白淨面容俊逸,正沉默打量着酒館內的布置。看他通身的氣質,像是個富貴人家的小郎君。後面那人斜背着包袱,臂彎裏搭着件披風,一雙眼滴溜溜轉起來像是頑皮的靈猴,應是個随從。

青梅心裏有了數,便綻出笑容,聲音清脆甜美:“郎君是要打酒麽?”

“聽說這裏的酒很不錯,小娘子能否推薦兩壺?”後面的随從笑着開口,那錦衫郎君的目光自酒壇上收回,也打量起了青梅。

青梅倒是不懼他的目光,開門做生意嘛,當然得大方明朗些,還要熱情好客!于是她笑得更甜:“這裏的燒酒和果子酒都很不錯,郎君想要哪種?”

“燒酒吧。”錦衫郎君淡淡開口。

青梅遞個眼色,長生便十分機靈地将客人引到靠牆的長案前,介紹道:“這是春兒墜,顏色嫩黃清透,入口綿軟清香。這是榴花紅,瞧這顏色是不是很好看?這酒清冽甘爽,香氣濃郁,十分好喝。這是翠竹葉……”這些話青梅早教他背得熟透,說起來十分順口。

待長生介紹完時,青梅臉上的得意和滿足微不可察。她仰起臉,明眸中還有未散的笑意:“郎君喜歡哪個?倒幾杯嘗嘗吧。”

錦衣郎君的身量比青梅高了一頭,指着最邊上的嫣紅酒液道:“這個呢?”

“這是女兒醉,口感甜膩柔軟,怕是不合郎君的胃口。”青梅解釋。

“你怎知不會合我的胃口?”錦衣郎君問得一本正經,聲音如同清涼的泉水。

青梅愣了愣,見他唇角動了動似乎是在笑,明白他這是在打趣,便也不再多說。目光落在他指節分明的手上,青梅瞧他指了幾個杯子,便向長生道:“春兒墜、翠竹葉、琥珀光各來一杯。”旁邊長生便斟了酒呈過去。

錦衣郎君慢慢嘗着酒,眉目漸漸舒展開來,到三杯都品完時才點頭道:“倒是好酒。”後面的随從聽了,便自錢袋中取了塊碎銀子遞給青梅,笑道:“每樣來一壺吧。”

長生自去裝酒,青梅便脆聲報價:“春兒墜一百文,翠竹葉和琥珀光都是八十文,總共二百六十文。”轉身走到帳臺後拿戥子稱過碎銀子,數了些銅錢還了過去。沒用算盤珠子,數目卻算得分毫不差。

那随從倒有些詫異,問道:“小娘子怎麽稱呼?”見青梅擡頭看他,便補充道:“我家三郎就住在隔壁的桐花客棧,這段時間常會過來買酒,總不好一直叫小娘子吧?”

那錦衫郎君一雙如墨的眼睛也看了過來。

青梅回答得爽快:“哦,我叫青梅。”

“我叫丹青。我家三郎叫魏離,人稱魏三郎。”随從倒豆子似的報出家門,便将三個酒葫蘆拎在手裏,跟着魏離走了。

青梅在賬上記了一筆,又清算起了賬冊,最後發現離目标只差三百多兩,且喜且憂。

喜的是酒館這兩年生意越來越好,果子酒的口碑極佳,若去京城開個酒館,自然能更上一層。憂的是她與那位姨母素未謀面,全然不知其性情,尚書府恐怕規矩不少,也不知到時還能不能順利開酒館,唉!

她愁緒滿懷,吃晚飯時也有些心神不定,飯後許氏見她無精打采的,便催她去看書,青梅回屋後捧着書看了會兒便睡着了。

第二天青梅依舊躲在屋裏看書,不過手裏的史書已換成了新近刻印的話本,講的是神魔鬼怪的故事。她正瞧得津津有味,便聽英子在窗外叫她:“小掌櫃,外面有客人要找你。”

有客人找她?青梅将話本放在旁邊的鏡臺上,踢踏着繡鞋便往外走。平常客人來了有長生招呼就行,專門找她的……莫不是那個專愛找碴的郡守千金吳錦又來了?還是那個郡尉家的呆霸王?這倆人來了可都不是好事,青梅有些無奈。

到了鋪子裏,就見榆木桌邊坐着個年輕郎君,豐神俊朗錦衣短靴,竟是魏離。

原來是這個有錢的主上門了呀!青梅心內瞬時高興起來,便迎上去道:“魏三郎來啦,今天打點什麽酒?”

“兩壺琥珀光。”魏離手指扣着桌面,如玉石輕擊的聲音灌入耳中,十分悅耳。

青梅叫長生去裝酒,向魏離道:“店裏的果子酒也不錯,魏三郎要不要試試?”她昨天旗開得勝,今天便打算多賣種酒給他。何況果子酒不容易醉人,男女皆宜,若是他喝了覺得好,推薦給別人或是買了送人,可不都是好事?

她似乎能看到魏離荷包裏的銀子都長了翅膀,嘩啦啦朝她飛過來。

魏離果然有點興趣,擡眉道:“來一杯試試。”

“店裏的青梅酒最得人喜愛,便先嘗嘗它吧。”青梅含笑招手,長生便倒了杯酒過來。

梅子酒館開張之初只賣燒酒,每天賺的銀子剛夠糊口家用。後來青梅學會釀果子酒,又用心鑽研改善,釀出的果子酒口味豐富別具特色,漸漸的吸引了不少人。名聲傳開後,一些官家小姐和富室千金都來買酒,生意漸漸轉好。

在衆多果子酒中,青梅酒是她最得意之作。

她釀的青梅酒是摘了宛城外山林中的青梅,精心挑選後洗淨,再細細的去核,用米酒或是黃酒浸泡出來的。從采果子到封缸釀酒,費的功夫不少,待泡成後喝上一口,那滋味!嘗過的人無不交口稱贊。

魏離緩緩喝了杯中的酒,神色間頗有贊賞,看向青梅時眼中也多了些光澤:“這是你釀的?”

青梅點點頭。她畢竟年紀有限,最心愛的酒被誇獎時臉上不免得意,将下巴微微往上一挑,笑道:“怎麽樣,我沒騙你吧?”

“這酒不錯,小丫頭倒是有本事。不過酒的口味和起名更合女子心思,酒館的男客怕是不多吧?”魏離擡起眼臉瞧着青梅,難得說這麽一長串話。

青梅聽他一語點出酒館的弱項,心中很是佩服,便微笑道:“功力尚淺,暫時還釀不出醇厚有底蘊的酒,叫郎君見笑。”不由将魏離細細打量起來。

他的皮膚很白淨,若不是天生特別好的膚質,便是出生後飲食環境上養得好。他的雙手十指修長,握着酒杯打轉兒時幾分悠閑姿态,身上的雲錦長衫暗紋細密有致,做工也是精良。還有腰間那枚玉佩,青梅雖不太會辨玉,卻也覺其溫潤光澤,是個上品。看他這派頭,怕是來頭不小吧?

她心念急轉之間,旁邊長生已将一壺青梅酒和兩壺琥珀光裝好,青梅便道:“兩壺琥珀光是一百六十文,青梅酒貴一些,是一百四十文,正好三百文。”

魏離點點頭,拎起三個酒葫蘆,将一錠十兩的銀元寶放在桌上。

青梅将其收起,遞個眼色于長生,長生便到帳臺去取銀子。魏離卻已走到了帳臺跟前,敲了敲賬本道:“先記着。”回頭看青梅一眼,出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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