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反局

丞相鄭重朝威帝一拜,而後轉身離去,遇到素衣而來的廢後艾可伊,仍是行了一個莊重大禮再離開。

已過去了一個月,艾可伊看向龍榻上的威帝,靜了一會兒,開口道:“皇甫驿霄,你時日無多了。”

他聽了半分不惱,仍是低垂着眼把玩着手中狼牙。

艾可伊筆直站在那裏輕笑:“怎麽,你叫我過來,便是來同你緬懷故人麽?”

威帝眉微揚,将狼牙藏入錦被,轉頭細細打量她,幾乎是和顏悅色地詢問:“可伊,這麽多日了,你想到了什麽?”

艾可伊注視了他片刻,緩緩道:“将軍百戰聲名裂,向河梁,回頭萬裏,故人長絕。”

威帝微怔,喃喃道:“回頭萬裏,故人長絕。”半晌,他自語:“說的是。”

他尋思一時,問她:“可伊,如果我讓你死,你可恨我?”

她卻慢慢浮了笑意:“求之不得,卻之不恭。至于恨,我恨了半生,已不想再費力去糾纏。”

威帝點點頭:“我已拟好了旨。能幫平冶的,便到此處了。”

可伊慢慢睜大了眼:“你……肯将帝位傳給他?”

“我屬意的繼承人從來都是他。”威帝招她上前坐下,端詳着她眉目,“你一直希望平冶能為艾家洗刷冤屈,還清正名不是嗎?”

艾可伊怆然落了淚。二十五年,她盼了二十五年,要的不過正是這一句。

威帝取了帕給她拭淚:“杜家太深,我一氣拔除不了,你怨了我這麽多年也不肯回頭,而今,我們最後一次聯手,報回當年之仇,如何?”

“以死為代價,我也絕不退縮。”她淚如潰堤,良久後又問他:“你不問…明心的事?”

威帝撫過她一根不易察覺的白發:“明心是個好孩子,我一直将她當做自己的女兒寵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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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淚眼婆娑地看着他:“你知道?”

“我知道。你生下明心的那夜裏,我在外頭聽清,你說‘夫不忠無尤,妻不貞有罪。’你不曾原諒我,也不肯放過自己。”

她蒼涼笑起,淚入唇間:“我恨你未救艾家,袖手我族滿門,我還恨你不愛我……卻偏偏愛那樣一個人。”

他喉口腥甜,生生咽下啞聲道:“你該當恨我。”

艾可伊從他榻邊站起,抹去一臉清淚,臨末,一如少女時之桀骜:“皇甫驿霄,你記着,黃泉路上,我攔在你必經渡口之處,下一世,下下一世,我還會找到你。”

她像解下了半生的枷鎖,解脫了一切,昂揚出依舊高傲尊貴的姿态,一步一步離開。

威帝看着苦笑不斷。他摸出被中的狼牙,輕念:“她還是那樣頑固,連來世都不肯放手。”他看着手中的吊墜,不覺笑起來:“你呢?你那樣狠心的人,如今到了哪一處?”

這一次,他再咽不下喉中的血。

廢後艾可伊選擇用大火來焚燒她半生無可安置的仇恨與絕望。大火燒了足足兩日一夜才被完全撲滅,她沒有留下屍體,只剩散成塵埃的鬼靈。

曾經華美富麗的中宮,只剩焦黑的殘垣斷瓦。

她燒盡了一切,世人只道她在以烈火控告無故加身的罪名,卻無人知道烈火焚身時她滿心的希冀。是死亡,也是涅槃。

朝中有官員鼓足勇氣上谮請求重審廢後一案,然後一夕之間,群臣激昂請求複查。

雪片一樣的折子堆在臨親王案頭,還未處理完,威帝的準奏複查旨意已經頒下。

皇家的遮羞布終于被無情徹底地撕開,露出其中滿目瘡夷的焦黑骨架。大理寺與刑部進駐其中,無微不露地繞着這具早已殘傷的龐大龍骨,刮下每一片遺留的龍鱗,修修補補拼湊而起,得出了一幅凄美而無人知其宏大與絕情的圖卷。

中宮案歷經二十一日查反,艾後之冤被平反。杜淑妃栽贓艾後與禁軍高統領,污蔑明心公主血統,為奪內宮鳳印不擇手段,歹毒狠辣。

臨親王上旨申訴杜淑妃被冤,與三司僵持不下。

而就在這時,臨王妃、丞相長女歐陽若踏出王府,擊鼓于國都府伊,上告親夫勾結異族叛國之罪。

歐陽若帶出了确切證據,皇甫飛集于威帝二十六年秘密會見兵馬巨商封半棋,付巨額黃金白銀招兵買馬于異族,伺機潛入慶境,以期威懾國都,斬除異己,以登九統。

此案同樣被迅速審理,臨親王不久被囚禁于府,歐陽若堅決與其和離,重返歐陽家,而後留書信,只身離開國都前往南境。

威帝二十九年七月二十七日,皇甫飛集叛國之罪坐實。淑妃杜氏陷害皇後與公主之罪蓋棺,威帝哀恸艾後之死,下旨遷皇後衣冠入皇陵,後位重封,同時下旨廢杜氏妃位,當即處死于宮中。

皇甫飛集親王之位同廢,威帝宣旨将其驅逐流放。

聖旨宣于臨王府時,他抗旨撕金卷,執兵符調動慶都外三萬守衛軍入城,決意逼宮。

禁軍高統領率一萬禦羽軍殊死對抗,皇宮被圍。

此時東宮已解宮禁,平冶和明心圍在威帝榻前。在皇宮面臨覆滅的前無僅有的危機之中,他們在這裏陪着自己的父親走向生命的盡頭,見證了這個一度開創盛世又醞釀了亂世的帝王的隕滅。

他費力地拍了拍啜泣不止的明心,又看向了平冶,虛弱輕笑。

平冶跪在他病榻前,雙眼紅透地握住了他的手:“父親,您還有什麽……什麽叮囑?”

皇甫驿霄微微搖了頭,招他近前過來,附耳氣若游絲地說:

“無情最是帝王家,委屈你了。”

平冶在明心撕心裂肺的嚎啕裏凄怆地無聲哭出。

在這個擁有最大權利的姓氏中,他們為坐擁天下,理所當然地要抛棄一些尋常人家擁有的東西,有時是斷情絕愛,有時是血親相殺,甚者兩者并存。

這帝位是榮耀,是權柄,坐在其上的帝王身處九天雲端,與枯骨相藉。

他接過了那沉重的玉玺。

國都混戰中,兵部李尚書趁亂逃出城,火速從其他都城集兵,轟開國都雄偉又瑰麗的城門,聯同禁軍火力鎮壓,最終将叛賊皇甫飛集前後圍困。

平冶派大臣前往勸降,承諾開恩。

杜家被拿下,飛集帶兵退無可退,重新退回了臨王府,寡糧絕水,已是步入困獸窮途。他索性棄了兵符,遣散了所有守軍,獨閉于臨王府。就連他的心腹也漸漸被他轟走,府中人越來越少,他仍不肯歸降,禁軍也不肯闖入殺他。

他整日踱步于庭院,等着來勸降的大臣,見一個,不是想見之人,便甩手不理不睬。

朝中大臣按照官位走了一圈,終于輪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大理寺卿。

陶策邁入熟悉的臨王府庭院時,只見他穿着昔年暗紅的皇子宮服,正站在枯桃樹下仰首。

陶策不知該如何稱呼他,于是用從前舊稱輕喚:“三殿下。”

樹下人脊背一直,緩緩轉過了身,依稀英俊奪目如舊。

他的眼睛總如淵沼深邃,盯人一久極易讓人畏懼,卻唯獨在看見陶策時,內裏湧着遮卻不住的笑意。

飛集忍下揚起的唇角,故作不悅道:“怎麽,今日輪到陶大人來了?”

他默不作聲地瞧着這痨病狀的青年行着禮,規規矩矩地說着一板一眼的勸降言辭。

他悄悄地笑起,想起他初次看到這人的情形。

當時剛束冠不久,入朝後中規中矩到無趣了,想着拿前不久狂遞折子控告杜家人的端睿王二公子開涮,便打聽了其人一日行程,下了朝後尾随,琢磨着怎麽弄個生不如死的折磨法。

然後他就看見那人進了醫館,沒過多久就在裏頭和人理論起來,說你這大夫壟斷藥材擡價,一些百姓治不了病怎麽辦?那大夫二話不說差人趕了他出去。他一時好奇上前,正接入撞入懷中的病弱二公子,于是趁機丈量了一下懷中的一把腰,開始思考怎樣不弄斷這腰而能玩得盡興。

“朱門酒肉臭。”二公子在咳嗽之餘憤聲說了一句,掙開他道聲謝走了。

他從前遇到的都是些歪曲之人,初次碰見正義凜然的美人,心存新奇,故而步步接近。

——一時不察,釀成情根深種。

陶策講完一通,真心實意地勸告:“三殿下,認個罪吧。”憑着這幾年交情,他還願意在新帝面前求求情。

未想眼前人痛快地說:“好啊。”

陶策驚異擡頭,一時有些錯愕。

飛集上前拉過他的手往內府走去,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微笑:“随我來,我将這些年的罪證交給你。”

陶策更是不敢置信。待他領了他入書房,叮叮當當開了一個暗格捧出一沓卷宗擺在他面前時,陶策更是懵了,太過輕易而使他驚疑不定:“您真的肯自首?”

飛集笑道:“當然。這些東西麽,比起便宜他人,我更願意便宜你。”

陶策那張痨病臉上這才露出一些放松神色:“殿下放心,我……”

話還未說完,飛集便上前扣住了他後腦勺,卷舌入口。

實質上,皇甫飛集是個膽小之人。偷偷摸摸地肖想了五年的人,連拉個手都要琢磨上許久,不敢輕易放肆。

在這人面前,心底那點觊觎心思顯得卑鄙,自身的劣跡也配不上這風清月明的二公子,觸碰之,有玷污他之辱。

暗暗喜愛了這樣久,什麽也不敢硬來。最後任性強求一點神魂颠倒的甘甜滋味,就此掠過那漫長日夜裏求而不得的苦楚。

飛集放開他,道:“你也給我占點便宜,我們兩清了。”他退開一步,舔了舔唇,“陶大人,請走吧。”

陶策仍是那一副受了天打雷劈的模樣。

飛集只好将那卷宗塞到他手裏,還未觸碰到他,他先慌了,抗拒地退了一步。

他看着他意味不明地笑開,手指向門外:“走。”

陶策還想說些話:“你……”飛集已轉了身,握緊袖中的手吼了一聲:“給我滾!”

陶策被吼得瑟縮了一下,只能拿着卷宗,朝他的背影行完最後一禮:“下官……告退。”

他有些暈沉地離開了臨王府,不覺回想起這些年來與三皇子的往來。

他一直不明白當初春獵上,三殿下為何側身而來,擋住那一只接近死亡的箭。

終日審案斷案如他,原來也是這麽遲鈍的人。

“陶大人!”身後随侍追上來,“皇甫飛集自裁了!”

陶策的身體晃了一下,手中的卷宗盡數落于地。随侍忙蹲下幫他撿起,看見其中夾雜的東西,不禁奇道:“這個時節,怎麽還有桃花?”

他垂目,正看見一節開得剛剛好的桃花。

花是假的,情卻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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