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暫別

日落,他抽身于慶宮的翻天覆地與兵荒馬亂,摒除一切加于身的疲憊與重任,邁着忐忑步伐,提着糾成一團的心,緩緩踏入這座也曾困着他的牢獄。

蕭然緩行于其中,獄卒已全被撤下,而今空空如也。

這短短一段路程,直走得他的心幾欲從胸腔中跳出。

這短短三十二日不見,在他看見他的背影之刻,直晃得他的眼酸澀不已。

澤年蜷在角落的簡易榻上,早早聽見了回蕩不去的腳步聲,身體先本能地恐懼起來,直将自己縮成蝦米般的一團。他不知道皇甫飛集怎走得這樣慢,在恐懼折磨之中一身冷汗潺潺。

人已到了牢房外,可除了聽見依稀沉緩粗氣,竟一直站着不動。

澤年都覺得後背快要被盯穿了。

他直忍到腦中的弦勒到将斷,才聽見開鎖的聲音。澤年緊閉雙眼,假裝陷入沉睡,一點一點感覺着那人漸漸走近,氣息越來越重,繃得他渾身僵硬。

這人甚至輕手輕腳地躺在了他背後,灼燙的氣息噴得他毛骨悚然。

一只手輕悄撫上他的腰,又輕輕環住了。

這人手上……戴着一只指環。

滾燙的淚從緊閉的雙眼中迸落,他咬着唇不敢出聲,生怕此時此刻只是南柯一夢。

蕭然環着他的腰,輕吻了他後頸,決意抱着他過完在慶都的最後一個晚上。

正欲阖了酸脹的眼,卻聽見他發顫沙啞的聲音:“阿……然。”

蕭然呼吸停住,把所有發苦的淚咽到喉頭,勒緊了他的腰,将下颌抵在他肩窩上,不敢說話。

“蕭然……阿然,讓我看看你。”澤年費勁地轉過身來,唯恐一場鏡花水月,顫巍巍地伸手在他臉上一遍遍撫過,直到盲人摸象般地确認無疑,才從萬般苦楚萬般煎熬中抽出一分強忍笑意:“你怎麽進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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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然将他的腦袋壓到胸膛處,幾乎想将他揉進骨血裏,悶聲說道:“我想你,想得快瘋了。”

澤年揪着他衣服,聽着耳畔震耳欲聾的心跳聲,腦中嗡嗡作響。

他與他連體嬰兒一般地擁抱了許久,蕭然體溫上升,不由自主地挪了挪腿。

澤年回過神來,試圖勸告他:“我戴着鐐铐。”

蕭然頓住:“抱歉。”

澤年怕他掀了衣服看見自己後背,便決意咬牙忍住,見他松動得快,暗暗籲了一口氣。

卻沒料到接下來他說:“我這就給你解開。”

“……”

澤年被他緊貼着抱起,見他借着昏暗月光去摸索腰間,不覺詫異:“你……怎麽連這鑰匙都有?”他關了這麽久,鐐铐從沒解下過。

蕭然摸出鑰匙,眯着眼分辨手铐的鎖孔,轉了鑰匙去開,理直氣壯道:“我想同你好,就費力讨來了。”

他解開他兩手的束縛,搓了搓他手腕上铐出的淤痕。日積已久,短時間難以化開,他便心疼地低了頭去,小心吻着他手腕。

澤年面紅耳赤:“我沒事。我在這,除了這個鐐铐不方便,其他處處皆好。不像你,凍得死去活來,還得了那樣嚴重的風寒。”

蕭然聞聲擡頭,捧着他的臉察看了幾番,嘆了口氣:“那我總算能放點心了。”

“我好着呢。”澤年怕他擔憂,忙打包票。

他又低頭去解他的腳铐,仔細看了他右腳裸,見纏着幹淨紗布,又舒了口氣。

他仍有些不放心地再問:“你真的無恙?”

澤年生怕他起疑:“真沒事的。”

蕭然于是去解他衣裳:“那我不客氣了。”

畢竟……春宵苦短,再見時難。

澤年又窘又慌,果斷選擇舍棄褲子護住上衣:“夜,夜裏冷,你得容我留件避寒。”

外頭夜色已黑,蕭然一手半掀開他上衣,見他別着臉扯着衣角半拒半迎的羞窘模樣,分明衣蔽半身,卻越發令人把持不住。手登時在他腿上沒輕沒重捏出一個紅印,恨不得将他拆骨入腹。

澤年又猛然抓住他肩頭,阻止其不分輕重的攻伐。

蕭然忍着擡眼看他:“怎麽了?”

澤年咽了咽口水:“那個,你沒帶……嗯?”

蕭然眉一跳,碧眸一直:“抱歉,我給忘了。”

他頓時吸了一口冷氣,揪着衣服把腦袋晃成撥浪鼓:“那不成!你自己光顧着痛快,我只有受罪的份!”

蕭然額上青筋直跳,将手指塞進他喋喋不休的嘴巴裏攪着,低聲輕哄。

可到了後面他根本再顧不上別的,澤年在他肩背上死摳,斷斷續續地罵。他卻聽得喜歡,叼着他耳垂厮磨。

等到他痛快過,卻還不魇足地準備将他翻過去時,澤年抓住了他手腕,嘶着氣直道等等。

蕭然将他撈起來抱在懷中細細親吻他鬓角,一點滿足在萬分壓抑中,隐秘地愧疚卻又歡欣。

這一瞬間,他什麽也不想管,不想争,把這個人放在懷裏充當全部。

但他有氣無力地追問了一句:“我五哥他,怎麽樣了?”

蕭然閉上眼抵額在他肩上,心知哪怕自己真能抛卻,這人卻不行。

何況他已沒有退路。

“放心,東宮無事。”他瞞下外頭的風波,心中漸漸浮起一個扭曲念頭:也許和外頭的動蕩比起,籠子才是這人的避風港、桃花源,他只該被他牢牢鎖着,與一切隔離,從頭到尾僅僅屬于他一人。

“那你,”澤年微微哽咽,“這是要回去了?”

蕭然沉默了一會,驅散思緒拍了拍他後背,伸手去榻外抽了一根茅草,兩臂夾着他,兩手飛快地編起千枯花來。

澤年後背一顫,知他默認,頓時心如被錘擊中,以心髒為起點,裂隙向四面八方擴去,渾身無一處不疼。

蕭然沒一會兒就折好,一手托着他後腦,一手将指間的千枯花遞給他。

“這是什麽?”他甕聲甕氣地問,看着雖是假的,卻十分精巧美麗。

“是千枯花。”他将花梗送到他手中,捕捉到他臉上一晃而過的詫異和惱怒,心想大約是氣他當時畫了狗尾巴草騙他的事。

“這次是真的?”他黑嗔嗔的眼盯着他,淚痕還未幹,說不出的玉瓷脆弱形容。

蕭然吻在他眼睑上:“千真萬确。”

澤年還想發難,卻聽見他突然說:“我就是在這裏,撚着手中的千枯花,極不願意卻又無可奈何地承認——”

他一手捧着他的臉,鼻尖比與他鼻尖相挨,碧眸直望到他眼中深處。

“——承認我對皇甫澤年動了情。”

澤年看着近在咫尺的這張臉,眉頭慢慢蹙起一點,眼睛裏淚液洶湧。

他只有一個念頭:便是死了,也是值了。

蕭然笑起,舔着他眼淚咂道:“除了榻上以外,這是你第一次為我哭。”

澤年說不出一字去争辯,低了頭埋在他胸膛處,渾身止不住的抖。

也知道一個大男人哭得七零八落十分難看,可老話不是那樣說的麽?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這是……臨別禮物麽。”

蕭然抱緊他:“等一切塵埃落定,我會因你回來,你等我。”他又将他平放在榻上,手指繞了他一縷散下的發:“現在,我只想在你身上烙印。”

澤年攬下他脖頸:“讓我看着你的臉。”

蕭然眼睛一顫,難以控制力道地失控了起來。

他的後背在粗砺的牢榻上不住地磨,痛感強烈猶死死抱住了他,無論多難受,皆甘之如饴。

等蕭然想起追問他因何故而對自己動情時,他已眯了眼半昏半醒,發着抖半喘半泣。

蕭然揉着他的腰,一邊輕輕地自言自語:“你的愛,會催生出同等的恨嗎?”

當我再次回來,我就不再是我了。到那時,你還會任我予取予奪麽?

第一縷陽光從地平線上照來之時,國都籠罩在淺淡的光芒裏,繁華如永不破的泡沫,愈發生輝。

澤年還沒能醒來。夢中,他的小東西在前頭向他伸手,他的家人在他身後揮手。十丈銀樹,百裏豔紅,集結了他一生最最珍重的一切。

廢後艾可伊整理了所有舊物,點燭燒盡。

威帝昏迷不醒,依然緊握着那枚異族的狼牙。

平冶負手站在窗外眺望,太子妃輕步而來,為他披上一件外袍。

明心蒙在錦被中,枕上濕了一片。

陶策連夜病倒,端睿王府雞犬不寧。

飛集困在書房中,摔了一屋的古書器皿,桌上放着一枝栩栩如生的假花。

只有皇甫颢與皇甫汐交指甜睡。小兒尚稚,無知于外界風雲,亦無懼于未來刀劍。

身着朱雀烏衣的晉國世子出了城門,回頭看了這座繁華在表的軟弱都城最後一眼。

他帶走了兩樣東西。

一是一枚紅珊瑚指環,二是一把獨此僅有的開過封的禦刀。

他把他的愛和軟弱留在了身後的這座城裏,以冷漠果毅的面目返回三千裏外的千枯之地。

鋒藏完,當謀幹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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