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相逢別已久
十月上旬的時候酒壇啓封,青梅将各色果子酒裝入酒壺中,給伍博仁送去了些,自然博得爺孫倆交口稱贊。許氏穿了身新鮮衣裳前往顧府,當然是不能直接領着青梅上門的,要怎麽安排,還得看顧夫人的意思。
初冬時節,顧府裏還有未凋謝盡的桂花樹吐露芬芳,許氏一路跟着婆子進門,瞧着顧府的氣派,暗暗咋舌。不過她也沒心情看景色裝飾,只暗暗盤算待會如何應對。
顧夫人在她常住的院中小憩,許氏進去時她才起身,正在丫鬟的服侍下梳頭。那婆子引許氏進去,顧夫人便笑着轉過身來:“等了這麽多年,你可來了。”雍容貴氣的臉上挂着些牽挂,“嫣兒可好?”
“勞夫人記挂,姑娘一切都好。”許氏行禮拜見。自顧夫人出家後許氏便不曾見過她,此時久別重逢,念及早已亡故的徐珠,許氏眼中不由含淚。
顧夫人叫許氏起身在旁邊的矮凳上坐下,揮手叫屋裏的丫鬟都退下去了,只留貼身的丫鬟在旁服侍,道:“那就好,現下在哪住着?”
“上京後不敢貿然前來,就先住在了故交家裏。後面的事還請夫人吩咐。”許氏不敢落座,只站着躬身回答。
旁邊的丫鬟倒了茶過來,顧夫人慢慢撇着浮沫,瞧着許氏時幾分贊許:“這些年辛苦你了。二十那日你帶了嫣兒去城外青山寺裏,我再帶她到府裏來。”
許氏應了聲是,又詢問似的瞧着顧夫人,卻沒敢直接開口。顧夫人當然明白,道:“嫣兒身份尴尬,我和老爺商量過,有兩個法子。早年我的長女榮書去了,此番嫣兒回來,對外可以用她的身份,只說失散多年後尋回即可。”頓了頓看着許氏。
許氏心下詫異,沒明白過來顧夫人的意思,只得回道:“夫人恕老奴失職,這些年沒能好好供養姑娘,若用了這個身份,怕是不妥。”
顧夫人滿意地笑了笑道:“那我便認嫣兒做幹女兒吧,我是她的姨母,這樣原也妥當。”說着眼圈兒就有些紅了。
許氏心中咯噔一聲,卻還是忙着答應,又勸了幾句。
出了顧府時許氏憂心忡忡,原本的期待已然被澆滅,心中但覺冰涼空落。顧夫人要認青梅做幹女兒,也沒提當年的婚約,她這是打算背棄當年的約定了麽?那麽青梅的婚事,将何去何從?許氏心裏七上八下的。
回到住處後許氏将在顧府的情形說了,仍舊愁眉不展。青梅便攀在許氏肩上笑着安撫她的擔心焦慮:“若是顧夫人背棄了婚約不是更好麽?嫁入尋常百姓家,要比在尚書府好多了,娘不是常說我調皮好動,不像大家閨秀麽,要真進了顧府,我還嫌拘束呢。”
許氏皺眉道:“可她怎能背棄婚約呢。你娘還沒出閣的時候,她姐妹二人的感情那樣深厚,你是你娘唯一的骨肉,她就算不善待你,又怎麽能……”聲音微微哽咽,許氏将青梅摟在懷裏,嘆了口氣。
青梅見她始終陷在顧夫人的“背信棄義”中走不出來,只得道:“當年曲家獲罪,就算顧夫人有這心,恐怕顧尚書也不願意。不過,娘,尚書府就在天子腳下,我這麽貿然進去,這身份能藏得住麽?”
提起這茬,許氏的注意力也轉移開來,反過來安慰青梅:“顧夫人既然敢讓你上京,必然是安排妥當了的,比只別行事出格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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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嗯”了一聲,将紅紅的小臉兒藏在許氏懷裏,不再說話。
尋常女兒家到了談婚論嫁時多是滿含期待,懵懂懷春,她卻處于這婚約造就的困境,委實有些尴尬。
到得二十那日,便該去青山寺拜會顧夫人了,許懷遠便特地告了一天休沐,娘三個穿戴整齊後将小不點兒寄養在賀子墨家,早早的就往青山寺裏去了。
到了寺裏,許氏帶姐弟倆上過了香,出門時就見昨天那個大丫鬟在殿外站着,朝她招了招手。許氏便走過去道:“辛苦姑娘了。”
“叫我紅香就好了。”那丫鬟向青梅看了一眼,便笑道:“想必這就是曲姑娘了,真真生得好模樣。”說着便引了他們三個繞過大殿,從角落的小門裏出去,彎彎繞繞行了許久,才到一處僻靜的禪院。
青山寺中香火鼎盛,後面的禪院卻是極清淨的。青梅雖然對顧夫人頗多猜疑,然而那人終究是她的姨母,是母親的至親之人,此時心裏不免有些激動,雖一直沉默着沒說話,心跳加快時手心裏也出了層薄汗。
紅香似乎能看出她的情緒,便安慰道:“曲姑娘不必緊張,夫人這些年記挂着你,天天念叨着想見你呢。”
青梅只咬唇笑了笑,沒說話。
禪院僻靜窄小,卻收拾得十分整潔,院中鴉雀無聲,不見半個閑人。
紅香掀起簾子進了屋,青梅跟着走進去,就見裏面的青竹圈椅上坐着個美貌的婦人。她的旁邊還有個長相明豔的姑娘,皮膚細膩白嫩,雙眸燦然如星,一席嶄新的百花錦衣裙穿在身上,水綠色披帛長曳,渾身的明豔與這簡陋的禪室倒有些不符。
那婦人自然是顧夫人,而這位姑娘,除了顧府的掌上明珠顧榮華外還能是誰?
青梅瞧着顧夫人那張與模糊記憶裏肖似的臉,心裏不由酸楚,幾步走過去到她的面前,竟有些哽咽着不知所措。眼前的這張臉全然陌生,但是眉梢眼角,和記憶裏母親模糊的輪廓那般相似……塞外的黃沙中,父母親的屍骨也許早就無存,顧夫人卻還是如此雍容富貴,安享時光。
如果母親還在……青梅鼻子一酸,大顆大顆的眼淚就落了下來。
顧夫人也站起身來,将她摟進了懷裏,已然泣出聲來:“嫣兒,我苦命的孩子。”
兩人哭了會兒,顧榮華始終陪在顧夫人身邊,等差不多了便向紅香遞個眼色,紅香便輕聲道:“曲姑娘上山勞累,夫人先讓她歇會兒吧。”顧夫人這才放開了她。青梅退身往後,恭恭敬敬磕了個頭,顧夫人便道:“這是你姐姐。”
姐妹倆互相見禮,青梅有些羞澀,顧榮華沖她笑了笑,也沒多說。
許氏此時也是泣不成聲。在場衆人中,對這場相聚感觸最深的莫過于她了,當年顧夫人姐妹倆相處的場景,青梅母親慘死托孤的場景,這些年青梅成長路上的種種艱辛,一幕幕跳躍着浮現在眼前,只叫許氏心酸與激動交雜,捏得許懷遠肩膀生疼。
待得青梅見禮完畢,許氏便帶着許懷遠上前磕頭,顧夫人自然也稍稍客套了一番。
時近晌午,紅香取了些素齋過來,幾人在簡單的禪室中用飯。許氏來時已将青梅釀的果酒帶了幾壺,顧夫人早知她們是以酒館營生,品嘗後點頭稱贊不止,就連之前沒太多表情的顧榮華都露出了贊許之色。
飯間敘述別後情形,自是唏噓。顧夫人問得詳細,青梅便也認真回答了,待得飯罷,姨侄兩人熟悉親近了些,青梅便淺笑着道:“姨母,這些年為了方便,我改名叫青梅了,往後你也喚我青梅吧?”秀氣的小臉上染着薄暈,十分乖巧。
顧夫人便也疼愛的将她摟住:“那就叫青梅。往後你就随姨母住在府裏,和榮華一同讀書玩耍,便做我的幹女兒吧。以前我沒能盡早接你回來,往後可要好好的養護你,我可憐的孩子。”說着,便又拭淚。
青梅忙安慰了幾句,乖巧的答應了。瞧顧夫人這意思是想直接忽略了婚約的事情,這倒是很合青梅的心意。
只是既然不是為了履婚約,顧夫人又為何要她上京還認她做幹女兒呢?青梅心中疑惑不定。
旁邊的顧榮華聽了,便也淡淡笑了笑道:“母親放心,往後我會盡心照顧妹妹。”
既已相認過了,顧夫人便也不再耽誤時間,帶着青梅等三人出了禪院行了片刻,便見有三輛馬車停在空曠處。馬車邊站着一溜的仆婦和丫鬟,幾個小厮見了顧夫人,忙将小凳擺在車邊。青梅打眼看過去,最末的一輛精巧小馬車正是那天送她回住處的,只是換了趕車的人。
最前的一輛馬車華蓋錦帳,四角懸着的流蘇明麗華豔,車身上的銅飾也十分精致。雕刻八寶圖樣的車身窄長,可行走于偏窄的山路,亦能容多人同坐。顧夫人牽了青梅的手,道:“咱們娘三個一起坐吧。”
青梅應了,等那些仆婦丫鬟服侍顧夫人和顧榮華都進了車廂,才進去緊貼着顧夫人坐了。對面顧榮華閉了眼開始養神,顧夫人便随意說着話,将這青山寺誇了一遍。
馬車緩緩行駛開來,後面紅香帶着許氏和許懷遠一起坐了,最末一輛坐的是幾名仆婦。
待行至山腳時,顧夫人有些累了,便靠着軟枕小憩。青梅閑坐着無事,便掀了車簾看外面風景。感覺到背後有道目光在打量她,青梅知道那是顧榮華,不過既然剛才顧榮華沒有要和她說話親近的意思,她又何必上趕着?
青梅只做未覺,依舊裝作閑看風景。不過心裏卻半點也悠閑不起來。
這一番接觸,青梅也大致摸出了顧夫人對她的态度——顧夫人鐵定是打算将婚約抹去的,而今日顧夫人對她疼愛關懷的親密态度恐怕也就六七分真。不過青梅原也沒期待顧夫人對她多好,此時倒也不覺失落。
至于這位顧榮華,明豔貌美确實如畫中的神仙妃子,那一副驕矜态度也和探到的消息相符。只是她自始至終都自矜身份,待青梅有種莫名的疏離,卻不知是為何。而顧夫人也放任她如此……青梅心中失笑,恐怕後面的事情,并不會像許氏期待的那樣呢。
心思流轉不止,青梅偷眼瞧着閉目無言的顧夫人,驀然想起一個人來——
今日顧夫人特意安排在城外相見,事情也算順利,她雖然是以義女的身份入顧府,到了那裏,恐怕還是得拜見顧尚書和顧長清……青梅并不期待顧尚書會照拂于她,只是那位顧長清,只盼他別把那天在山後相遇的事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