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夫子緩緩歸
天氣漸漸熱起來,許氏纏綿許久的病日漸轉好,又提起了上京城的事情。青梅秉着能拖則拖的态度,每回都是顧左右而言他地扯開話題,這回許氏舊話重提,青梅便借着春光正好之名,拉着許氏上街閑逛去了,留下長生和英子守着酒館。
至于那位常客魏離,依舊按時來酒館的角落獨酌,青梅不知他這麽堅持是為了尋什麽物事,心裏不免有些好奇。随口問了問,魏離卻是笑而不語,青梅也不勉強。
長安街上的店鋪都是看慣了的,青梅娘兒倆一路閑逛着到了幾條街外的南市,買了些果點并挑了幾件衣飾。許氏向來在兩個孩子身上留心,貼身的衣物都是親自經手縫制,就又買了幾匹布料綢緞,叫人送去了酒館。
午後日光明媚,惠風和暢,長安寺中行人絡繹不絕,多的是進香許願的小娘子。青梅為哄許氏開心便拉着她往寺裏走:“娘,咱們去燒香許個願吧?”
“許什麽願?我現在已經很滿足了。”許氏團着整齊的發髻,笑容慈和。
“那我想許願呀。”青梅偏着頭,掰着指頭慢慢數,“我想娘的身體康健,想懷遠讀書有成,想酒館的生意越來越好,哎呀好多願望數不過來呢!”
“小貪心!”許氏撫着她的秀發,笑個不止。
青梅笑如銀鈴,挽着許氏進了佛堂上了香,兩人在寺裏閑逛時卻碰上了熟人——
“賀伯母,蓮兒!”青梅瞧見熟悉的身影,迎上去拉着賀子蓮的手,十分歡喜。這兩位是青梅家的故交,當初青梅一家住在小鎮上時兩家就相識,後來兩家先後搬到宛城,也沒斷了來往。
賀子蓮見了青梅也十分意外歡喜:“青梅姐姐!剛去酒館時你們并不在,原來是在這裏。”小姑娘喜形于色,牽着手意态親密。因賀子蓮素來身子柔弱多病,說話時也是軟語細聲,叫人心疼。
那邊賀夫人和許氏閑談起家常來,青梅便拉着賀子蓮慢行:“你的身體好些了麽?瞧着氣色是紅潤了些。”
賀子蓮點頭,仰頭瞧着青梅,柔弱的臉上挂着壞笑:“昨天後晌我哥哥回來了,他說明天有空的時候來酒館呢。”
“他回來了?”青梅的聲音不由拔高幾分,頓時苦了臉,忍不住嘟哝道:“怎麽這麽快,不是說要去三四個月麽。”賀子蓮的兄長賀子墨正是她的西席先生,雖然長相性格皆是儒雅随和,教訓青梅的時候卻格外嚴格認真。青梅在讀書上愛偷懶,沒少挨他的訓。
賀子蓮知道青梅的心思,便捏了捏她的手心:“今晚回去趕緊溫書。”
青梅苦着臉“嗯”了一聲。
那個賀子墨……要求嚴格不說,還水火不侵。每回青梅想偷懶的時候,不管是她腆着臉含笑求情、暴跳如雷的吵鬧、死乞白賴的耍賴,或是拿酒食來賄賂,他總是平靜的看她鬧騰完,然後拿戒尺敲着書卷說:“說完了?繼續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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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所有的力氣使在棉花上,鬧騰得沒意思了,只好揉着酸痛的手腕繼續抄寫背誦,或者在手腕上吊着米袋練書法。而賀子墨就在旁邊安靜讀書,順道監看她完成課業。
久而久之,賀子墨對青梅沒半分脾氣,帶得青梅都沒了脾氣。
那哪裏是西席先生啊,分明是娘親請來的克星!
心裏的怨念揮之不去,青梅回到酒館時還耷拉着腦袋。許氏知道她的心事,笑着不管她,倒是魏離見了随口問道:“被霜打了?”
“唉,人生苦短吶!這麽苦短的人生,為什麽要死背那些枯燥的破書呢?”青梅仰天長嘆一聲,敷衍着跟魏離打個招呼便又耷拉着腦袋進了後院。
後面許氏同長生問了問今日賣酒的情況,便向魏離笑吟吟道:“魏郎君來啦。瞧青梅不懂事的,魏郎君可別見怪。教青梅讀書的先生回來了,她這是害怕考問課業呢。”
魏離了然地點頭,許氏便道:“這丫頭鬧情緒的時候不聽勸,也就說起釀酒才能叫她高興,賤妾唐突,能不能麻煩魏郎君勸勸她?”不然這麽鬧着脾氣不溫書,明天怕是真得挨賀先生的戒尺了。
魏離跟随許氏進了後院,就見青梅正蹲在木制狗窩的旁邊,摸着那只長毛柔軟的大白狗自言自語:“小不點兒,明天賀先生來了肯定會問課業,還會讓我抄書,你幫我咬他好不好?”
被稱作小不點兒的狗正舒适地趴在地上,嗚嗚應和了兩聲。
魏離見慣了青梅清麗明媚的笑顏,倒極少見她這樣委屈無力,不由覺得好笑,踱步過去站在她身邊,閑閑道:“說起釀酒頭頭是道,還怕先生考問課業?”
“倒也不怕,但是我為什麽要浪費時間背那些枯燥的書?”青梅坐在軟墊上抱膝縮成了一團,腦袋耷拉在膝蓋上,“整日讀那些經史也就罷了,有些內容也算有趣,可我既已懂了其中的意思,何必非要背下來?”
“我也常被逼着背書。”魏離坐在她身邊,一副感同身受的樣子,“背不完不許睡覺。”
“這麽凄慘?”青梅有些同情他,碰了碰他的胳膊,“那先生考問的時候,你是怎麽應付的?用紙條還是打暗語?”
魏離彈了彈小不點兒刨起來粘在他衣襟上的塵土,雲淡風輕:“我都背會了。”瞧着青梅時的目光仿佛在說,這麽容易的事還需要作弊?你也太笨了!
青梅氣結,很想抓起小不點兒的爪子打他撓他,或是直接讓小不點兒撲過去咬他。不就是背書麽!其實只要用心記,背下來也不難,可她不願意浪費時間做這件事呀……魏離也太小瞧人了!
她歪着頭鼓起腮幫子,無比怨念的看了魏離一眼。
魏離瞧着她的表情,唇角勾了勾,便道:“可你釀酒厲害。”
提到這茬,青梅的精神頭瞬間好了許多,她本就想忘記那些不快,便好為人師的講解起釀酒之道來。從酒的起源故事說起,再到傳說中的酒仙,釀酒的材料……
說到釀酒的方法時,魏離便故意皺眉:“紙上談兵!”
“帶你到酒窖看看去!”青梅正在興頭上,見他竟然懷疑自己釀酒的本事,便爽快的起身帶他進了酒窖,卻未注意身後魏離臉上奸計得逞後隐藏的笑容。
其實前些天青梅閑了跟魏離聊天時就簡略說過釀酒的方法,魏離提了想看看酒窖,卻被青梅毫不猶豫的拒絕。此番如此輕易的進了酒窖,魏離瞧着前面滔滔不絕的青梅,微微眯起的眼中盛着點點笑意——
到底還是個小姑娘,情緒失落時喂上幾顆甜棗就高興了,真好哄!
魏離如願地在青梅家的酒窖中逛了一圈,青梅挑了幾種酒,說起不同方法釀出的酒風味有何不同,魏離在旁聽得倒也認真。不時的插問幾句,倒是真對釀酒感興趣了。
兩人侃侃而談,走出酒窖時竟已是日色西斜,青梅今日說得盡興,也為這酒窖而得意,便仰頭瞧他:“這酒窖厲害吧?梅子酒館在宛城也算有點名氣,曾有多少人想來偷師,哼,其實就算讓他們在酒窖待上十天半個月摸索琢磨,也釀不出我那味道。”
魏離聞言便皺眉:“那你以前還拒絕我。”語氣中頗為不滿。
“就是不想讓你看呗。”青梅語氣有些欠揍,哈哈笑着伸個懶腰往鋪子裏走。這會兒長生該回家去了,就得由她來守着鋪子,直到向晚打烊。
夕陽金色的餘光灑滿院落,将青梅的身影拉得斜長纖秀,晚風裏輕舞的發絲亦染了層淡暈,仿佛薄涼的風吹過魏離心間,帶着一絲甜味。他看着青梅那副理所當然的模樣,覺得這理由确實好充分,他竟然無言以對。
不提魏離回到隔壁客棧後慢慢品酒回味,這邊青梅等英子做好了晚飯,匆匆用完後便一頭紮進了書房。這是許氏單獨給他和許懷遠騰出的房間,裏面靠牆的書架上擺滿了典籍,姐弟倆一人一張書案。
許懷遠的書案上筆墨紙硯擺的整整齊齊,青梅最近偷懶沒過來,英子忙碌着又沒顧上整理,桌上已落了一層細灰。
唔,确實好久沒讀書了,青梅看着那層微塵有些慚愧,忙取了書溫習起來。
這些書雖然字詞晦澀,認真讀起來其實并不難理解,何況多與處世做人相關,有些地方倒也讓青梅深有體會。她獨自埋首在書房中苦讀,許懷遠進來時大為驚訝:“姐,你都好久沒來書房了!”
明明今日的太陽就是從東面出來西面落下的呀,許懷遠撓頭。
青梅這會兒正強記一段生澀的文章,聞言哀嚎了一聲,趴在桌上不想起來。
“賀先生回來了,我還有六篇文章沒抄完……”青梅有氣無力的趴着,可憐兮兮的看向弟弟。
許懷遠撇撇嘴,故意沒理她。許懷遠比青梅小三歲,今年才十一,青梅平時喜歡以長姐自居,偶爾還會教訓他幾句,許懷遠雖是個聽話的乖孩子,偶爾心裏也會不服氣,此時正好拿捏拿捏。
青梅知道他的小心思,看他開了書卷似乎要讀書的樣子,便咬咬牙,托腮自言自語:“今兒在長安寺見到蓮兒了,她身子好了很多,我在想要不要請她來家裏玩一趟呢。”
“哪幾篇,拿過來吧。”許懷遠板起來的小臉松了些,開始研磨鋪紙。
青梅忙将文章遞到他桌上,便心滿意足的背書去了。
次日前晌又趕着溫習了一遍,等賀子墨到到了客廳的時候,青梅還在書房中用功。英子端上茶水點心,許氏同賀子墨說了會兒話,寒暄之後便引他到了書房。
青梅此時端端正正的坐在書案前,正臨摹一副簪花小楷,見了賀子墨便站起身來問候:“賀先生來啦。”後面英子奉茶後,在一邊伺候筆墨。
賀子墨年今年二十歲,在這宛城中也算小有名氣。他十三歲時就已通過院試,還是個領着官府供給膳食的廪生。原本他的恩師要薦他去國子監中讀書,賀子墨為了照顧寡母幼妹便婉拒了。
這幾年他留在宛城而沒上京趕考,一則是想充分準備一舉成功,再則也是為了讓幼妹養好身體,免得進京後水土不服而拖累身體。
因兩家相交多年,許氏提起想請他給青梅教書,賀子墨便也答應,每個月裏過來兩三次授課指點,其餘時間自可讀書營生——雖然他父親去世得早,但賀家祖上頗有積蓄,賀子墨又有才幹,家裏自然不缺銀錢使。
賀子墨是個知書達理的人,兩家交往多年,他深知許氏苦心,對青梅要求自然嚴格些。他緩緩踱步到書案前,随意看了看青梅臨摹的字,目光便投向了許懷遠抄寫的那幾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