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皇室

“你再說一遍。”

威帝冷冷地看着跪在下方的杜淑妃,他剛醒來不久,臉色尤為蒼白,但其威壓與怒氣絲毫削減不了。

杜淑妃身穿朝服,繁複的宮袍鋪在身後,其絢麗華貴與榻上威帝的白色單衣形成極強對比。

杜淑妃合手叩首,沉重大氣的金臯飛鸾冠磕在鋪了絨毯的地上,聲音在金铛玉撞中毫無畏懼:“臣妾要禀告陛下,皇後私通外臣,混淆皇室。”

威帝的藥碗砸在淑妃一旁,濃黑的藥水有一半潑到了她冠上,點點滴滴墜到淑妃發裏。

“先前誣陷東宮,如今改成了皇後?”他聲音中蘊了滔天怒氣,蒼白的指尖卻是平穩地撚着那枚狼牙吊墜。

“誣陷東宮的是逆賊皇甫澤年,不是臣妾。而皇後之罪,臣妾沒有半字虛言。陛下受其蒙蔽,切不可因顧舊情而相信于她,臣妾有證物,陛下此刻不信,但只要您搜查,就知臣妾有沒有說謊了。”淑妃不卑不吭地叩首,十足篤定與冷靜。

威帝冷聲:“你稱皇後混淆皇室,指的是誰?”

杜淑妃緩緩直起身:“高明心。”

當侍衛闖進中宮時,皇後艾可伊正在佛堂之中,素發白衣,脊梁挺直地跪于蒲團上。

“奉陛下旨意,即日起封禁中宮,褫奪艾氏皇後之位,立即脫鳳冠解朝服,親自将鳳印交與杜淑妃。”

艾皇後一手持佛珠默念,一手結印置于身前,對皇帝降罪之旨置若罔聞。

內侍高聲再宣一遍:“庶人艾氏接旨!”

宮人跪在佛堂外發抖,鐵甲玄衣的侍衛慢慢逼近了那清纖背影。

“告訴他,今日是五月十九,他要定罪可以,今日不行。”

她的眼睛自始至終閉着,平聲靜氣說完一句,又繼續默念往生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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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人将她的話傳達到了威帝禦前,他聽完指尖一動,才想起今日是什麽日子。

是她艾家滿門伏誅,死的死,流放的流放,以及她第一個孩子滑掉的日子。

威帝閉上了雙眼,第一次露出愧疚與痛苦交織的澀然神情。

他終是再喝不下餘半碗的續命之藥,艱難着開口:“明日……再去宣旨。”

這六字耗完了他此次醒來的全部精力,一口毒血壓制不下從唇角湧落,模糊了他半生的視線。

艾皇後整整一日都在佛前跪着,其間不食不飲,滴水未進。她不急不緩地撚着佛珠,往生咒默念了一遍又一遍,越念越快。她抓緊時間不停默誦,只因她知道,明年,便不再有人為她所愛的人們超度祈福了。

直到子時的鐘聲敲響,她才慢慢睜開了眼,沉靜地掃了一圈佛堂中的每一尊靈牌,目光望過每一個名字。她放下佛珠,因跪了一日而雙膝麻木,一時站不起來。沒有宮人敢上前攙扶。

艾可伊在心裏輕念:我将去與你們相陪。艾家的族人,請寬恕我這罪人,滞留陽間這麽多年。

一只蔻丹鮮紅,戴了華重護指的手扶起了艾皇後,她半靠在其人臂彎中,擡眼一看,是杜淑妃。

艾皇後跪了一日佛堂,杜淑妃也站了一日。

她扶着這纖弱的半生敵手,臉上沒有半分勝卷在握的喜悅得意,仍是冷着一張猶存顏色的臉,穩穩扶住搖搖欲墜的皇後,輕聲道:“姐姐,站好了。”

艾可伊的手微微一僵,掀開眼睑看向杜淑妃的眼睛。二十七年物是人非裏,曾經篤定的誓言恒久與人心不變,都如破曉下的露滴,蒸發殆盡。臨到盡頭,卻看清了眼前這雙眼,似是二十七年裏唯一未改之物。

冷如寒星,灼如沸岩。

皇後輕推開杜淑妃的手,孤身入了內堂,捧出那一方鳳印,走完屬于皇後最後的榮光,與煎苦。

即便威帝旨意中明指艾可伊已為庶人,但杜淑妃還是在看到鳳印時跪下了。身後所有宮人侍衛見此,也全部随她跪下俯首。

艾皇後認真地看着這後宮真正的主人,回望起身後的二十七年,突然發覺關于她不過是一團霧。

不僅是看不懂她真正的想法,更是二十七年的背道而馳與漸行漸遠,她根本不想知道她在想些什麽。

“吟月,接印。”

滿堂宮人聽見将廢的皇後肆無顧忌地當衆喚杜淑妃的閨名,一時冷汗浃背。

人人只知淑妃閨名不可念,卻無人看見,垂首的淑妃眸中水光一過,似哭似笑。

杜淑妃擡頭,依然是冷面寒眸的模樣,伸了手恭敬接過。仿佛一瞬間回到未出閣之時,眼前人遞來一枝桃花,她誠惶誠恐接過,滿心雀躍,卻不動聲色。

“嫔妾接印。”

她攜着鳳印轉身而去,知道此次她在看着自己背影。

中宮宮門在背後沉緩掩上,關閉之時的沉重響聲壓下了滿心的苦痛。杜吟月沒有回首,迎着刺骨的夜風,披着威赫朝服,身後伴随着儀仗,無比風光又無比寂寞地禹禹獨行。

終究是年華已過,龃龉已深。折下的桃枝,再開不出新的桃花一樣。

深夜,平冶抱着明心,分毫不松,冷冷地怒視着宣旨的內侍。

“公主從此刻起,便住在東宮。既然父皇要将明心隔離,那便将整個東宮再次禁封吧。”

明心的眼淚浸透了他的太子朝服,聞言在他懷裏拼命掙紮,嘶聲高叫着:“和我哥無關!你們帶我走吧,和太子殿下無關!”

平冶用力将她環在懷中,半步不退,執拗地等着回來通禀的內侍。

“哥……你放開我,我才不會有事呢,父皇肯定是開玩笑,我去找他說話就沒事的,你快松開我。”明心将鼻涕眼淚擦在他玄衣上,擡頭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百倍的笑臉。

平冶輕拍着她後背:“明心不怕,乖乖聽哥的吩咐就好,不準跑,待在東宮,你哪兒也不許去。”

明心哇的哭出,他擦着她眼淚:“不哭了,聽話。你是大慶皇帝與皇後所生的嫡女,你是全天下最尊貴的女子,赫赫皇室之耀,怎可示淚于奴人面前?”

明心一邊抽噎一邊擦淚,斷斷續續道:“我是皇甫明心,我不能哭……我是皇甫明心!”

“這就對了。”平冶憐愛地撫過她的後腦,将她抱在懷中,輕聲說:“我護不住你六哥,是我無能。但你放心,哥這一回,絕對不會放棄你。”

太子妃歐陽氏上前站在他身旁,柔弱之軀盈盈站立,同樣不退步。

風聲還未傳出去時,飛集喚了陶策前往臨王府,任憑其他人在王府門口求見,一一拒在門外。

庭院之中,滿院真假難辨的簌簌桃花看迷衆生之眼,紛繁不知是夢是實。

陶策幾次想起身告辭,都被飛集說着話絆住,束縛在椅上不得離開一步。

正沉坐間,忽聽得小兒嬉鬧之聲,飛集展笑,向那兩個小孩招手。

皇甫颢便拉着皇甫汐搖搖晃晃地跑了來,兩個粉妝玉琢的小兒圍着飛集跑了一圈,上來各抱他一只大腿,仰臉爹爹、三叔叔不停地叫。

陶策聞聲一驚,看向皇甫汐:“這位是東宮小公子?”

“是啊。”飛集将小汐抱上,任自己兒子在下頭嗷嗷叫。小汐歡快笑着,抓着飛集衣服,骨碌碌的眼睛看着陶策,其好奇與天真,無邪得讓人心生憐愛。

飛集逗了逗小汐:“叫策叔叔。”小颢聽了,機靈地順着自家爹爹的喜好率先大叫:“策叔叔!你是個大好人!”飛集遂也将他抱上來,兩個小孩挨在一塊,異口同聲地叫着策叔叔。

陶策慌得手足無措:“兩位小公子,這……這使不得……”

飛集看着他笑:“有什麽使不得的?颢兒,你過去讓策叔叔抱抱。”小颢歡快答應了一聲,便跳下飛集的大腿,他跑到陶策面前,靈活地爬到他腿上,向他張開兩只小手,理直氣壯道:“要抱抱。”

陶策鬓邊流下一滴汗,小心翼翼地抱住了他,生怕将他摔下去。

飛集懷裏的小汐伸了手想去抓小颢,可小手不夠長,急得不知如何是好。飛集見了,一手環着他一手握着他的小手近前伸去,并挑眉示意陶策跟着他做。陶策見懷中小兒也着急地伸手去,連忙照飛集的樣子做起來。

隔着一張茶桌,兩個小孩在大人的保護下伸長了手出去,十個小指頭相貼在一塊兒,十分新奇似的抓個不停,最後小颢抓住小汐的手,兩個小孩咯咯直笑。

飛集凝視着陶策,而陶策如臨大敵般的低頭護着小孩。

他松開一只食指,輕飄飄地撫過陶策蒼白的手背。

陶策惑然擡頭,飛集正将小汐拉回去:“好了,和颢兒到別處去玩吧。”小颢聽了便又從陶策腿上爬下,跑到飛集前面向小汐伸開懷抱。

陶策看着兩個小孩在婢女看護下邊玩邊走遠,神色溫軟。

“你在想什麽?”飛集端起一杯茶注視着他。

“原先,我還好奇小公子如何能滞留王府,不回東宮。”陶策微微笑開,“而今見兩位公子深厚如此,倒又覺得,汐小公子留在王爺這兒也是好的。”

飛集啜半口茶,繞在唇齒間是幹澀交加的苦味:“策喜歡小孩,怎麽不趕緊娶個賢妻呢?”

陶策搖頭,簡略回答:“我羸弱之軀,不想牽累旁人。”

飛集輕笑:“當真?”他垂了眼看着陶策放在茶桌上的手,“還是,你心早有所屬?”

陶策持杯的手一頓,攜了欲蓋彌彰的僵硬笑意:“王爺想多了。”

飛集飲茶,只笑不語。待茶盡,他放了杯,語氣悠閑自在:“對了,有件大事,我現今告訴你。”

“是什麽?”

“今日子時,艾皇後被廢,中宮封禁,鳳印暫由我母妃執掌。”

陶策驚呆:“怎麽可能?陛下連頒旨都未曾,怎會平白無故廢皇後?”

“畢竟父皇震怒,先廢後再頒布也是極有可能的。”

“皇後犯了何事?”

“私通外臣,穢亂宮閨,生下其女明心充混皇室血脈。”飛集觑着他震詫神色,繼續說道:“而這外臣若是別人便也罷了,卻是父皇最為信任的禁軍高統領。皇後與大內禁軍統領勾結,是何等膽大妄為,包藏禍心?若是趁父皇病重,聯合逼宮,其後果豈可設想?難怪父皇動怒,連夜廢後。若是我枕邊人不僅背叛我,與旁人通奸生子,還妄圖取我性命,我……”飛集眸中戾氣四散,忍住了後頭話語。

陶策瞳孔因慌亂而異常明亮,猶在強辭:“陛下即便疑心,也該徹查……”

“鐵證如山。”飛集打斷他,“至于怎麽個鐵證法,已是內宮之事了。皇家如此驚天醜聞,自然秘而不宣。”

陶策欲起身:“我得回去一趟,恕不奉陪。”

還未起身,他的手先被飛集按在茶桌上。陶策掙手卻掙不開,清白着臉急道:“請王爺松手!下官有急事回去!”

“我還沒說完。”飛集握住他手腕冷聲,“今日一早,太子包庇高明心,拒不交人,東宮再次封禁。如果你想去找太子,我奉勸你,陶策,此時別撞刀口之上。”

陶策手上的力氣頓減,卻仍在負隅頑抗:“下官沒有想去東宮,請王爺放手!”

飛集冷笑:“還有一事,想來你還未得知——正巧也是昨日,晉王暴斃的消息由晉使帶入朝中,時任我為輔國重臣,晉使懇求迎接世子蕭然回晉,我将此事上報,陛下已允。”

“最遲明日,蕭世子的刑部侍郎之職将撤,他将返回晉國承襲王位,無召,永不得入境!”

陶策的唇一點一點失卻血色,半個字也再說不出來。

飛集這才放了手,靜靜地注視着他。

你所站的東宮黨就将分崩離析,你輔佐的人很快就将湮入塵土,陶策,除了我,你別無選擇。

“我也能給你一個太平盛世,比以往歷代都強盛、無堅不摧。你更該站在我身旁,與我一同締造國泰民安的壯麗樂章。只有我可以做到,除了我,也再無人能給你這樣廣闊的天地了。”

他低聲對着他說,看似是命令與強求,是自負狂妄的強勢保證,可他卻是用着低聲下氣的态度。

或許他曾是不可一世、殘虐暴酷的皇甫飛集,可在這個人面前,什麽都不是。

但陶策在恐慌之中什麽也聽不進去,他本能地想到一個人,并無比強烈地想見到那個人。

飛集看着他站起來,立即起身抓住他手臂:“你沒聽見我說話嗎?你還要去哪?”

陶策使勁掰着他手,紅着眼眶道:“我要回大理寺。”

他怔了片刻後,神色扭曲地狠狠抓緊了他的手臂,極其陰鸷:“你想去見皇甫澤年?”

陶策瞬間臉色慘白。

飛集的手幾乎要将他的臂骨折斷,其一字一句更是帶着狠厲與殺氣:

“我以輔國樞機重臣的身份命令你,沒有我的準許,不準你陶策靠近天牢一步!”

作者有話要說:  五月十九的明日是五月二十

艾皇後名字裏有一個伊字

杜淑妃給女兒取的名字叫悅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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